第328章 所有美好

        黥迹那边,之前一座蛮荒天地的日光瞬间聚拢一线,如剑光落地,围困住整座黥迹,不断聚拢缩小地界,光柱所过之地,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物,皆化作齑粉飞尘。

        除了大端女武神裴杯、中土十人之一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刘蜕,还有流霞洲女仙人葱蒨等,都各立一处,纷纷出手阻挡那道光柱。

        唯独郑居中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

        所幸最终那道金色光柱被拦下了,黥迹修士折损不大。

        术法尽出、消耗掉不少法宝的葱蒨叹了口气:谁折腾出这么一出,吓死个人。

        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黄色的朝霞气象,抬起手,摊开手掌,白骨森森。

        其实两条胳膊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钝刀子剔过肉。

        亏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亏大了。

        葱蒨是宗主芹藻的师姐,她还拥有一座松霭福地,在宗门里边的地位其实有点类似玉圭宗的姜尚真。

        虽然师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无论是捉对厮杀的打架本事,还是在浩然天下的名声,都远远不如葱蒨。

        葱蒨从腰间那个霞光漫溢的香囊里边取出一只瓷瓶,开始往手上涂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药,再有七彩云霞流转手心,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一个姿容绝美的女子御风赶来,忧心忡忡道:“师姐,还好吧?”

        这女子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门外人了,因为早就嫁给了天隅洞天的洞主。她境界不高,还是个砸钱砸出来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钱。

        她是个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头戴一顶碧玉花冠,至于身上法袍,据说每天都换,不带重样的,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誉。

        就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个婆娘都承认,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不比庾如意上心。

        曾经有人去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个正着。

        那贼子见了庾如意就开始捶胸顿足,先说如意姐姐换了一身衣裙就差点认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说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敢说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

        得亏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儿子生得好,自家修行得好,长得更是最好了。

        最后说如意姐姐今儿衣裙似乎厚实了些……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开启山门大阵,关闭天隅洞天,关门打狗。

        庾如意的儿子正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独自远游五彩天下去了,在那边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苏子的崇拜者。

        就像吴霜降推崇柳七婉约词篇,道侣天然则钟情苏子词篇。

        此外,徐隽专程携手道侣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滢,询问何时才能遇见柳七。

        大骊京城钦天监的袁天风焚香时所读之书也是苏子词篇。

        至于被誉为“白也之后才有月”的那位人间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拥护者更是不计其数。

        葱蒨笑道:“没事,下场至少比郦采那个婆姨好多了。”

        她跟浮萍剑湖的郦采以及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只不过脾气相近的郦采和葱蒨却各自看对方不顺眼。

        庾如意只敢以心声埋怨道:“要是那个郑先生出手,相信师姐就不用如此受伤了。”

        葱蒨瞪眼道:“别连累我啊。”

        距离黥迹极远的一处僻静山巅,韩俏色匆匆收起遁术,停下御风身形,讶异道:“师兄怎么来了?”

        原来是郑居中现身崖畔,正看着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云海。

        韩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师兄身边,嫣然一笑:“是担心顾璨的安危?”

        郑居中淡然道:“要是担心,在竹林那边我就现身了。”

        韩俏色对此半点不奇怪:习惯就好,师兄不让人奇怪才奇怪。

        她问道:“那师兄来这边做什么?”

        师兄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更不会多此一举。

        郑居中看了眼托月山方向:“因为之前跟人有过一个承诺,不过现在看来,用不着帮忙。”

        韩俏色哦了一声,反正听不懂师兄在说什么。如果顾璨和傅噤两个师侄在场,估计猜得出答案。比如与谁承诺,又要帮谁。

        既然已经半路遇到了师兄,顾璨那边就没她啥事了。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都赶赴那处古怪战场,师兄却依旧在此止步,肯定是没有太大危险了。

        韩俏色随手将一棵崖畔古松连根拔起,摔向云海,打趣道:“听说蛮荒天下愿意拿三个飞升境来换师兄呢。”

        郑居中笑道:“这么多?”

        韩俏色问道:“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回事?”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一丝异象,可惜距离太远。

        郑居中给出答案:“老大剑仙出剑了,一剑斩杀了远古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

        不过后者更像是一种为了脱离囚笼的主动返乡。

        韩俏色不断抬起袖子,从崖壁当中剥离出一块块巨大碎石,砸向云海闹着玩,随口说道:“既然陈清都这么无敌,当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几个旧王座也好啊。”

        郑居中神色淡然道:“没脑子的话不要多说,容易真的没脑子。”

        韩俏色的修道资质当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会立下宏愿,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种大道术法。

        只是在代师收徒的师兄郑居中眼里,韩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芦画瓢了,无法将诸多道法化为己用,涉猎百家之余,追溯原委源流,因为她不理解所谓的学问虽异,总会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旧辙之上推陈出新,所以区区十种道法,也会学得那么慢。

        韩俏色小心翼翼道:“师兄,能不能问你个大不敬的事?”

        郑居中说道:“陆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几近大道,无迹可寻。

        而且礼圣、白玉京大掌教李希圣、二掌教余斗、岁除宫吴霜降这些大修士做事情,终究还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陆沉不一样。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十四境合道天时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个残缺的一,不过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环。

        只是这类物与我皆无尽的假象,还是气象太小,且不够真实。

        修道之人,追求长生不朽,试图与天地同寿,本就是悖逆行事。

        练气士就像翻墙过境的毛贼,再落草为寇,占据一席之地,当那与天地强取豪夺的强盗,最终成为道化无穷却只进不出的饕餮,极难打破这个窠臼。

        反观陆沉,从一开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韩俏色一本正经道:“那我以后只要见着了他,就躲得远远的,绝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后,确实大为意外。真没想到陆沉在师兄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郑居中说道:“你招惹得起陆沉?”

        韩俏色默不作声。

        郑居中的意思,不单单是双方境界悬殊,还是说韩俏色就算往死里招惹陆沉都毫无意义,陆沉都不稀罕搭理。

        韩俏色怯生生道:“师兄,还有两门道法,真的让人难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愿一事,可不是什么随便撂句话的小事,一旦韩俏色无法达成心愿,此生就只能止步于仙人境了,让她注定无法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雷打不动的大道瓶颈,板上钉钉的兵解下场。

        郑居中始终沉默不语。

        韩俏色坐在崖畔,无奈道:“师兄,我就没求过你什么,对吧?唯独这件事,你帮帮忙。我在仙人境停滞太久了,寿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愿意尸解转世,从头修行。像傅噤那样,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瞧着多可怜。我不想成为白帝城第二个外人眼中的傅噤。”

        郑居中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学而不思则罔。”

        不是你韩俏色读过很多书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暂且搁放文字的书铺。通过读书来增长学识,并不等于增长智慧。

        韩俏色愣了愣,然后双手抱头哀号起来,尖叫撒泼。师兄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郑居中低头看了眼韩俏色,韩俏色立即停下,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郑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释、训诂类藏书当中。”

        韩俏色眼睛一亮。

        郑居中说道:“书不多,就三十余万本,可以慢慢看。”

        韩俏色后仰倒去,干脆开始蹬腿撒泼。

        郑居中突然说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紧多看几本兵书,如果侥幸有些心得,很快就会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韩俏色哦了一声。师兄发话,不用问缘由,照办就是了。

        郑居中坐在一旁,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上,举目远眺。视野一线所及,云海缓缓分开,如被一剑劈开。

        韩俏色不敢打搅师兄观道,乖乖坐起身,转头望向郑居中,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还是传说中的神明。

        郑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间的最后一手棋盘落子,千头万绪,有点难找。”

        剑气长城,魏晋开始炼化那数缕传承自宗垣的粹然剑意。

        曹峻倒是没如何羡慕风雪庙魏大剑仙的机缘,反正跟左右、魏晋还有陈平安这几个人相比,自己最少有一点是占优的,就是年纪大。

        所以他看开了,年纪大的,就得让着点年轻人,作为虚长几岁的长辈,就帮魏晋护道一番好了。

        对于有幸正巧游历剑气长城遗址的外乡仙师而言,先前一幕,大开眼界,惊心动魄,只觉得那点渡船神仙钱的开销实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灵从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无敌之姿靠近城头。

        又有老人随之现身,聚拢天地间的粹然剑意,仅是一剑便斩杀了这位神灵。

        然后没过多久,那位老者便化作一道剑光,似乎远游蛮荒去了,转瞬之间不见踪迹。

        一番议论之后,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剑气长城的主心骨,人间资历最老、剑道最高的陈清都。

        其中一拨刻意远离魏晋的游历修士来自一座皑皑洲宗门,靠近西边海滨,山上只收符箓修士。

        最近他们捣鼓出了个浩然宗门榜单,当然是为了自抬身价,毕竟浩然三洲陆沉,婆娑洲和宝瓶洲山河也元气大伤。

        此消彼长,照理说,皑皑洲底蕴几乎没什么损耗的宗门,地位当然就高了不少。

        此时十几人待在城头一端附近赏景,拿出些酒水瓜果,边吃边聊。

        有人小声说道:“既然陈清都剑术这么高,他又没死,分明还可以出剑,当年剑气长城那边……怎么就那么快失守了,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水,将那股汹汹祸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点头附和:“有这个可能。”

        上任隐官萧?领着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一起叛逃蛮荒,身为倒悬山看门人的大剑仙张禄对蛮荒天下的涌入更是放任不管,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至于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的相看两厌,那更是公开的事实。

        难不成真是剑气长城故意为之,要让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婴的护道人瞥了眼远处,提醒道:“有外人在,还需慎言。”

        那就以心声言语好了。十余位谱牒仙师继续议论此事。

        只是他们当下还不清楚,他们的心声言语,在那拨人当中的两位修士耳中,其实就跟大嗓门说话没两样。

        世间与神灵最接近的山头,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而远古神灵对于后世练气士的心声一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余还有四座类似下宗的山头,分别是流霞洲的武林,婆娑洲的甲马台,以及宝瓶洲的真武山和风雪庙。

        它们统称为“林台山庙”,其中又以武林最为著名,以至于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称为武林中人。

        远处五人,刚好就来自宝瓶洲真武山——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的开山弟子忘祖,马苦玄,以及马苦玄的师伯余时务和婢女数典。

        还有个马苦玄新收没多久的关门弟子,是个腰悬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马苦玄为了捡漏,在正阳山北边一个没有开设镜花水月的小县城里挑了个酒楼喝酒,因为余时务说这是马苦玄唯一的机会了,陈平安有可能会在正阳山失去剑修身份。

        高明就是那个在酒楼里二话不说就将人脖子砍断的愣头青。

        更前边,在大骊陪都附近的大渎祠庙门口遇到陈平安,也是余时务劝阻马苦玄别打那一架,结果两次都没什么结果。

        马苦玄刚刚去真武山那会儿,其实得喊余时务一声“师伯祖”。

        实在是这家伙的辈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师伯,以至于余时务见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两位祖师,也只需要分别喊一声“师伯”“师叔”即可。

        后来马苦玄破境快,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个辈分。

        之所以喊余时务“师伯”,不过是因为马苦玄在真武山的传道人有点多,其中不乏数尊神位不低的远古神灵。

        心情不好时,喊余时务“师叔”也是可以的,反正马苦玄在宝瓶洲的名声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疯子,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行事根本没有半点人情世故可言。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候补之一,来自中土神洲的许白和纯青游历宝瓶洲时就都被他找上门挑衅过。

        许白直接认输,结果被马苦玄给了个“废物”的评价;纯青动手了,结果受伤不轻。

        宝瓶洲自己评出的年轻十人,马苦玄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此外,还有谢灵、刘灞桥、姜韫、周矩、隋右边等人。

        而被誉为“李抟景第三”的余时务,因为当时境界不高,加上在战场上出手次数不多,只在一洲候补之列。

        所以宝瓶洲对马苦玄的观感比较复杂,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认,宝瓶洲有个马苦玄,还是比较能够撑门面的。

        马苦玄瞥了眼远处那群看客,就懒得多看一眼,转头与余时务调侃道:“你这个李抟景第三,不去找李抟景第二聊两句?”

        在三十年前,李抟景第二,是说那风雪庙剑修魏晋。

        不过这是魏晋跻身上五境之前的说法了,等到魏晋先后两次破境,最终成为宝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剑修,自然就无人再提此事。

        因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时务的道统法脉当然属于兵家修士。

        不过他还是一位剑修,并且更为隐蔽的是他还身负武运,这在真武山上都是个被祖师堂列为头等禁制的秘密。

        余时务还被马苦玄说成是“一个半朋友”里边的那半个朋友。

        他如今身负三份武运,其中两份还是先前天下形势岌岌可危时,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庙的点头,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师赠予他的。

        一场共斩,一分为五,余时务如今还差两份,可惜这就不是他一个元婴境可以自求的了。

        马苦玄啧啧称奇道:“‘那么快就失守了’,这句话说得好。”

        剑气长城守了几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战天下。

        就那么点大的地方,还不如浩然九洲一个藩属小国的地盘大。

        可是之后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丢掉的?

        马苦玄对剑气长城再没什么念想,对那个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再没什么好感,也还真没脸说这种话。

        高明转头望向师父,显然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个陈清都如此剑术无敌,为何不多出剑几次?

        按照那些山水邸报的说法,陈清都好像只是象征性递出一剑,之后就再没有出手了,最后只是一剑开路,护送飞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马苦玄按住少年的脑袋,重重拧向余时务那边:“师父没空,让余唠叨跟你解释。”

        余时务以心声耐心解释了一番。

        最后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之前,被敬称为老大剑仙的陈清都其实曾经向托月山大祖递过一剑。

        虽说在剑修与蛮荒妖族对峙的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蛮荒天下某处的万里山河悉数破碎。

        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无赖之处。

        余时务站在城头上感慨道:“一个行当,比如渔翁钓鱼,樵夫砍柴,商贾挣钱,而剑气长城的剑修很纯粹,就是出剑杀妖。”

        马苦玄终于插了句话:“还有仵作验尸,刽子手砍头,棺材铺等死人。”

        余时务看了眼马苦玄,后者立即抬起双手,示意你余时务继续絮叨。

        “此外,在其位谋其事。比如陈熙和齐廷济,除了是刻字的老剑仙,还是各自家族的一家之主,需要为家族谋划退路;隐官陈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宫排兵布阵,以己方的最小战损,换取战场的最大战功;老大剑仙就需要让整座剑气长城不至于香火断绝。”

        “在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职之外,剑仙们舍生忘死与蛮荒天下递剑,就是为了尽可能护住更多的剑道种子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来,就等于为浩然天下拖延时间了。”

        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内幕和真相,余时务就没说。

        例如文海周密与阮秀的登天离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时务和马苦玄清楚,如今连宗主都还被蒙在鼓里。

        在余时务看来,陈清都、蛮荒大祖、周密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飞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顶。

        强者,就是能够将希望付诸行动,成为现实。

        高明斜眼看那些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谱牒仙师,疑问道:“老马,余师伯祖,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欢喊师父,喜欢喊马苦玄为老马——他的师兄忘祖就绝对不敢如此造次。

        余时务笑了笑,对此不置一词。

        马苦玄蹲在城头:“干吗侮辱傻子?”

        以前在家乡小镇,如果说泥瓶巷的陈平安是个晦气的扫把星,那么杏花巷的马苦玄就是同龄人眼中的那个傻子。

        一个讨人嫌惹人厌,一个被当成了解闷的乐子。

        马苦玄笑道:“余师伯,去,跟那伙人掰扯掰扯,谈崩了,我好动手打人。一路闷得很,我要找点乐子。”

        余时务无动于衷。

        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头,说道:“这都不去聊两句,你对得起咱们脚下这座城头吗?”

        余时务想了想,还真去讲道理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与故意让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除了齐老剑仙是个孤例,在战场上厮杀之后,还曾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步步阻滞蛮荒妖族大军的推进。

        此外,上五境剑仙一个都没走,尤其是还有众多地仙剑修。

        不是不可以走,只不过最后一样留在了战场上。

        老剑仙当中,董三更、陈熙、纳兰烧苇。

        大剑仙里边,周退密、米祜、晋青。

        至于战死的剑仙,更多。

        当时飞升城里边,境界最高的就是宁姚这些元婴境,所以天底下有这样的放水?

        余时务一直耐着性子说了许多,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就只盯住一件事:那陈清都为何不多递一剑?

        此外,他们也都将这个宝瓶洲年轻修士当傻子了:你跟我们聊这么多做什么?

        要不是听说对方来自真武山,早赶人了。

        余时务有些无奈。就只会死盯着一个人一件事不放,挂一漏万,这只是一个自谦说法啊。

        马苦玄乐得不行,摩拳擦掌,带着一行人来到余时务身边。

        高明埋怨道:“余师伯祖,跟些傻子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嘛,半点不爽利。”

        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说你不对,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又补了一句:“咱们都别劝余唠叨啊,就他这好好先生的脾气,总有一套歪理说辞,例如‘他们听不明白,终究还是我没说明白’。”

        骊珠洞天小镇出身的年轻人,就没几个不会说话的。

        再者,马苦玄的“家学”,不是一般的好。

        马苦玄、李槐、顾璨,只说在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优势。

        余时务叹了口气:“交给你了,下手记得别太重,如今文庙管得严。”说完便独自离开了。

        生活是一本无字之书,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闷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没机会重新翻书找个为什么的。当然了,那拨皑皑洲仙师不在此列。

        马苦玄突然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心声:“出手讲点分寸,别打断长生桥,其余随意。”

        是那坐镇天幕的儒家陪祀圣贤——贺绶。

        金色拱桥那边,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灵,周密站在栏杆旁,阮秀站在栏杆之上,只有离真趴着,还在思考那两个问题:那个一,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场作为旧天庭崩塌引线的水火之争是怎么来的?

        周密笑道:“当初为了人间多些香火,拿来更多淬炼神灵金身,结果等到人族数量达到一个天文数字之后,曾经远游天外一段岁月的水神重返旧天庭,终于意识到人间不对劲了,因为大地之上光亮攒簇,人心灯火绵延聚拢如火海,水神执掌的那条光阴长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势愈演愈烈,你可以视为一场……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离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间,讶异道:“我看不见就算了,为什么连雨四也看不见?”

        他俯瞰人间,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灵气聚集,星星点点,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个个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还有一股股气运流转。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其实神灵俯瞰人间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画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晋水神,没理由看不到这份属于他本命大道的流转。

        阮秀说道:“因为我不让你们看见。”

        落魄山中。

        天气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里几乎没有落脚地,一个个大竹编无眼筛子和大柳条簸箕上都晒满了干红辣椒,红艳艳的。

        檐下廊道里,朱敛躺在一把躺椅上闭目养神,轻摇蒲扇。

        岑鸳机今天沿着山道走桩完毕,就来这边坐一会儿。

        她喜欢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单单是因为朱敛带她上山,领着她走上习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鸳机也把朱老先生当作唯一的亲人。

        老先生会经常劝她多下山,回州城的家看看爹娘,说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烦,更不要把落魄山当作一个躲清静的地儿。

        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当下的烦心事,也躲不过将来的后悔。

        人生最徒劳无功,无非是追悔一事。

        异乡游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纸鸢,唯有心中思念,成为那根线。

        如果一个人对家人和故乡都没有了眷念,就真成一只断线纸鸢了。

        那么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离离原上草,枯荣由天不由己。

        老先生还说岑鸳机算运气好的了,离乡这么近,回家其实就几步路而已。不过近了也有近了的烦忧。

        岑鸳机之所以喜欢跟朱老先生谈心,大概就是因为老先生说理讲话从不端长辈架子,一定要晚辈当下就将道理听进去。

        朱敛笑问道:“鸳机,这些年走桩,累计多少拳了?”

        岑鸳机答道:“今年开春到了两百万拳,后来就不去计数了。”

        朱敛又问:“怎么不数了?是觉得记这个没意思,还是哪天突然忘记,之后就懒得数了?”

        岑鸳机老老实实说道:“刻意记这个,练拳容易分心,好像练拳就只是为了个数字。”

        朱敛点点头:“很好啊。公子曾经与我私底下说过,什么时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记住递拳次数,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时。”

        岑鸳机说道:“山主学拳天赋确实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此事。

        朱敛问道:“还有呢?”

        岑鸳机老老实实摇头道:“没有了。”

        朱敛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欢喜欢喜欢之人,讨厌讨厌之人。”

        说得绕口,不过岑鸳机又不笨,听得明白。

        她解释道:“我并不讨厌陈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当年第一印象差了点,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后来在山上,我不怎么理睬山主,其实是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什么。”

        “理解。”朱敛点点头,“鸳机,说实话,公子对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会答应,还担心你会多想些有的没的,公子都要收你为嫡传弟子了……嗯,就像那个赵树下。公子的这种看好,不是觉得你或赵树下将来一定会有多高的武学成就,就只是觉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纯粹分两种,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达拳法极快,后者要相对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视线。”

        岑鸳机有些惊讶,轻轻嗯了一声:“山主的想法蛮好。”

        她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后,朱敛手里蒲扇的摇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敛带着笑意喃喃道:“驿柳黄,溪涨绿,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来龙去脉,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伤也。”

        岑鸳机只是听着,便有些淡淡的伤感。

        朱敛转头笑道:“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对吧?”

        岑鸳机忍住笑,点头道:“她很喜欢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门口看门翻书,元宝都会故意加快脚步,匆匆转身登山练拳。”

        朱敛继续道:“那么元来那小子偷偷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偷偷知道?”

        岑鸳机微微脸红:“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欢他啊。”

        朱敛放下蒲扇,轻声道:“观海者难为水,痴心者难为情哪。男女情爱之苦乐,不过是意中人变成了忆中人,心上人变成了枕边人。”

        在岑鸳机这边,即便是一样的话,从朱老先生和郑大风嘴里说出,就是大不一样的意思。

        一个是久经沧桑的和蔼老者,一个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坯子。

        幸好郑大风有贼心没贼胆,从不对她毛手毛脚。

        岑鸳机突然说道:“山主又出门远游了。”

        朱敛嗯了一声,缓缓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闲。”

        骑龙巷两间铺子的人数越来越多。

        压岁铺子本来有代掌柜石柔和绰号阿瞒的周俊臣,前不久还多出一个名叫箜篌的白发童子。

        隔壁草头铺子的代掌柜是目盲老道贾晟那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伙计除了赵登高和田酒儿这对师徒,又来了个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称是崔东山的妹妹,差点没把陈灵均笑死。

        陈灵均今儿在行亭跟白老弟唠嗑完毕,就一路晃荡到小镇,大摇大摆走入压岁铺子,大笑着招呼道:“箜篌老妹儿!”

        被陈灵均昵称一声老妹儿的箜篌,也就是那个貌若稚童的飞升境化外天魔、岁除宫吴霜降的道侣,暂时还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在压岁铺子里打杂,顺便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道这个年少白发的可怜矮冬瓜是个什么境界,又有什么身份背景,靠山是谁,只知道是自家老爷在游历路上捡来的小丫头片子。

        陈灵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毕竟裴钱和小米粒被老爷带回小镇的时候都没啥境界。

        这会儿箜篌背对着陈灵均,嘴里正叼着一块糕点,两只手里边也拿了两块,眼睛还盯着一大片,忙着呢,没空搭理那个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瞒看着那个只比监守自盗稍好点的白发童子,颇有怨气,都不当小哑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记账记账,记个锤儿的账。就她那点薪水,什么时候能够补上窟窿?山主又是个光有钱不大气的,隔三岔五就喜欢来查账,到最后还不是我们掌柜难做人?打水漂还有个响儿,吃东西没个声响,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原本是可以变成好些碎银子的,结果好了,来了个没良心的,都成了账簿上的债务数字了。

        再说了,这个小姑娘好像脑子有毛病,经常在后院独自转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着什么“隐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盖世”“隐官老祖,英俊无双,剑术无敌”……自己早就想带她去看郎中了。

        箜篌这会儿听见了小哑巴的埋怨,非但没有置若罔闻,反而故意摇头晃脑,气得阿瞒就想跟她掰扯掰扯。

        要不是看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赔药钱。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计较这些作甚。”

        陈灵均一听这个小哑巴竟敢对自家老爷说三道四,气得双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说话小心点啊,我认识你师父,跟她是一辈儿的,你师父又认识小镇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瞒冷笑道:“你认识我师父?我还认识我师父的师父呢。说话不小心咋了,你来打我啊!”

        别的不说,落魄山有一点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顶事儿。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轻声道:“一家人不许说气话。”

        阿瞒踩着小板凳趴在柜台上,板着脸伸出一只手对陈灵均说道:“别跟我扯虚的,有本事就帮她还债,然后爱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没了我亲自做去,觉得不好吃,怎么骂我都行。”

        陈灵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陈大爷这辈子大风大浪的,坎坎坷坷,几箩筐装不满,都不稀罕多说,唯独没在钱上边栽过跟头。说吧,多少银子?!”

        箜篌转过头,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道:“别啊,欠着就是了,又不是不还。欠人钱好过欠人情。”

        陈灵均来到她身边。如果不是大白鹅道破天机,还真瞧不出是个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这个名字,叫芝兰,然后陈灵均不乐意了,好说歹说,才让她改名为箜篌:“老妹儿,听陈大哥一句劝,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别带草头字。”

        昔年岁除宫女官天然,道号凤首。她最心爱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龙身凤形,璎金彩,珞翠藻。

        箜篌依然含糊不清地道:“别老妹儿老妹儿的,难听得很,赶紧换个说法。”

        陈灵均为难道:“可你也没带把啊,让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箜篌没好气道:“一边儿去。”

        陈灵均只得去隔壁铺子找贾老哥喝酒。

        贾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说那趋炎附势之辈只会在体面上铺展,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里偷闲了。

        还说自己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岁哪知世事艰的浪荡生涯——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汉的村头碎嘴雅致多了?

        哥俩好,一个熟门一个熟路,很快就张罗起了一个酒局,对坐喝酒。

        今儿陈灵均带了两坛好酒过来,贾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个战:好酒好酒。

        陈灵均盘腿坐在长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两哆嗦。”

        贾晟用拇指擦了擦嘴角:“三个才对。”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

        贾晟来自中部藩属小国一个叫亳州的地方,说家乡那边自古就是酒乡,麻雀都能喝二两,以至于如今连隔壁的阿瞒都学会了骂人——不如一只亳州麻雀。

        陈灵均突然皱了皱眉头,放下酒碗,以心声道:“骑龙巷来了几个道行不低的,贾老哥你先去后院,如果确定不是闹事的,再出来待客。”

        贾晟笑道:“不打紧,让老哥会一会……”

        陈灵均说道:“至少是三个元婴境。”

        贾晟立即起身:“我这就带酒儿和花生一起去后院待着,再暗中通知掌律。”

        陈灵均点点头,穿上靴子,独自走到铺子门口,以心声提醒石柔悠着点,管好箜篌和阿瞒,接下来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别冒头。

        三位客人,两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气态儒雅。

        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有古貌气,斜挎了个沉甸甸的棉布包裹。

        还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么美人,却英姿飒爽,腰悬一把白杨木柄的长刀。

        三人从骑龙巷顶部走下,女子以心声说道:“此地确实水运浓厚,龙气郁郁,不同寻常,难怪夫子当初会留在这儿。”

        龙州地界,除了品秩极高的铁符江,还有红烛镇那边的冲澹、玉液和绣花三江汇流,只不过如今铁符江水神杨花转迁去了那条大渎任职。

        年轻男子笑道:“灵均道友。”

        陈灵均疑惑道:“你是?”

        年轻男子伸手往脸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镇这边的“本来面目”。

        陈灵均笑道:“原来是陈老夫子,好久不见。”

        认识对方,但是没怎么打过交道。

        对方早先在龙尾溪陈氏开设的学塾担任过一段时日的夫子,听说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后来很快就出门远游了,因为声名不显,教书的本事也马虎,学塾那边也没谁在意。

        裴钱小时候去过学塾上课,陈灵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蹲墙头,看过几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陈真容,听大白鹅说这个外乡老先生来自婆娑洲,跟圣人阮邛关系不错。

        老夫子身边两人开始自我介绍,汉子自称洛阳木客,道号松脂。女子笑容真诚,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朣胧郡人氏。”

        陈灵均听得脑壳疼:啥木客啥朣胧的,都给陈大爷整蒙了。

        老爷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话啊。

        灵机一动,陈灵均喊道:“贾老哥,铺子来贵客了。”

        贾晟立即飞奔出来殷勤待客,刚好有张酒桌,贾老神仙与陈灵均坐同一条长凳。

        那个洛阳木客不善言辞,陈老夫子和秦不疑两个倒都是爽快人,言语无忌,有啥说啥,贾晟一边心里琢磨一边笑脸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来松脂道友刚好远游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斋。

        而秦不疑听说落魄山纯粹武夫多,还有个武评宗师,也不是奔着什么讨教切磋来的,就是很感兴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贾晟就说此事不难,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打声招呼,顺便夸了一通自家山头:“气佳哉,郁郁葱葱然。风化极美,儒学极盛。”

        倒是不敢说个“最”字,免得有王婆卖瓜之嫌。

        秦不疑笑问:“贾掌柜,敢问你们山主是怎么个人?”

        贾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们山主啊,那贫道可就谦虚不得了。恂恂温厚言辞熙熙,行事平正为人冲和。”

        真名其实是陈容的老夫子哑然失笑:这可以算是一个高不可攀的称赞了。

        秦不疑笑问道:“贾道长很推崇南丰先生?”

        陈灵均听得一头雾水。

        贾晟放下酒碗,抚须而笑:“哪里,其实是我家山主对曾老夫子的文章极为喜欢,还经常劝我多读呢,说尤其是南丰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来,条理严谨,气雅意厚,初看似乎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回味无穷。”

        秦不疑笑道:“不承想你们那位陈山主竟然独独钟情南丰先生的文章,实属意外。”

        相对于白也、苏子和柳七这几位,曾夫子的散文确实没那么享誉天下。

        贾晟立即笑着解释道:“也不算‘独独’,只是相对而言。我家山主,治学一道,其实最为推崇‘开卷有益’一语。山主还曾与我笑言,只因为年少时家境贫寒,未能去学塾念书,故而后来的修行路上常常离乡远游,刚好补上那份读书债。”

        秦不疑与那个自称洛阳木客的汉子相视一笑。

        算是一场相谈甚欢的酒席,婆娑洲醇儒陈氏出身的陈容带着两位好友先去找客栈落脚,回头等落魄山的消息。

        陈灵均但凡见着一个陌生人就犯怵,所幸还有个最靠得牢的贾老哥,酒桌之外,见谁都不虚。

        早些年魏羡跟卢白象路过骑龙巷,在铺子里坐了会儿,贾老哥碰到魏羡愣是了,后来被裴钱道破天机,才知道闹了天大笑话,魏羡所谓的“海量”,到底是怎么个酒量。

        一路送到骑龙巷尽头,返回铺子的时候,陈灵均跳起来拍了拍贾晟的肩膀:“聊得不错。”

        贾晟抚须而笑:“待人接物这种事,说句不谦虚的话,不敢说有山主一半功力,二三成终归还是有的。”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从骑龙巷台阶上缓缓走下,在门口停步,脸上有些笑意。

        这个娘儿们一年到头眯眼笑,可真没谁觉得她好说话,就连隔壁铺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瞒遇到了她也一样歇菜,乖乖当个小哑巴。

        不料今儿个长命脸上的笑意倒是透着一股真诚,受宠若惊的贾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头弯腰,双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然后一个滑步,再一个侧身,摊开一手,笑容灿烂道:“掌律里边请,里边请。”

        长命斜靠门,与贾晟点头致意,再跟陈灵均说道:“这一行人多半是奔着你来的。”

        陈灵均如遭雷击,一跺脚,使劲甩袖子,哀号道:“遭了哪门子孽啊!不能够啊,大爷招谁惹谁了,每天与人为善,路边蚂蚁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铺子门口的阿瞒站起身来到这边,双臂环胸问道:“要不要我跟裴钱说一声?”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找裴钱,管用是管用,问题是裴钱最喜欢记账啊。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长命嗑着瓜子笑道:“朝你来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门?”

        陈灵均咳嗽一声,朝阿瞒挥挥手:“去去去,小孩子别掺和大人的事。”

        阿瞒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走。

        陈灵均补了一句:“好意心领了,下次再去我那个李锦兄弟的铺子买书,只管报上我的名号。”

        报上他的名号,当然没屁用。

        毕竟报上自家老爷的名号,都一样不打折。

        但是他可以偷摸去一趟红烛镇啊,先把书钱垫付了,当是预支给书铺,再让李锦在小哑巴拎麻袋去买书的时候假装优惠了。

        这种小事,那位冲澹江水神老爷总不至于为难吧?

        若真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还怎么混江湖?

        啊?

        要不要本大爷教一教啊?

        大骊京城,铜驼坊。

        一位衣衫老旧的老先生蹲在一条巷弄里,刚跟人下完一局棋。

        对方是下野棋挣钱,老先生就像是在当财神爷送钱散钱呢。

        围棋下一局耗时太久,所以巷子里几乎都是下象棋的,有些是凭真本事赢钱,更多是摆些棋路刁钻的老谱残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了揉手腕,蹦跳了两下,念叨着接下来要认真起来了。

        气啊,输钱不说,还被一旁几个喜欢指点江山的老头子骂作臭棋篓子。

        赢了他不少钱的是个笑眯眯贼兮兮的年轻男人,五短身材,长得有点歪瓜裂枣。这会儿男人只担心那个穷酸老先生兜里的钱不够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吸一口气,结果一局过后,又要掏钱结账。

        这个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难尽,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容他悔一手。

        后来年轻男人都习惯了,只要老先生一抬头,就知道要打个商量。

        反正也简单,落子无悔,没得商量。

        所幸他给钱的时候还算痛快,愿赌服输,棋力差,棋品低,赌品还凑合。

        老先生似乎还是有点不服气:“要是我学生在,保管输不了。”

        年轻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你学生来,赌注彩头还可以往上加。”

        老先生揪须叹气道:“这不是喊不来嘛。”

        年轻男人随口打趣道:“老先生还是个桃李满天下的教书先生?”

        瞧着很穷酸,一只棉布老旧的干瘪钱袋子,当下越发消瘦了,刨去铜钱,肯定装不了几粒碎银子。

        老先生笑道:“学生倒是不多,不过个个成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年轻男人笑问:“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里边,难不成还出过进士、举人老爷?”

        好刁钻的问题。老先生一时有些哑然。

        师徒两辈人,唯独科举功名一事,还真是唯一的软肋。

        好像除了自己有个秀才功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亏得再传弟子当中出了个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见那老先生摇摇头,年轻男人眼中的一点炙热和希冀也就转瞬即逝。本以为遇到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某位大骊官场老人呢。

        年轻男人实在是赢钱赢得太过轻松,以至于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犹豫之时,他就背靠墙壁,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书,随手翻几页打发光阴,其实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老秀才笑问:“老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年轻男人摇摇头:“暂时还不是,来京城参加秋闱的。我祖籍是滑州的,后来跟着祖辈们搬到了京畿,勉强算半个京城本地人。本来这么点路,盘缠是够的,只是手欠,多买了两本善本,就只好来这儿摆摊下棋了,不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死活撑不到乡试。”

        老秀才说道:“桂榜题名,饮酒鹿鸣宴,妥妥的。”

        “何以见得?莫非老先生还会看相?”

        “看相嘛,会那么一丢丢,只不过呢,圣贤有云:‘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年轻男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中那本解禁没多久的圣人书籍:“有理有理,不承想老先生还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极是极,不承想年轻人眼光如此老到。”

        年轻男人卷起书,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过乡试,我就请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年轻男人收起书放入袖中,见那老先生还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脑袋,恍然道:“差点忘了与老先生说一声,我叫卢灵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举人,我就来这儿摆摊等老先生,要是没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