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只有朱颜改

        大玄都观,桃林中有溪涧,溪水清浅,清澈见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长和一个年轻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卷起裤管,光着脚踩在溪水中,一个饮酒,一个怀里兜着一大捧刚采摘下来的莲子。

        晏胖子问道:“老孙,当初为何借剑给白也?阿良都说咱们剑修倚天万里须长剑,哪有你这样的,反而送出这么一把仙剑。现在好了,我可是听说白玉京那边,有不少仙君对老孙你不太尊重啊,将你和咱们玄都观的关系,说成是枯木拄老树,听听,多气人。当时董画符跟我聊起这个,气得我七窍生烟,差点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着怎么都要给老孙你找回场子,没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问剑不成,反而丢了玄都观的面子。”

        老观主身为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剑术和道法一样高,不然也坐不稳屁股底下那张“天下第五”的椅子。

        孙怀中嗤笑道:“有话就直说,贫道这辈子最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言语。”

        晏琢小心翼翼道:“那我可真就直说了啊?事先说好,老孙你不许记仇。”

        孙怀中笑呵呵道:“要不要贫道先发个毒誓啊?”

        玄都观的道士,年纪从老到少,辈分境界从高到低,从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独怕被老观主惦念。

        见那小胖子还是不太敢言语,孙怀中笑问道:“一个闷屁弯来绕去,是会更香一点吗?”

        晏琢其实已经后悔跟老观主聊这个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些董画符私底下的言语,一并说给老观主听:“白玉京那边的大小神仙,都说当年如果没有借剑给白也,你确实就可以跻身十四境,但是即便跻身了十四境,跟他们白玉京二掌教干一架,也肯定是打不过的。”

        “所以你就故意把仙剑太白借给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来,既显长辈风范,赢了口碑,还让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帮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间最得意,文庙那边也要顾念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滞在飞升境,自然就不用与道老二往死里干一架了,何况以那位真无敌的脾气,你只要一直是飞升境,他总不好欺负人,就只好不与你计较什么了,如此一来,何止是一举三得四得。”

        孙怀中听了这些“外界传闻”,抚须放声大笑,倒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的脸色。

        晏胖子问道:“老孙,你这是故作豪迈,来掩饰自己的满腔怒火吗?别介啊,咱俩谁跟谁,是自家人,辈分都可以搁一边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气,别藏掖了,莫说是你,我听了都要火冒三丈,这不都跟董画符约好了,将那些口出不逊的老神仙一一记录在册,回头等我哪天飞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问剑过去。老孙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孙怀中晃了晃酒壶:“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点胆子都长在生意头脑和一身膘上边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观的度牒身份,估计都不敢靠近白玉京。这种话,唯独陈小道友说来,我是信的。”

        晏琢试探性问道:“那就是真的因为怕输给那位真无敌喽?”

        孙怀中点点头:“不是怕输,是怕死。”

        一旦跻身了十四境,与余斗问剑一场,自然不会只分胜负,是定然要决生死的。

        晏琢一脸震惊。

        孙怀中继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舍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够,担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积郁之气,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气,就跟吊死鬼一样,摇来晃去,头不顶天,脚不踩地,半点不顶天立地大丈夫,贫道会死不瞑目的。不过一开始,贫道其实没有想这么多,当年已经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就要抬起另外一只脚时,有人不早不晚,登门做客玄都观,找到贫道聊了聊,在那之后,才会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约定,若是去时仗剑,回时还是仗剑,就直奔白玉京,他绝对不会阻拦我问剑余斗。”

        晏琢问道:“陆掌教?”

        孙怀中摇头道:“是陆小三和道老二的师兄,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竖起大拇指:“还是老孙有牌面。”

        孙怀中笑了笑:“这算什么,我当年创建玄都观那会儿,观礼客人当中就有道祖,只不过道祖他老人家不愿喧宾夺主,盖过我的风头,就隐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观礼结束,喝了一杯酒才离去。”

        晏琢疑惑道:“这种事情,怎么咱们道观的年谱上边也没个记载?”

        孙怀中反问道:“道祖参与观礼,我们玄都观就要大书特书吗?那还能有如今的玄都观吗?当初道祖何必观礼?”

        晏琢被绕得直翻白眼。

        孙怀中抚须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观,并非一开始就抛出那个约定,而是劝贫道,不要跟他那个二师弟一般见识,真要打起来,就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了。这倒是天大的实话,玄都观的香火,肯定是没了,只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肯定也要少掉几块地盘,而白玉京一旦被贫道打碎几块边角料,就会大道不全,就像你们的那座剑气长城,断成了两截,压胜寻常修士不难,可是在那么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实已经有等于无,而白玉京本身,将近一半的存在意义,就是等待将来变天,正好针对那一小撮不服管的修士,一个个憋了千年数千年的,一旦没有了老天爷的约束,要做什么,可想而知。省得哪天道祖不在了,那些人就无法无天,横行无忌。”

        晏琢问道:“你要是当年没借剑给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难道道祖不会出手?退一步说,作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样可以护住白玉京吧?”

        孙怀中气笑道:“道祖吃饱了撑的,掺和这些芝麻绿豆事作甚?”

        “至于咱们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圆满的大掌教,道法之高,仅次于道祖,确实没有半点水分,跟那个极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无敌,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于青冥天下,跟礼圣与浩然天下的关系差不多,容易牵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静不宜动,一动天下动。”

        晏琢听了半天,轻声道:“挺好,玄都观有老孙在,咱们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继续搬家了。”

        再嚼出些余味来,晏琢好奇问道:“余掌教自封的真无敌?不可能吧?”

        孙怀中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兴了,大可以书信一封,寄到咱们道观,贫道立马就亲笔书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真无敌’这个绰号,绝对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谁敢不信,在那边叽叽歪歪个没完,可就别怪贫道亲自登门问罪了。”

        晏琢笑道:“然后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孙怀中抬起那只碧绿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道观自酿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经没酒了,就将空酒葫芦抛入溪水中,酒葫芦一路漂荡远去:“这些年在玄都观没白修行。”

        孙怀中没来由感慨道:“咱家那个小丫头,配白也,真是绝配。”

        昔年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观某位女冠,只不过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经是玉璞境。

        晏琢伤心道:“我没戏啦?”

        孙怀中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晖姐姐了吗?”

        晏琢摆摆手:“这种话别瞎说,春晖姐姐听见了,不敢跟老孙你说什么,以后只会跟我不对付,再不愿意与我合作做买卖了。”

        “还记不记得今年入秋时分,有个老夫子,跟贫道还有白也坐一张桌子,吃了顿咱们道观鼎鼎有名的素斋?”

        “记得,怎么不记得,个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当时穿着儒衫,我都以为是个江湖中人了。谁啊?难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

        “姚清,就他那个四不像?来了玄都观,哪有资格让贫道和白也都坐那儿,陪着吃完一顿素斋。贫道让姚清去灶房做顿素斋还差不多。”

        晏琢一脸怀疑。

        这话就有点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虽说名次不如老孙高,但是能够登榜的,哪个不是天一样高的人物。

        何况如今外边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姚清会紧随岁除宫吴霜降之后,跻身十四境。

        以至于那三位大难临头的尸解仙,纷纷避难逃命,其中一位,据说都去白玉京寻求余掌教的庇护了。

        “姚清这小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不吝,一个喜欢赌钱的小地痞!多亏贫道当年路过那五陵,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点迷津一番,他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这会儿都不知投胎几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谁?”

        “跟你说话就是费劲,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惊醒,捶胸顿足道:“老孙你不早说?!不然我当时就跟老夫子磕头了,哪怕是与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运也好啊。以后考取你们青冥天下一道道一关关的狗屁度牒,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对了,那位老先生坐过的那张桌子和那个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来,花钱买都行,老孙你开个价……”

        晏琢突然说道:“骗人的吧?”

        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走在溪边。

        孙怀中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来帮忙做个证。”

        白也点头道:“确实是至圣先师。”

        孙怀中微笑道:“晏胖子,以后记得别埋怨咱们道观的素斋不好吃了,至圣先师可是都给了个‘名副其实’的评价。”

        白也欲言又止。孙怀中赶紧使眼色,白也便没有开口说什么。

        白也来青冥天下之前,曾经在穗山之巅,陪着老秀才见过至圣先师。

        因为自己要来玄都观修行、练剑的缘故,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恰好就提起过这边的素斋。

        老秀才说传闻道观的素斋不太好吃。

        至圣先师便来了一句,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所以说至圣先师在道观里边吃过素斋后,说了句“名副其实”,其实就真的是一句登门是客的客气话了。

        孙怀中笑问道:“与君倩一起去过那轮皓彩明月了?”

        白也点点头。

        孙怀中满脸羡慕道:“观月卧青松,到底不如卧月观青松,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风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说道:“观主想去又不难。”

        孙怀中摆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这会儿真无敌就躺那儿拦路呢,贫道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一脚跨过去,不小心踩在咱们道老二的面门上还好说,无心之过,道个歉就行,要是一脚踩在裤裆上边,太不像话。”

        白也本想坐在溪边石上,和老观主稍微多聊几句,但听闻孙怀中之言,他就继续散步向前了。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莲子,突然从溪涧里边抬起双脚,问道:“老孙,你是不是其实已经?”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无情人有情。天生当是有情人哪。”孙怀中并未直接给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辈的恩怨,你们这些晚辈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没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顶。”

        孙怀中站起身:“年纪大了,就会想些身后事。”

        其实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的听众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刘羡阳的外乡读书人。

        不过孙怀中很快大笑道:“不过贫道是说道祖,我还年轻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饭。”

        孙怀中离去之前,和晏琢说道:“好好想个问题:为何天底下只有剑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一艘风鸢渡船已经跨海来到桐叶洲陆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宫的仙家渡口稍做停息,就继续南下去往仙都山。

        孙春王今天炼剑间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屋子,打算到柴芜那边坐一会儿。

        她不喜欢热闹,但是好在柴芜也不爱说话,除了喝酒会发出点声音,其实不会没话找话,正好。

        结果孙春王刚拐入一条廊道,就发现柴芜屋外那边有个站着不动的门神,孙春王便懂了,柴芜还在修行,暂时不宜打搅。

        小米粒蹑手蹑脚走向孙春王,来到后者身边,右护法抬起手那么掐指一算,小声提醒道:“草木还要修行半个时辰。能等不?”

        孙春王摇头道:“要错过了,两刻钟后,我就要继续回屋子炼剑。”

        小米粒满脸佩服,由衷赞叹道:“你们俩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孙春王说道:“等会儿不用偷偷帮我护关了。”

        小米粒挠挠脸,哦了一声。被发现啦?

        孙春王难得有几分愧疚,解释道:“不是嫌烦……”

        停顿片刻,这个被白玄取了个死鱼眼绰号的小姑娘,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其实是嫌烦的,有你在外边把门,反而耽误我的修行,心不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不是,小米粒恼得直跺脚,立即道歉:“对不住啊,以后保证不会了。”

        孙春王破天荒挤出一个笑脸,认真想了想,再次解释道:“怪我不会说话,准确说来,其实不是嫌烦,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边,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我就总想着跟你打声招呼,听你聊几句,不然就干脆让你别看门了,但是又不愿意中途退出心神,一来二去的,就耽误炼剑了。刚才的话,你听过就算,别往心里去。”

        “没的没的。”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劲摇头,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说啦,别人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就得好好记住,不能听过就忘,因为天底下好听的心里话,其实不在嘴边,在眼睛里边呢。所以听在耳朵里的心里话,往往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来二去,要是总记不住对方说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当哑巴了,同时要让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们说心里话喽。”

        “好人山主还打了个比方,说那些听上去不是那么好听的真心话呢,就跟哑巴湖酒一样,一开始喝,可能会难以下咽,可是喝着喝着,就发现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呢。”

        “还有那些自顾自生的闷气,就跟会变味的酒一样,自己又喝不掉,一打开酒坛子,谁都不愿意喝。好人山主说那股子酒气,就是一个人不太好的情绪,积攒多了,看上去谁都闻不着,其实谁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装闻不着,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谁都在照顾对方,其实谁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孙春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孙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烦吗?那我不说了哈。”

        孙春王摇摇头,这个好像面瘫的小姑娘,蓦然笑容灿烂,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灵光,立即心领神会,咧嘴大笑,然后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晓得了晓得了,好听的心里话,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境界最深不可测的,可能就是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护法了。

        孙春王说道:“隐官大人对你真好。”

        听那个消息灵通的白玄说过一件事,隐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就是专门给小米粒写的。

        好像之前还曾托朋友帮忙,但是不太满意,隐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动笔了。

        小米粒不明就里,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对谁都很好的。”

        渡船别处,白玄敲开门,来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这边屋内,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册子不厚。

        白首拿起册子,看了看上边记录的一些个名字,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江湖中人,好奇问道:“干啥用的?”

        白玄压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个机会,围殴裴钱,到时候我将裴钱约出来,再等我暗示,摔杯为号,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齐齐拥出,裴钱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让裴钱认个错,就算一笔揭过了,可裴钱要是不识好歹,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门之谊了,她少不了一顿老拳吃饱。白首,你要不要在这上边添个名字,共襄盛举?”

        白首倒抽一口凉气:“不好吧?”

        这份名单,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哪个逃得掉?一册在手一锅端。

        白首越想越不对劲,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个啥境界?”

        白玄点头道:“必须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裴钱的境界。”

        见白首犹豫不决,就是个包,白玄摇摇头,收起那本册子:“罢了罢了,没有想到同样是姓白,胆识气魄,却是悬殊啊。”

        白首问道:“小米粒看过这本册子没有?”

        白玄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谁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钱是一伙的,都来自那个传说中的落魄山竹楼一脉,门槛高得很,据说落魄山之外,只有一个叫李宝瓶和一个叫李槐的,属于竹楼一脉,这还是白玄几次在山门口那边与右护法旁敲侧击,才好不容易打探出来的消息。

        白玄见白首似乎有些心动,便劝说道:“咱们又不是马上就围殴裴钱,你想啊,为什么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误以为陈平安与白玄透露了什么天机,好奇问道:“为啥?”

        白玄一愣,这家伙真是个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这样的盟友,会拖自己后腿的。

        白首不乐意了:“别话说一半啊,说说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册子上边写个名字,画押都成。”

        “止境,当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么个境界啊。”白玄见他心诚,便娓娓道来为白首解惑,“裴钱资质是比较凑合,可武学境界就这么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这儿趴窝了,不就是等着咱们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们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够,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就凭我的练拳资质,不说止境,一个山巅境总是信手拈来的。放心,到时候我这个盟主,绝无二话,肯定打头阵,第一个与裴钱问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当个副盟主,届时负责围追堵截,防止裴钱见机不妙就逃走,怎么样,给句准话。”

        白首抚额无言,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白玄叹了口气,将册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单手负后,用脚带上房门,走在廊道中,摇摇头,竖子不足与谋。

        隔壁屋子那边,听着白大爷那番异想天开的谋划,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刘景龙竖起大拇指,轻声道:“收了个好弟子,难怪能够跟我们隐官大人称兄道弟。”

        刘景龙笑道:“其实更早些,白首还曾刺杀过陈平安。”

        米裕幸灾乐祸道:“原来还有这种丰功伟绩,难怪会被裴钱盯上。”

        “刘宗主,能不能问个事?”

        “是想问为何我的真名是齐景龙,却一直被人喊刘景龙?”

        米裕点点头,毕竟在山上,改名字的修道之人很多,直接改姓的,不常见。

        刘景龙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确实姓齐,但是到了太徽剑宗没几年,我们韩宗主有个朋友,说我在百岁道龄之时,会有个大坎,对山下的凡俗夫子来说,这没什么,说那长命百岁,已经是最好的言语了,但是对于志在长生久视的修道之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话。那位高人就向韩宗主建议:‘想要让齐景龙安然渡过此劫,最好改个姓氏,否则就会与南北两条大渎命理相冲,将来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会灾殃。’其实在当时,这个说辞本就是一桩怪事,因为要说‘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除了北俱芦洲确实有条济渎,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无大渎,但是那位高人说得言之凿凿,加上这类山上言语,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宗主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们虽然都觉得改姓一事不小,但是为了保证我的修道无恙,就在翩然峰和宗门谱牒上边瞒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无人知晓此事,约莫是担心我会沦为笑谈吧。而且祠堂家谱那边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议,将来等到‘刘景龙’得道之时,大可以在这两处,分别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更改了。”

        “我年少登山之初,师父所在翩然峰一脉香火凋零,我的同门不多,屈指可数,那会儿几个师兄师姐都还是喊我齐景龙,师父起先也有意隐瞒此事,只是偷偷改了翩然峰谱牒上的名字,等到后来我境界高了,跻身中五境,由一峰谱牒修士晋升为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之前,韩宗主就和师父跟我说了偷偷改名一事的内幕和缘由。图为晋升时观礼客人众多,还有唱名这道流程,是注定纸包不住火的。可既有师命,也有父母之命,我对此也无可奈何,当时只是好奇询问一事,何谓‘得道’,师父说可能是跻身玉璞境,韩宗主欲言又止,我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所以在后来的太徽剑宗,齐景龙类似本名,只有几个最早的同门知晓,可能师父和韩宗主也都提醒过他们,不许他们随便谈论此事。至于刘景龙,就像我的小名,后者被人喊得更多,山外不知就里,也就跟着喊了。再后来,宝瓶洲竟然开渎入海,果真命名为‘齐渎’。”

        说到这里,刘景龙在桌上写下“齐”“刘”两字,笑道:“是不是有点相似?”

        米裕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浩然天下门道多、讲究多。”

        刘景龙说道:“至于那个帮我改姓的高人,我师父和韩宗主一直没说来历,我自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邹子,要么是赊刀人。”

        米裕疑惑道:“赊刀人?做什么的?”

        刘景龙笑道:“借钱给人,某天再登门讨债。”

        米裕说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贷的?”

        刘景龙点头道:“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放高利贷,恰恰相反,讨债的,登门索要之物,永远会少于本钱,这好像是第一位赊刀人立下的买卖宗旨。所以外界都说赊刀人一脉,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赊刀人与自己做买卖,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只恨赊刀人不登门找自己。陈平安让我未来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对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倒不是不想还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担心对方要求还债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米裕说道:“以韩宗主的脾气,既然肯替你揽下这档子事,相信绝对不会坑你。”

        刘景龙笑着点头。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芦洲剑修,问道:“那个骡马河的柳勖,你们有联系吗?”

        刘景龙点头道:“离开剑气长城后,我跟柳勖经常见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点。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得蛮久,怎么从没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边见过这位柳大少的半点事迹?”

        刘景龙说道:“是骡马河柳氏的家风使然,做事务实,为人厚道,不爱出风头。”

        北俱芦洲的骡马河,是个大山头,却不是宗门,名字不好听,但是做生意是行家里手,早就有宗门的底蕴了,却迟迟没有向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

        骡马河柳氏,世代做山上跑船、跑山的买卖,属于闷声发大财那种,打个比方,骡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镖局,只是口碑比琼林宗好太多。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不少修士经常有那万里约架的习惯,可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聊着聊着就红了脸,一言不合,某人报个地址,双方就干架去了。

        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场约架,都没有什么之一,当然是曾经的俱芦洲和当年的北皑皑洲那场名动天下的跨洲约架。

        那次一洲剑修联袂远游,浩浩荡荡,横渡大海,那一幕壮阔风景,被后世誉为“剑光如水水在天”。

        因为是跨洲远渡,许多境界不高的俱芦洲剑修,就都是乘坐骡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开销,都是骡马河柳氏包圆了,仙家酒酿、果蔬、药膳,从头到尾,没让剑修花一枚雪花钱。

        那场架虽然没打起来,但是俱芦洲却从北皑皑洲那边硬生生抢来一个“北”字。从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芦洲与皑皑洲。

        而柳勖,就是柳氏当代家主的嫡孙,并且是柳氏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剑修,却自幼就没有半点骄纵之气,在元婴境时,更是跟随其他剑修跨洲南下,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

        柳勖在那边杀妖颇多,只是相较于太徽剑宗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和掌律黄童,以及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柳勖这位元婴境剑修才显得不起眼。

        在异乡的最后一场出城战役中,柳勖与山泽野修出身的扶摇洲剑仙谢稚并肩作战。

        两位同为剑气长城外乡人的剑修,一生一死,年纪大的,境界高的,递出最后一剑,既杀妖,也为年轻剑修开道。

        大概柳勖这辈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小酒铺喝酒时,自称月下饮酒,才思泉涌,诗兴大发,在一块无事牌上留下了那句广为流传的“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可事实上,在骡马河,柳勖与父亲,还有身为柳氏当代家主的爷爷,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财主、土老帽,与风流才情半点不沾边。

        结果等到那场文庙议事结束,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了柳勖的这块无事牌,这些年到骡马河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差点把门槛踏破,人人与柳氏老家主道贺,说你们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生出这么个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该偷着乐还是解释几句,反正就挺尴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芦洲后,主动找过刘景龙两次,都是奔着不醉不归去的,剑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剑下山之前,都说这次没喝过瘾,下次再来。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过三巡,却好像还没开喝,就会开始想着下一顿酒。

        米裕曾经好奇一事,隐官大人为什么始终不找骡马河做买卖,柳勖毕竟是那酒铺的老主顾了,又是柳氏嫡孙。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于北俱芦洲中部,在北边是没有一个生意伙伴的。

        后来才知道是不想让柳勖难做人,大剑仙白裳在北边积威深重,骡马河又是走惯了北边山水的。

        刘景龙没来由说道:“白首刚上山那会儿,还问我为何天下只有剑修,没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哑然失笑,摇摇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还真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景龙笑着伸出手:“借米兄佩剑一用。”

        米裕的本命飞剑名为霞满天。

        他这些年腰系一只名为濠梁的养剑葫,是兄长米祜遗物。

        本来是送给隐官的,隐官没要,反而送给了米裕。

        品秩极高的佩剑,铭文横扫,更是兄长早年赠送给米裕的。

        米裕将佩剑交给刘景龙。

        刘景龙手持剑鞘,缓缓拔剑出鞘,剑光明亮如秋泓,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刘景龙双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剑身,光华如水纹。

        “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在人间,大地之上,有灵众生不论出身,各有机缘,得道之士如雨后春笋。”

        刘景龙一剑缓缓横扫,桌面上一层剑光凝聚不散,就像将天地分开。

        下一刻,米裕环顾四周,如同置身于一座远古的太虚境地,原本需要抬头仰望的璀璨繁星,渐渐小如芥子,仿佛随便一个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诸子百家学问,炼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舆望气术……”

        随着对面那个刘景龙的“口含天宪”,在那条剑光铺展开来的“大地”之上,一一生发出诸多术法神通。

        “而天地间的第一把剑,本身就是一种大道显化。既有锋锐,且对称。”

        刘景龙站起身,伸出一手,从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轻轻往下一划,便有一条剑光直落。

        剑光破开大地,笔直去往无尽虚空,天地再无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彻底破碎,万千术法神通彻底泯灭,连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剑光生成的一个巨大旋涡撕扯入内,再无半点光彩,好像是某种大道归一。

        刘景龙神色淡然道:“这就是一剑破万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万物从生至灭的瑰丽景象,怔怔出神。片刻后,米裕沉声道:“道路已在,我要闭关。”

        五彩天下中央地带的天幕处,两道剑光从飞升城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地之间,高高低低的数座云海,被剑气一搅,生出一个个巨大旋涡。

        在云壤之间各自拉开一条弧形轨迹的璀璨剑光,来到与天幕大门差不多高度时,虽然还隔着数万里之遥,剑光便骤然悬停,刹那之间现出两个身形,一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一个黄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两位剑修各自再化作十数道剑光,往大门这边掠来,是一模一样的遁法,速度之快,犹胜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只说赶路一事,还是他们剑仙更潇洒些,剑光一闪,风驰电掣,天地无拘,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拖泥带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点头道:“我当年也就是没有成为剑修的修道资质,不然未必会愿意辛苦治学。”

        这两位负责坐镇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

        两位老人,各带了一位自家文脉的儒生,都是年轻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驻守六十年,详细记录一座天下甲子内各地的天时变迁、山水气运流转。

        最早是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潜入崭新天下,尤其是盯着与桐叶洲、扶摇洲相通的南北两道大门,不让那些元婴境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坏了规矩。

        那几年中,两位文庙圣贤仍是揪出不少心存侥幸的修士、武夫,如今这些人都在两位老夫子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内,“寒窗苦读圣贤书”呢。

        等到见着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轻隐官,两位老人都有些笑意。

        先前陈平安通过桐叶洲那处天幕大门来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去势匆匆,着急赶路,双方当时就没有过多客套。

        至于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名古怪扈从,则变化身形,化作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头,负责看管桐叶洲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早早就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平安的师兄茅小冬,如今是礼记学宫的司业,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副山长的君子王宰,其恩师便是礼记学宫的当代大祭酒,王宰曾经来过这处天幕,在老人这边,言语之中,对这位年轻隐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认可和推崇。

        河上书院与南婆娑洲的山麓书院,都属于亚圣一脉的顶梁柱,老人跟陈淳安既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早年陈平安曾经带着大剑仙陆芝,联手醇儒陈淳安,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藏极深的飞升境大妖,陈淳安曾经私底下找到过老人,说不承想自己还能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有这一层层关系在,两位和陈平安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陪祀圣贤,自然而然就会心生亲近。

        临近大门处,小陌再次身形变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头。

        读书人要面子。

        陈平安向那两位老人作揖行礼,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亦是作揖还礼。

        一方是以文圣一脉弟子身份,一方是礼敬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双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况,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通过那道大门重返桐叶洲。

        一位腰间悬配“浩然气”的君子御风赶来,笑着打趣道:“宁剑仙怎么没有同行?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群玉兄闲是真的闲。”

        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不错,还是相互间能开玩笑的那种。

        这位正人君子,名顾旷,字群玉。

        同样是文庙儒生,亦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但是他跟只在避暑行宫那边担任督战官的王宰不太一样,因为除了是儒家弟子,顾旷还是一位剑修,所以得以上阵杀敌,跟宁姚、陈三秋这个小山头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厮杀,并肩作战。

        那些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大骊仿白玉京长剑,一拨年轻剑修坐地分账,顾旷凭本事分到了那把名为浩然气的长剑。

        叠嶂与陈三秋既没有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也没有像晏琢、董画符那样跟随倒悬山去往青冥天下,而是选择一起游历浩然天下,陈熙是希望陈三秋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安心求学,以陈三秋那把飞剑的神通,说不定将来可以炼出个本命字。

        而叠嶂便是奔着顾旷而来,但是因为没有料到顾旷会担任五彩天下的记录官,故而这么多年,双方始终未能见面。

        顾旷摘下腰间那把浩然气,问道:“这把剑,能不能劳烦隐官交给飞升城,哪怕是归还大骊宋氏也行,我留着不像话。”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帮忙跑这个腿,还是群玉兄自己留着吧。欠飞升城的这个人情,哪有这么容易偿还的?至于大骊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经用不着这把浩然气长剑了。”

        顾旷只得重新悬佩好这把长剑。

        如果不出意外,顾旷离开此地后,多半会担任某座书院的副山长。

        当年醇儒陈淳安亲自带队,领着一拨儒家门生赶赴剑气长城。

        与刘羡阳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那拨儒家子弟,其中有身为醇儒陈氏子弟的贤人陈是,以及婆娑洲山麓书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与顾旷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身在扶摇洲,跟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差不多,已经担任一处儒家书院的副山长。

        由此可见,这些年轻有为的儒家君子,因为在战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大战落幕后,都一一走出书斋,凭借战功和自身学识,得以身居要职,成为文庙真正的中坚力量。

        为陈平安打开那道大门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从里边甩出十二人。

        那些人纷纷站定后,都有些晕头转向,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场,类似书斋,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再无别物。

        他们都是当年想要去往崭新天下避难的桐叶洲人氏,有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位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宗师。

        姜老夫子笑着解释道:“是礼圣的意思,劳烦隐官带回他们家乡。”

        陈平安点点头:“小事一桩,半点不麻烦。”

        在陈平安这边和颜悦色,等到望向犯禁的十二人,姜老夫子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闭门读书,翻了不少圣贤书,你们就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我们文庙刚好是个管读书人的地方,返乡以后,好好做人,将功补过。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其实他们能够与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当年未能做到青山养老度危时,那就皓首穷经通文义,历来只有投笔从戎、弃学修道的励志典故,少有弃道学文或是弃武治学的先例,万一被他们做成了,说不定还是一桩美谈。”

        姜老夫子爽朗大笑,咱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桐叶洲众人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间叠刀、双手笼袖的青衫客,年轻相貌,身份不明。

        这帮桐叶洲的大爷,关起门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姜老夫子方才说了“隐官”二字,他们也还是一头雾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听出了点苗头,浩然修士里边,竟然有人能够让礼圣亲自发话?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姜老夫子方才还用了“劳烦”一语?

        不知是哪位驻颜有术、术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着这群呆头鹅,提醒道:“要不是刚好隐官路过此地,又凑巧是去往桐叶洲,有人顺路捎带一程,你们估计还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贤书。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得与隐官道声谢?”

        众人闻言立即照做,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要抱拳也好、行礼也罢,竟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一时间尴尬万分。

        陈平安看着这帮最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师们无须客气,不敢当不敢当,道谢就免了吧,怕折寿。”

        另外一位老夫子说道:“喜烛道友,不妨现身。这拨人想要通过两道大门,还需你护道一程。”

        等到陈平安点头,小陌才恢复真身,将那十二人一并收入袖中。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沿着那条七彩琉璃色的光阴长河,走出桐叶洲天幕处的大门。

        等到两位剑修步入大门后,姜老夫子喟叹一声:“梧桐半死清霜后,烂摊子,就是个烂摊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贤想起一事,以心声言语道:“关于桐叶洲,早年邹子有一番谶语,作何解?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是邹子算错了?”

        姜老夫子摇头道:“现在就说邹子失算,好像为时尚早。”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花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桐叶洲天幕处,陈平安让小陌将袖中十二人带往别处,省得碍眼,至于他们如何御风返乡,各自的故国家乡是否还在,想必这帮人都不会太过上心。

        陈平安与姜老夫子作揖再问道:“能不能帮晚辈找出那条风鸢渡船的踪迹?”

        老夫子点点头,很快就为陈平安指明一处,正是赶往仙都山的风鸢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双方就化作剑光,去往渡船那边。

        在风鸢渡船那边飘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轻声道:“公子,米剑仙当下好像在闭关,刘宗主亲自为米剑仙护道。”

        刘景龙走出屋子来到观景台,陈平安来到他身边,问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了?”

        这位米大剑仙,作为自家避暑行宫的扛把子,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阴影的。

        刘景龙点头道:“厚积薄发,早晚的事。”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个最早的预期,都要早上至少十年了,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帮了大忙?”

        刘景龙也不矫情,就大致说了其中缘由,凭借本命飞剑营造出一座太虚天地,先让米裕置身其中,再牵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观道一场,看那天地之种种大道显化,最终归于一剑破万法。

        至于此间真正玄妙,绝不是刘景龙与米裕言说几句道理那么简单,米裕可能是在那场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轻时为何递剑利落,之后又为何不敢递剑,想起了他人的递剑,想起家乡那些剑修,生死得轰轰烈烈,来去得无声无息……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准备跻身玉璞境之时,你也与我抖搂一手?”

        刘景龙摇头道:“只有米裕看了有用,对你没什么用处。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随随便便做到的。”

        陈平安重重一拍栏杆:“就知道!”

        此举肯定消磨了刘景龙不少年的道行。

        刘景龙说道:“你不用太当回事,我其实同样收获不小。”

        对外界而言,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之后,那座始终云遮雾绕的落魄山终于掀开一角,虽说山主陈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但可能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剑术最高、杀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跻身仙人境,对于整个宝瓶洲来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毕竟除了中土神洲之外,任何一位崭新大剑仙,对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刘景龙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落魄山和陈山主一个小忙,喝点酒?与我道谢也好,提前预祝米裕破境也罢,陈山主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陈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刘景龙破例主动喝酒,绝对是有备而来,他斩钉截铁道:“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来渡船这边不便久留,马上要动身去往别处。”

        刘景龙一把拉住陈平安的胳膊:“各自几坛酒而已,就凭咱俩的酒量,耽误不了正事。”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胳膊,不管用,使劲晃了晃手臂,依旧不管用,只得眼神诚挚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帮忙解围道:“刘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着,至多是帮忙开道,事后便无法护道半点了。”

        刘景龙松开手,问道:“去往何处?”

        陈平安说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刘景龙微微皱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反正境界高低意义不大,就不拖延了。”

        刘景龙只得提醒道:“小心。”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是与某人酒桌为敌,就都还好。”

        刘景龙没心情跟这家伙插科打诨,问道:“如此一来,赶得上后天的庆典?”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肯定没问题。如果谈不拢,只会白跑一趟,或者说对方干脆都不想谈,还有可能直接吃个闭门羹。”

        刘景龙问道:“马上动身?”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见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帮忙捎话。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刘宗主实在想喝酒,嗯?”

        小陌点头道:“懂了。”

        刘景龙微笑道:“立春那天,陈平安你给我等着。”

        陈平安离开五彩天下时,已经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却是晌午时分。

        一个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头船尾兜圈圈,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手持绿竹杖,赶紧抖搂一手疯魔剑法。

        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抱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

        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方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这是她从某个家伙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章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是仙尉。

        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谋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

        故而他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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