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点事情也难。
就像之前陈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还当了几天镖师。
那拨走镖的武馆弟子当时还担心破例饮酒会不会被剪径强梁之辈劫了镖,可事实上,当时除了一个飞升境剑修,一个止境武夫,暗中还有公认玉璞杀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灵殿,别说搁在一个小国清源郡,就是搁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镖,如果还有人敢一头撞上来,那就不叫劫镖了,按照避暑行宫的某个说法,叫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陈平安闭目凝气,纳心神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内的破碎山河。
裴钱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桩,似睡非睡,温养拳意。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陈平安突然提议一起去天上高处观沧海、看日出。
虽然跌境,陈平安却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止境武夫,唯独曹晴朗,暂时还只是一个龙门境修士,御风“飞升”不够高,就被小陌攥住肩头,一起带往桐叶洲天幕。
大日初升于海,顷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驱残月,一洲版图,从东到西,如获敕令,千山万山如火发。
看过风景,重返山顶之时,陈平安举目远眺,发现了一处异样。
气清生祥瑞,离山顶约莫两千里的山水路程,那边动静不小。
一座山头,彩云凝聚如华盖,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宝的征兆,不是顺天时而生的仙材之属,就是山河气运孕育出来的灵秀地宝,最低也是法宝品秩,否则无法显化出这种天地感应的证道气象。
不过这等祥瑞异象不会持续太久,毕竟相对于那些孕育出一点神光真灵的天材地宝本身而言,如此泄露天机,更会是一场劫数。
终究还是距离太远,以陈平安如今的那点境界,没办法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让小陌代劳了。
小陌扫了山头几眼,说道:“有棵已经枯死的雷击古木斜生一株灵芝,有条尺长小虬缠绕枯木,帮着聚拢灵气不至于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浅,无法遮蔽这份天机。不出意外,再过个几年,它就可以炼形成功。不过当下更像是在为那即将开窍生出灵智的灵芝护道。一旁有条蜈蚣精已经炼出人形,黑衣装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觊觎灵物,领着麾下一帮山怪鬼物正在……勉强算是布阵吧,只是不太敢靠近那条小虬,在等待时机。”
“不远处,离着七八百里,山上还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气比较重,应该是那条蜈蚣自封山神,占山为王了。”
“山脚驻扎着一拨披甲武卒,里边有三个中五境练气士。”
“通往祠庙的一条山道上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着像是个金丹修士。”
“再远些,先前我们偶遇的那队车驾明显察觉到了此地异象,那位府君娘娘正在赶往那处。”
陈平安环顾四周,说道:“如果是之前的桐叶洲,这里的动静恐怕已经招来双手之数的地仙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够看的金丹地仙,在桐叶洲就已经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杰了。
大伏书院新任山长真名程龙舟,曾是大骊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其大道根脚,是黄庭国境内的一条万年老蛟。
程龙舟上任后,要求大伏书院以北所有本土修士出身的山泽精怪必须主动与邻近朝廷投帖,或是直接与书院禀报,写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范围,十年之内不可擅自远游。
此举看似不近人情,其实等于大伏书院为他们颁发了一张护身符,时效十年。
因为在这期间,不论是山上的谱牒仙师还是外乡游历至此的练气士,都不可以随便寻衅或是缉拿这拨妖族修士,被各国礼部、大伏书院录档的本土妖族修士不至于沦为被修士滥杀或是“误杀”来换取功劳的对象,若有纷争,无论大小,书院君子贤人都要去与各国刑部共同会审,追究到底。
恐怕这也是文庙的有意安排,程龙舟才能够执掌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并且还是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大伏书院。
小陌试探性问道:“公子,山中之宝,不谈那条用了个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虬,只说将那截雷击木作为得道之地的灵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谓的天予之物?”
陈平安说道:“已算半个有主之物了。不过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宝物离开生养地界之前,外人出手阻拦,都不算坏了山上规矩,算是见者有份吧,这叫争,术高者得。可如果已经被修士带离地界,再横插一脚,就是抢了,犯忌讳。”
曹晴朗说道:“还是会有很多谱牒修士,在外游历,得了类似机缘,怀揣重宝,返回师门途中,一直小心谨慎,等到好不容易临近山门了,依旧暴毙,人财两失。要么毫无线索,要么是山上刻意为之的栽赃嫁祸。到最后,嫌疑最大的山泽野修就变得越来越不受待见,相看两厌。明明双方都是山上修士,却势同水火,何谈同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可以赶过去,先远远作壁上观,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至于后边如何作为,看看再说。”
裴钱在覆地远游途中解释道:“师父,这里属于大梁国边境,有个上了岁数的老皇帝,早年逃难途中,一路离散,听说到最后身边只跟了两三个扈从,落下了病根,复国之后久治不愈,多年卧病不起,就让太子监国,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道士,自诩可以服仙饵炼金丹,鹤发童颜,精通延年养生之术,据说极为长寿,历经数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边还带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称与当今天子有宿缘,为报前世恩,了却夙愿,所以才会请师父下山辅佐,帮助大梁国渡过难关,她才可以功德圆满,重返仙班。”
“那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国皇帝尊奉为护国真人,一纸诏书,诏朝廷诸司和地方官府从五岳、名山搜集仙草,炼不死药长生丹,当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发财。上次我路过,举国上下,漫山遍野的赶山人,有些地方官员为了交差,要么与别国重金购买,或是去仙家渡口扫货,实在没有门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灵芝万年参了。我听了些江湖传闻,梁国那位监国的太子殿下跟这位大权在握的护国真人很不对付。”
“我担心那对窃据庙堂高位的师徒是来不及逃离桐叶洲的蛮荒妖族修士,就先后去了趟京城道观和皇宫大内,见过那个女子,生得好看,称得上是红颜祸水吧,却不像什么歹人,一天到晚都在自怨自艾。至于那位骤然显贵的护国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约莫是个山上的金丹客,应该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说的那个紫衣道士了。”
“虽说举国上下跑山寻药劳民伤财,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实事,收拢国内各地尸骸,创办义庄,再让大小道观开门停灵,供人扶柩归乡。我看过一眼对方的心相,还是吃不准善恶好坏,所以我最后就什么都没管,继续南下游历了,打算以后北归途中再停步多看几天,只是后来在云窟福地就遇到了师父。”
陈平安点头赞许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钱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说道:“先生,其实大师姐还抽空写了本山水游记,将桐叶洲的一路见闻记录下来,内容翔实,只是不知为何,大梁国这段江湖经历,书上倒是一个字都没写。”
裴钱瞪了他一眼。她还不是担心这件事做得不老到不妥当,万一被师父知晓了,会挨栗暴?
陈平安一语中的:“有没有收你钱?”
曹晴朗面带微笑,不说话。
裴钱火冒三丈,脸上没流露出什么,只是斜眼看对方。
好,等你曹木头跻身了金丹客,就别怪自己同门切磋、问拳太轻了。
见着了裴钱这个久违的金字招牌动作,曹晴朗确实有点犯怵。不过毕竟不是太徽剑宗的白首,曹晴朗还不至于额头冒汗。
陈平安拍了拍得意学生的肩膀,板起脸教训道:“当面告刁状,要不得啊。”
曹晴朗点点头:“记住了。”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当面。
小陌会心一笑。
裴钱问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个紫衣道士?”
对方是不是装神弄鬼,反正自己师父一见便知,最多三言两语,肯定就有数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急,我们先看看这位护国真人是如何与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师父肯定会护住小虬和灵芝相依为命的那处修道之地,争取不让外人打搅双方后续的开窍和炼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属,反而近人。
裴钱点点头。跟着师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山山水水瞧着都会可亲可爱几分。
师父不在家乡天下的那些年月里,裴钱已经走过了宝瓶洲、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婆娑洲、桐叶洲,并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摇洲和流霞洲她不曾涉足了。按照老厨子的说法,自家落魄山中,就连那位去过五洲山河的小师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不知不觉,她就从当年的小黑炭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如今的年轻女子。
山重水复一样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见过不少山水神灵、魑魅魍魉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艳鬼,好像以水面作镜面,对镜梳妆,一头青丝如水草摇曳。
与世隔绝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图的山魈,千年炼形,精通剑术,从山巅掠下,身形与剑光如一条白练,挂在青色崖壁间。
见对方脸色不善,估计是觉得被人擅闯家门,心情不佳。
裴钱本就只是路过,就与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声,打算离开。
只是对方不依不饶,几次仗剑拦路。
反正注定无人知晓这场狭路相逢,裴钱就打赏了对方一套疯魔剑法,不承想她压了两境,还打赢了对方。
双方言语不通,可是对方落败后不怒反喜,并且满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还很诚挚,脸皮可以的。
老者抓耳挠腮,手脚一通胡乱比画,还是没能说个清楚,最终就将手中那把古剑双手奉上,大概是想以此作为酬劳,让女剑仙传授这套上乘剑法。
只是裴钱没搭理,直接御风走了。
那套疯魔剑法就是她小时候闹着玩的,对方有脸学,她可没脸教。
在一处寺庙内,罗汉堂的五百罗汉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寺庙刚好正在筹钱寻找能工巧匠重塑罗汉像。
所谓的塑金身,其实就是贴金箔,结缘的香客可以记在功德簿上,还会立碑刻录名字,裴钱就将身上的金银全都拿了出来,却是用了师父的名字。
她还供奉了一盏莲花灯,再挑了一张红纸压在灯下,上边写有裴钱一眼就相中的吉语。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后来裴钱还硬着头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认了姐妹,见过一位酒量与老魏一样好的城隍爷。
在那月上柳梢头,一个土地公竟然与一个河婆卿卿我我,结果发现水边坐着个钓鱼人,就嫌弃裴钱碍眼了。
有紫衣腰玉的小国山君巡视山河,车驾堂皇,威风凛凛。
林林总总,光怪陆离,裴钱就这样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不至于枯燥乏味,可也不会觉得多有趣。
思来想去,裴钱只有一个简单的观感:不如何,就那样。
一起御风前往那座山头,陈平安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僻静位置,再让小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同时摊开三幅山水画卷。
有个面如冠玉的紫衣道士在山路上缓行,手里拎着一块从路边捡来的石头,拳头大小。
他走到了空落落的祠庙门口,蹲下来,将石头随便放在了门槛上。
“贫道这一手压胜之法,不得不说……”
紫衣道士看着那块寻常石头,思量一番,打遍腹稿,终于想出个比较满意的措辞:“真是绝了。”
然后这位头戴金冠的护国真人就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外台阶上,好像与那块石头一起等待祠庙主人返回。
大梁周边几个邻国已经没有任何仙家山头可言,而那位在乱世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府君山神娘娘,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升迁为一国山君了,都没谁争,着实令人羡慕啊。
“古说不死药,服之羽化登天仙。此语最迷人,山巍巍水漫漫,风浩浩云,任人踏破铁鞋,烟霞茫茫无觅处。衣宽带宽,千山万山,若是道人执迷又不悟,千山万山高更深,处处魔障生。只求一声雄鸡报晓,惊醒天人寤寐……还差一句收尾,如何才能既押韵又有神韵呢?”
紫衣道士一拍膝盖,有了:“日落云遮月,星稀夜沉沉,我辈金丹客,一颗金丹万真来朝,一点灵光照破山河万朵,我不是天仙,谁是天仙?!”
紫衣道士沾沾自喜,自顾自点头,拊掌而笑:“妙啊!”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酒葫芦,极小,估计最多也就能装下三四两酒的样子,啜了一口,抬头唏嘘不已:“言道不言药,修真不修仙,举头三尺有神明,贫道不信白日升青天。”
之后沉默许久,最终高高举起手中小酒壶,喃喃:“当年下马上山饮君酒,如今只见青天不见君。”
啪嗒一声,紫衣道士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脑袋一歪,顿时七窍流血,再扑通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
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那边,方才一辆风驰电掣的车辇似乎得到府君娘娘的旨意,临时更换路线,直奔陈平安一行人而来。
两个侍女挑起帘子,从拔步床内缓缓走出一个身高一丈再三尺的女子。虽然个子高得出奇,但是肤白胜雪,身形匀称,态浓意远淑且真。
这位府君娘娘柳眉杏眼,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小陌想到了一个书上形容美人的说法:淡妆薄衫,天仙姿容。
只见她腰悬一枚古朴水晶璧,手持那本卷起的印谱姗姗而来,在离陈平安一行人还有十多丈距离时停步问道:“仙师们是循迹寻宝而来?”
没有用那“夺宝”一说。
山中修士,一贯以道抑尊,傲视山下轻王侯。
而她作为一尊府君山神,算是半个官场中人。
何况车驾出了本国边境,落在这大梁国境内,她就等于离开了自家山水辖境,修为境界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府君娘娘,我们只是路过。”
不是建造祠庙之外还能开辟府邸的大山神,出门没资格拥有那种排场。
如今大泉王朝境内金璜山神府,还有松针湖水君府就是如此,类似金丹地仙的开峰。
至于埋河水府,升为碧游宫后,其在山上的金玉谱牒就要更高一筹。
柳柔作为一位水神娘娘,已经无须讲究那个“山神不下水,水神不上山”的山水忌讳,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去一国五岳山头做客了。
听对方说只是路过,这位山神娘娘当然不信。这份百年不遇的仙家机缘,谁见了不心动?
她其实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拨面生的外乡仙师,如果能够从眼前修士和大梁国护国真人手中取得那件地宝带去自家山神府,然后好好栽培那株已经开窍的灵芝,互惠互利,双方皆有大道裨益,再聘请那条即将炼形成功的小虬当客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现在看来,悬。
陈平安瞬间察觉到山神祠门口的异样气机,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边的小陌。
裴钱亦然,只不过她第一时间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这个曹木头,还能如何?
呵,一位马上就能结金丹的龙门境大修士,当木头杵在原地呗。
“方才我想要出剑救人,只是那个紫衣道士有意无意,在被偷袭之前看了我一眼。”小陌立即以心声解释,“出手偷袭的是个玉璞境的妖族修士,来自蛮荒天下无疑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说道:“与一个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隐匿身份,再白捡一个护国真人的身份,彻底改头换面,得以抛头露面,算是一举两得。”
裴钱有些迷糊,聚音成线问道:“师父,那这份异象?那个妖族修士为何不早点出手?还有那位护国真人,任由妖族鸠占鹊巢,图个什么?”
陈平安解释道:“那妖族修士做了个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个道门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么画蛇添足的举动了。如今桐叶洲各方势力由三座书院领衔,明里暗里都在仔细搜山,以免有漏网之鱼。”
“打个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剑舟,飞剑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无法力敌,只是四处躲避,还是会很危险,那么最简单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个飞剑砸出的坑躲好。不管那座山头的小虬和灵芝各自下场如何,最终落入谁手,等到那份祥瑞气象消散,山中灵气荡然一空,成为一处下五境练气士都瞧不上眼的贫瘠之地,以后就注定再不会有人关注了。由此可见,这个玉璞境妖族还是花了点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擅长藏拙的护国真人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来的。”
现在的陈平安,怕就怕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吴霜降当初在夜航船上差不多。
一个算卦的,凭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守株待兔了,等着自己路过此地,再去山中“管闲事”。
只是陈平安也没能想通其中一个关节:如果真想算计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
即便对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转变主意,准备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随便找个法子吓退那个伺机而动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么都比现在装死来得稳妥。
远处那份气机涟漪稍纵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丝毫。
小陌有些愧疚。是自己的失误,竟然未能看穿那个紫衣道士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不用自责,怪异人事多了去,咱们不差这一桩。有些意外,假若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陌点点头。
其实比言语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个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惊、埋怨、责问,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陈平安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很快展颜笑道:“既然这位东道主都开门迎客了,咱们好像就没理由过门而不入。走,瞧瞧去。”
祠庙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尸体,确定并无半点纰漏后,用略显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开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说话口气比天大,差点没吓死我,幸好我会点推演道术,临时算了一卦。”
绕着那具尸体走了一圈,老者频频点头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险行事一遭。如此一来,老子终于可以去山外逍遥快活了。”
老者终于下定决心,掐诀,身形化作一阵缥缈青烟,渗入紫衣道士的七窍当中。
蓦然间,不见老者身形,紫衣道士绷直身体,瞬间站起身,动作僵硬,缓缓扭转脖子,再抬起双手,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一双眼眸转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润了润嗓子,学那道士做了个稽首,哈哈笑道:“贫道有礼了,福生无量天尊。”
紫衣道士突然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语道:“贫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门法统和山上规矩,可不太合适说这句‘福生无量天尊’。当然了,贫道是主你是客,主随客便,你开心就好。”
一副身躯皮囊就像一座天牢,面门七窍,那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丝丝缕缕青烟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后,再不见青烟,紫衣道士啧啧称奇道:“小有意外,凭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杀力,贫道真是……道法不低,相当不低了。”
见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钱,微笑道:“贫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门虽非究竟法门,可要是用得好,权宜之计,一样可以利益众生。”
一个当了护国真人的道士,却是说佛家语。
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诳语,贫道那个新收弟子与那梁国皇帝确有一桩前生宿缘需要善了。当然了,郑姑娘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郑姑娘年纪轻轻就在金甲洲战场出拳凌厉,贫道早有耳闻,很是佩服。至于跟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更是名动天下,想要不知道,贫道就算双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钱一言不发。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这才恍然道:“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剑仙,莫非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落魄山陈山主,是咱们郑姑娘的师父啰?”
陈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辈召见,不敢不来。”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只是不管陈平安怎么猜测,再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摆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让你见面不识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身边的卷帘侍女,可能是远处山脚的某个披甲武卒,反正唯独贫道肯定算不得什么真人高人了,陈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贫道受不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就当是晚辈竖耳聆听山顶前辈教诲了。
紫衣道士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气。不愧是在异乡见识过大场面的,好定力。贫道早就说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终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却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尔分出个脚步快慢而已。都说人有冲天之志,但心性坚韧不拔之辈若是没点运气,便依旧不能自通,那么这点运气,不知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山主会有怎样的独门见解?”
陈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开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士眼睛一亮,拊掌而笑:“有些胡诌而来的打油诗,宛如一笔写去,文意、炼字皆不问,然妙处亦是绝好。”
咳嗽几声,紫衣道士酝酿一番措辞后,说道:“贫道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两句希望不会成为谶语的废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当说不当说,前辈说了算。”
来时路上,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士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当斩不斩,必受其乱;该降不降,反受其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陈平安攥紧手中行山杖,点头道:“受教。”
小陌现身后,一直面带笑意,直到听到这几句他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废话,才缓缓收起脸上笑容。
那把已经剥离出来的“鸡肋”飞剑,先前被自家公子命名为薪火。
自己就又求了两次,恳请公子帮忙将其余三把本命飞剑一并命名了。
于是小陌最钟情的那把,可以牵引一颗远古星辰坠地的,被公子命名为藕丝,寓意藕断丝连。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命名为真迹,剩下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命名为醉乡。
很好,说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与浩然最山巅的大修士厮杀一场。
至于对方姓甚名谁,是不是道门中人,来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门的老祖宗,稍后自己只管放开手脚,一场问剑,一问便知。
“别!”紫衣道士使劲摆手,一本正经道,“贫道是个不求上进的懒散人,不值当这位前辈与陈山主联袂问剑一场。打坏千山万水,没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的境界之高、杀气之重,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持杖如握剑”让他颇为意外,差点就要误以为自己眼花了:其实眼前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来不是。幸好不是。
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剑术一道的造诣难免就教人失望几分了。
紫衣道士开始絮絮叨叨,仿佛是见势不妙,就转为拉家常套近乎:“我辈修士,出门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开,与人为善是第一要务,一味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说,处处不饶人,即是不饶己,白白将一条阳关大道走成独木桥,何苦来哉。”
“陈山主的下宗选址如今算是已经落定了,可有名称?要是暂时没有,贫道可以帮忙。”
“实不相瞒,取名一事,贫道还算小有学问,比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陈平安耐心极好,听着这位山巅前辈东拉西扯,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不知陈山主如何看待玉芝岗那个女修的所作所为?”
陈平安说道:“师门覆灭的罪魁祸首,于自己宗门,于家乡桐叶洲,于浩然天下,皆是大过错。”
“然后?不会没了‘然后’或者‘但是’吧?”紫衣道士笑问,“老秀才倾囊相授,悉心教导出来的得意弟子,不能没有下文,是也不是?”
陈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紫衣道士摇摇头,挥手道:“下山去吧。”
一语双关。
可惜了先前的那个“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就让这么个人当那隐官,偏偏放着愁苗不用?
怎的,是你陈清都相中了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那个存在?
什么时候陈清都和剑气长城都需要如此市侩了?
紫衣道士都要担心,自己再多看年轻人几眼,就要忍不住先问剑一场了。
坐回台阶,紫衣道士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芦,抿了一口,说道:“陈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个朋友。只不过你交朋友运气好,那个人结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是在等张山峰?”
紫衣道士呵呵笑道:“到底是个聪明人哪。”
然后?自己这边,也没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转过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礼:“晚辈见过梁天师。”
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都姓赵,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龙真人。
紫衣道士面无表情,置若罔闻,唯有叹息一声:这次出山,从头到尾,无趣至极,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摇头不已:可怜绣虎,可悲齐静春,可惜文圣一脉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轻轻跺脚,叹息一声,不得不拗着性子和脾气开口与那个年轻人多说一句:“好好经营下宗,不说什么为了你们文圣一脉,更不谈什么浩然天下了,就算为你自己好了。”
陈平安背对着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点点头,继续下山。
小陌脸色铁青。
曹晴朗与这位喜烛前辈轻轻摇头,示意没事。
其实老真人原本还想问一问陈平安是如何看待桐叶洲的,不过前提是对方回答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场仗打下来,虽然赢了,浩然天下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四个半洲的江山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可是扶摇洲输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个背叛浩然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样不错。
婆娑洲还有个陈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战线,其实打得不差的。
唯独这座桐叶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极。
一洲之地,侥幸不曾彻底山河陆沉,却已庭户无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园,更显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着那个缓缓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为何不取回托月山大祖首徒的头颅?”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他是剑修。”
老真人咦了一声,笑问道:“好铺垫,妙极,莫不是正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问题?这等沽名钓誉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还是说老秀才教得好?”
陈平安转头说道:“以晚辈身份最后提醒前辈一句,差不多得了。”
老真人啧啧道:“哟嗬,原来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年轻人。怎么,终于不再当那伪君子,这算不算露出马脚了?还是深谋远虑,已经开始担心我会四处传话,说你这个读书人城府深重,见着了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死活不敢还嘴半句?所以必须临时补救,借机跟我装装样子?”
层层递进,句句诛心。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那个老真人,与裴钱和曹晴朗说道:“你们马上御风离开,越远越好。”
裴钱有些犹豫,曹晴朗说道:“裴钱,走了。”
裴钱想起之前竹楼二楼师父的那场“问拳”,她就不再犹豫。
老真人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那就好好领教一下飞升境巅峰剑修的三把本命飞剑,以及末代隐官的剑术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头轻重?
大不了打不过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声与那位老真人密语道:“事先说好,是与我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这一次,小陌都没有与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没打算商议此事。
只是眼前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势,道心不全。
一旦真打起来,小陌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参与其中。答应过那位剑术传道者和文圣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须做到。
就在此刻,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白衣少年弯腰大口喘气,站在山神祠的屋顶,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趟桐叶洲之行,自己打不过那个谁谁,就把气撒到我先生头上了?”
老真人转头望向匆匆赶路的崔东山:没道理啊,自己早已遮蔽天机,不该被这个小王八蛋堵门的。
陈平安闻言愣了一下。
崔东山被气得不轻:“那个狗屁答案还需要问吗?但凡你这个老家伙好好说话,我家先生至于沉默不言?!”
原来早些年,这位辈分极高、道龄极长的老真人既没有开宗立派,也不曾收徒开枝散叶,只是千年复千年,独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应,才静极思动,开始下山。
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而赵天籁当时担心“世袭罔替”的外姓天师头衔会拔苗助长,不利于张山峰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龙真人的那个建议。
况且龙虎山在那个乱世当中,也确实需要一个比较能打、可以“拿来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硬着头皮远游至此,早作谋划。
结果嘛,很不如何了,简直就是毫无建树,臊得慌,这不就躲在这边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龙虎山了。
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养伤,以至于最近百年不得不认命了,宜静不宜动。
他曾是一位龙虎山老天师的挚友,双方曾经一同跟着礼圣远游天外。
只是去时两人结伴并肩作战,不承想归途只剩一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说来可笑,这次出山再来桐叶洲潜伏,刺杀某人不成,都未能让对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还受了重伤,彻底没了那个跻身十四境的念头,就只好留在桐叶洲修养几年,再返回家乡。
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刺杀之人,正是蛮荒天下的那个文海周密!
老真人转头问道:“答案是?”
陈平安说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
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但可以让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
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上,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备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真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真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碧绿琉璃瓦屋脊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
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颗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大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之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夫俗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三者身形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崔东山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真人。
老真人虽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纳之间,面门七窍皆有真气如瀑流泻,如条条白蛇挂壁,偶有道气流散,便化作一个紫色文字,仿佛在抄写一部经书,每次串联成句后便重返七窍之内,如一条条已经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牵引倒流。
一串串紫色文字虽然成句即退转,但是依旧在老真人身前的广袤虚空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宝箓道痕,光彩黯淡,字迹晦暗,崔东山遥望之,犹如月下观书。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遥想当年,何等天姿飒爽,风神潇洒,在山上都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这个顶替趴地峰火龙真人担任天师的梁爽与那位人间最得意差不多,喜欢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论辈分、比道龄,梁爽还要更高更长。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崔瀺青年时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
人没见着也就罢了,酒都没喝成,岂有此理,太不像话。
梁爽依旧闭目养神,却察觉到崔东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顺逆,何必伤感。”
然后老真人笑了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曾经的绣虎崔瀺了。”
崔东山在梁爽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盘腿而坐,问道:“有无小事,是晚辈可以帮上忙的?”
至于梁爽当下缝补大道一事就免了,崔东山自认没那份通天本事。
梁爽似乎已经“抄录”完了一部经书,道心越发古井无波,睁眼说道:“无。”
这边双方有对话,那座山神祠门口亦有闲聊,紫衣道士与陈平安提及了当年刺杀一事,没有半点豪气,反而视为耻辱。
相较于眼前这个真身,祠庙那边的护国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故而喜则大喜,悲则大悲,怒则震怒。
崔东山笑道:“一个最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经是蛮荒地盘的桐叶洲伤了一个十四境巅峰大修士不说,还能够从他手上逃脱,这要还不是壮举,怎么才能算是壮举?所以晚辈很好奇,前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当之无愧的三教祖师之外第一人。
这个被称呼为通天老狐的蛮荒文海,在异乡天下犹有一份不容小觑的造字之功。
离真曾经当面询问周密数千年来到底合道了多少只大妖,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饱。
光是蛮荒十四只旧王座大妖就有在剑气长城被董三更斩杀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打得跌境为元婴的黄鸾、在倒悬山遗址附近被白也斩杀的曜甲,以及在桐叶洲的切韵……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剥离出一具阳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莹。
何况周密在这之前,早就用蛮荒天下的山巅方式打杀再吃掉了同为十四境的陆法言,也就是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最终阴神与之融合。
至于金甲洲那个叛变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估计就只能算是一小碟开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晓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只旧王座之外的蛮荒大妖。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双指并拢,轻轻摇晃,显化出一方印章。
梁爽看了一眼:“好个‘饥不果腹老书虫’。”
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
那是一方普通材质的私人藏书印,据说是浩然贾生在远游倒悬山途中,在家乡天下路边随手拾取的一块山间玉石,雕琢为章,作为藏书印,随身携带多年。
梁爽叹息一声:“大千世界,万象森罗。囊括万殊,裁为一相。”
周密如何强大,不亲自打过,外人很难想象其中万一。
尤其别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还是浩然书生的时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玉璞境。
而这个文弱书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为了能够“这一辈子”多读点书,才好施展抱负。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间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的周清高,就一样是如此走捷径。
梁爽其实也有好奇事:“当年我尚未下山时,就从天籁那边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当了大骊国师的崔瀺因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脉,中土文庙禁绝了文圣学问,你被连累极多,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从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辈分高不高,年纪大不大,只需从梁爽喊龙虎山当代大天师为“天籁”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老真人和赵天籁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简单,浩然山巅,居高望远,反而不敢低估绣虎的心智,毕竟是一个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将文庙副教主视为囊中物的文圣首徒。
结果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读书人,会沦为丧家犬、过街老鼠。
前者是说失去了文脉道统身份,后者是说当年绣虎的处境。
欺师灭祖、离经叛道,在中土神洲,谁都能踩上几脚。
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和玄密王朝郁泮水,山海宗也还算对绣虎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崔东山笑道,“跌境是真,不过更大所求还是自欺欺人,好瞒天过海。我也是很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了这件事,被崔瀺蒙在鼓里多年,因为那个老王八蛋为了欺天瞒地,第一个骗的人就是另外一个自己,是我崔东山。”
说到这里,崔东山开始骂骂咧咧。
一想到当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骊珠洞天跟齐静春斗智斗勇掰手腕,如今的崔东山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那会儿齐静春看待那个踌躇满志、自认胜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个天大笑话?
还他娘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辅以掐诀,最终感叹道:“绣虎够狠。”
崔瀺对自己,对那个后来的小师弟,都是如此。
这般为人护道,独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陈平安落在我这个大师兄手上都能够维持道心,不至于彻底崩溃,没有失心疯,那么天底下就没有外人能够算计陈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当年跌境是真,却是刻意为之。
山巅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盖真相,而非遮掩。
被后世尊称为群经之首的人间第一部道书中早已泄露天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绣虎崔瀺剥离神魂一分为二,使得人间凭空多出一个崔东山,准确说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崔瀺”。
关键是绣虎在这件事上没有将自身的事功学问发挥到极致,并未追求“两崔瀺两飞升”的结果,反而有意无意限制了崔东山的“棋力”,故而后者除了记忆不全,无论性情还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个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问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了封山之法?”
崔东山笑道:“既是请教,也是切磋。”
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礼敬前辈,要是换成某个老王八蛋,还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么请教,只是相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