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青白之争

        见着了曹慈,陈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边,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在此谢过。”

        曹慈笑着点头,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曹慈每次出拳都极有学问,如此教拳,可谓用心,既然事实如此,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在裴钱气势最盛、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曹慈还挨了她两拳,而且都在面门上,被陈平安道谢一句,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

        至于连输三场之后的最后一场问拳,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有点逞强的意思,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打得很有点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身穿雪白长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如今再看,陈平安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曹慈身上这件长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福缘深厚,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大雪”的法袍,极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镇小天地,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学宗师,再桀骜不驯的武夫,身陷其中,也会四肢僵硬,肌肤皲裂,神魂饱受煎熬,如层层大雪压梧桐,筋骨如树枝折断,如有折柴声。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

        穿法袍这种事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

        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时时刻刻都在练拳,没有一刻停歇。

        习武资质,练拳天赋,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这一袭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

        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还是说在等某个“一言不合”的机会?

        比如叙旧过后,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剑鞘珍贵、师命难违?

        同样一个道理,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曹慈来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管如何,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

        在大端京城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就直说了。

        只是不知为何,曹慈被她打了两拳,裴钱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递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两拳,要是还有脸说,估计到了师父这边,能把栗暴吃饱?

        曹慈好奇问道:“笑什么?因为收了个好徒弟?”

        可能是机缘未到,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陈平安正色道:“没什么,练拳一事,曹慈无敌,这个我认,至于为人教拳一事,就差火候了,换成我,不会挨两拳之多。”

        这种话,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在竹楼二楼,信心满满的陈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结果一拳就倒地了,确实没有两拳。

        刘十六现身,双臂环胸,背靠大树,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问拳双方,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谁都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重逢叙旧。

        不过可以确定,只要一方决意出拳,那么谁都不会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

        甚至君倩会觉得,这两个一旦问拳,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更好看。

        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确实出彩。只说相貌,小师弟就比不过啊。

        担心那个曹慈误会,刘十六摆摆手:“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

        拳法一事,刘十六天生就会,只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见过刘先生。”

        刘十六点头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还是走好了。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你们如果想要问拳,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

        刘十六离开此地。怎么看,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这个师兄,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

        曹慈说道:“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只将剑鞘留给了我。”

        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各有圣贤、修士和剑修会先行起程,去往蛮荒天下,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

        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一个不落,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

        受伤极重的马癯仙,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

        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我查过许多档案,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说不定是我错了。”

        宋前辈佩剑名屹然,搜遍古书,才从古籍残篇上找到了“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

        早年因缘际会之下,打开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得到古剑屹然时,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

        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年龄”,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就足够了。

        曹慈摇头说道:“剑与竹鞘分开多年,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师父得剑时,本就没有剑鞘。只是长剑无鞘,始终有些遗憾。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凭借占星术的结果,一路依循蛛丝马迹,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

        裴杯佩剑,是一把远古名剑青神。

        此剑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变得寂寂无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说道:“师父与师兄说了,是买,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卖,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师父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从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

        经历坎坷,年少习武之后,喜欢偷偷喝酒,比较贪杯。

        昔年木头人少女,习武练拳第一天,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不”字。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这就是真相。”

        曹慈继续说道:“但是师兄自作主张,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年少投军,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控万里地,镇守边陲。戎马生涯三十余年,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袍泽的,敌人的。”

        说到这里,曹慈停顿片刻,笑道:“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与你说明白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是得这么讲道理。”

        只有心平气和,才能真正讲理。

        曹慈说道:“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还跌境,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错了。我劝了两句,师兄不爱听。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负。我这个当师弟的,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师兄还会与你问拳。”

        陈平安笑道:“真喜欢问拳,随便他问几场。”

        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

        不过陈平安又说道:“至于廖前辈的问拳,我会另外计较,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

        曹慈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信得过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登门拜访,找到陈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出袖,接过剑鞘,微笑道:“果然,曹慈还是曹慈。”

        是个纯粹武夫,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有仙气。

        曹慈说道:“我已经是归真境,你暂时还是气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归真再说。”

        陈平安说道:“等我归真,你该不会又已经‘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

        陈平安想了想:“等我游历中土神洲,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

        说到这里,陈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会去蛮荒天下,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而是选择独自游历蛮荒,深入腹地。

        曹慈点头道:“那就约在城头,还是老地方?”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

        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但是之前在城头上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发涩,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

        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刘聚宝的这个奇怪赌局,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的,跟整个浩然天下的其余武夫关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

        凉亭那边,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撚须问道:“是不是打不起来了?”

        刘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说道:“一定会打。”

        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两枚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鱼也就罢了,一摸就摸走棋局上关键的两枚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都能摸一枚,如今多摸一枚,怎么你了吗?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咋个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脸就再拿几枚。”

        老秀才一愣,忙不叠从棋盘上提子多枚:“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奇了怪哉,只好违背良心,满足你!”

        熹平不再下棋,而是将手中所拈棋子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着棋局,将手中多枚棋子一一放回,复原棋盘,然后感慨道:“不承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传出去谁敢信哪。”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一直隐藏了七八成棋力。”

        远处对峙双方。

        陈平安手持剑鞘:“送送你?”

        曹慈摇头道:“不用。”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一个返回凉亭,去与先生师兄碰头,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去跟师姐见面。

        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背对而走,都脚步缓缓,气定神闲,十分从容。

        一个想着,替师父、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没什么事情,来功德林散步?小有遗憾。

        一个想着,江湖里鱼龙混杂,有闯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着那个不输赌局,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听说最会坐庄挣钱,有无押注?

        青衫陈平安,想着自己连输三场,弟子后来又输四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

        一个想着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今儿月明星稀,天地寂静,好像适宜与人切磋。

        一个没来由想起,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说学成拳,递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无人。

        当下自己这么走着,当然是身前无人,可只要转头,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总归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错过曹慈不像话。

        于是两人同时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出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穿这件法袍再递拳,会不够快。

        陈平安将手中剑鞘抛向了凉亭那边,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转过头,笑问道:“切磋一场,点到即止?”

        陈平安同样转过头:“你年纪大,拳高些,你说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

        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离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气机涟漪之激荡,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内,任由经生熹平掌控。

        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阴长河倒流,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带来的折损,瞬间恢复原貌。

        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阴长河,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

        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一身剑气流泻,刚好护住凉亭,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身后古柏轻轻摇晃,他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旧是白衣,只不过将那件仙兵法袍收入袖中。

        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额头处微红。

        两人之间,原本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了。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倏忽不见,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

        脚下一座白玉桥,刹那之间化作齑粉,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极深,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

        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但是两人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在剑气长城那么大。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亏更多,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沾不到边。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距离被稍稍拉开,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再一拳作掌,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

        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挨这么一下,至少得躺床上去,数月说不出一个字。

        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体魄坚韧异常,在那剑气长城,练拳极狠,路数太野,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浑然无事,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

        双方皆身若长虹,随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在功德林之内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要么以拳换拳,绝无一方拳中对手、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

        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确实未能拳意衔接,其间曹慈双指并拢,在陈平安递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

        曹慈侧过头,依旧被一拳横扫,打在太阳穴上,曹慈脑袋晃荡几下,脚步稳固,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

        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看似双手同时递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武夫体魄还好说,受伤不重,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不算轻松。

        曹慈趁势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陈平安头颅。

        天地间,又有数个白衣曹慈,一一在别处现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过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横扫腰部,刚好被陈平安躲过了。

        曹慈收拳时,立即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双膝微屈,消失无踪。

        陈平安飘荡向那处凉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个旋转,落在更远处,却没有落地,其间同样换了口真气,身形消散在半空。

        两人互换一拳。

        方圆三里之地,双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浑无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万条纵横交错的细密剑气充斥空中,以至于经生熹平一时间都不好逆转光阴。

        陈平安站在一条河岸边,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条河水,漩涡无数,皆是被紊乱拳罡撕扯而起。

        陈平安笑问道:“拳招有无名字?”

        曹慈点点头:“昙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们俩,讲究个什么,多学学我。”

        什么昙花,昙花一现?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这种事情,也得学学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

        体内小天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山河震动的不妙异象,这才是昙花此拳的精髓所在?与那剑修飞剑一穿而过之后的难缠剑气差不多?

        河上已经不见白衣,只听曹慈笑言一句:“这一拳,暂名流水。”

        下一刻,陈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庙广场那边。

        倒是没有一路翻滚,陈平安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转,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来到文庙之外:“陈平安,到现在还穿着法袍,就这么不计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让我帮忙砥砺体魄,这没问题,只是连胜负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觉得你还没到这个时候。”

        陈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觉得你今夜来归还剑鞘,不挨你几拳,心里边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估计曹慈不会相信,其实陈平安都觉得这个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实上,陈平安确实有个难言之隐。

        因为承载妖族真名一事,自家体魄玄之又玄,陈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稳,加上先前那个从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为老不尊,狠狠阴了他一把,所以陈平安一旦放开手脚,倾力出手,与曹慈往死里打这一场架,拳脚会顺势扯动道心,自然而然,就会杀心四起,若是与人捉对厮杀分生死,毫无问题,可与曹慈问拳,却是切磋,就会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问拳已经无意义,更没意思。

        陈平安长出一口气,问道:“你自创了多少拳招?”

        曹慈说道:“不到三十。”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少。”

        曹慈问道:“看样子,你接下来出拳,能更认真几分?”

        陈平安临时找了个法子压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点头道:“不过事先说好,别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随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没事。”

        曹慈第一次递拳之前,正儿八经拉开一个拳架。白衣一振,大袖微摇,拳意内敛到了极致。

        但是文庙四周,天地灵气竟是开始自动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为龙走渎,不轻。”

        陈平安说道:“接拳而已。”

        凉亭那边,熹平神色无奈,与刘十六说道:“君倩,你之前可没说他们要离开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那边去。”

        一直看着小师弟问拳过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劳,问题不大。”

        方才刘十六说了件事,如果不谈拳招深浅、拳意高低,只说体魄,还是小师弟更胜一筹。

        结果老秀才一巴掌一个:“小师弟给人打了,你们还笑?!”

        刘十六笑道:“也不是谁都能让曹慈放开手脚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证明。这意味着曹慈都有了点胜负心。

        老秀才说道:“说实话,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亏得有个曹慈在前边,那么关门弟子陈平安在武道一途,就会走得格外坚定。

        而且曹慈这么个孩子,走得越高,不管怎么个高法,老秀才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是好事。

        老秀才当然会对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过分,但是陈平安与人相争,不管是道理,还是武学,总不能想着站在陈平安对面的对方就错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对方对、更高,学生陈平安就一步步脚踏实地,随之更对、更高,这才是老秀才心底对陈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终究不是那种必须分输赢的市井吵架。

        条条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讲理之人,其实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讲越争越分明,拳脚越磨越练越稳重,道心越砥砺越光明。

        熹平点头道:“只要陈平安能够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开半个身形,就不是问题,还有机会。”

        双方如今只差半步。

        别看今夜问拳陈平安挨拳颇多,其实胜负并不算悬殊,一来陈平安的武学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来的,再者既然只为分胜负,不求分生死,所以这场问拳,对双方而言,出拳倾力,但是杀心不足,都还谈不上真正的酣畅淋漓,目中无人,心无所碍。

        刘十六说道:“双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会重新拉开点距离,所以小师弟将来在归真一层必须好好打磨。”

        跻身止境之前的山巅境,曹慈可能是为了应对扶摇洲的那场大战,略显仓促,但是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反而要更加心无旁骛。

        如今又不一样。

        曹慈太纯粹。尤其当他心气一起后,此后练拳气象就会很吓人。

        刘十六不会因为自己是陈平安的师兄,就对曹慈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成见,恰恰相反,刘十六很欣赏曹慈身上的那种气势,就像在与数座天下说个道理,我必然拳法无敌,既不会妄自菲薄,也绝不得意忘形,这就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认与不认,都是事实。

        反观小师弟回了家乡,却要分心太多。

        只说练气士身份,尤其是身为剑修的几把本命飞剑,就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老秀才一瞪眼,刘十六立即与先生歉意道:“算我乌鸦嘴。”

        经生熹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文庙台阶顶部,这两个家伙打架,总不能仗着自己收拾残局,你们俩就真不管不顾愣头青了,拆了身后文庙才罢休。

        前来议事、凑热闹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离开文庙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所以事后不少山巅修士都很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这场热闹。

        那几个云谲波诡的山上阴谋算计让人心悸,议事结束之后,只会让人更加脚步匆忙,一些个自认境界还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会催促渡船加紧离开是非之地,不承想还会有这么个天大热闹可看?

        会来这么一场被后世赞誉为“青白之争”的问拳?

        白衣曹,青衫陈。两位年轻大宗师,竟然将功德林和文庙作为问拳处,拳出如龙,气势如虹。

        经生熹平虽然小有怨气,只是不耽误他这位无境之人欣赏这场问拳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拎出一壶酒。

        毕竟能够这么近距离看拳,独此一份,机会难得。

        文庙议事结束,就关了大门,功德林里边除了老秀才那拨人,其余几位需要暂留几天的儒家圣贤也还是离得有点远。

        至于四处渡口、泮水县城、鸳鸯渚等地的山水神灵和练气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觉到此地迹象,遥遥掌观山河,都不用经生熹平刻意遮掩,就会看不真切,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庙广场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为双方出拳、身形转移太快,交织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线。

        一位玉璞境剑修倾力出剑,也只能斩开些许痕迹的白玉广场,都不知道这两个武夫是怎么出的拳,竟然变得处处裂缝,这还不算专门砸拳在地。

        经生熹平看得啧啧称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极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这么气力大如龙象吗?

        如此说来,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睡觉,比起这两个武夫,真不算什么失礼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气缥缈。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袭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过曹慈偶尔踉跄几步,也很正常。

        陈平安出拳也不差,气魄极大,至于挨拳,挺稳当。竟是一次都没有摔地上起不来的场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个撑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渐得出个结论,陈平安这家伙有点无赖啊,轻拳无所谓,砸曹慈身上哪里都成,一有机会,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门而去。

        所以等到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换一口纯粹真气时,陈平安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不过等到站定后,纹丝不动,呼吸沉稳,曹慈则是鼻青脸肿,满脸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脸,气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门心思打人打脸,好玩吗?

        陈平安以拳意罡气轻轻一震衣衫,满身鲜血如花开,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帮开山大弟子找回场子?

        凉亭内,老秀才忧心忡忡,心疼不已,问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刘十六摇摇头:“对双方来说,刚刚……热手吧。曹慈许多自创拳招,还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师弟当磨石。”

        左右点头道:“陈平安与人对敌,擅长避重就轻,所以才能够在战场上以伤换命,想要某天赢过曹慈,就必须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不论什么拳招都追求几拳十数拳叠为一拳的圆满拳意,力求最终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胜负和生死的某种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为双方问拳动静太大,李宝瓶、李槐和郑又干都赶来了凉亭这边。

        李槐看得满头汗水,果然,习武练拳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读书好啊。

        郑又干听说过曹慈,也是个在两洲战场杀妖如麻的家伙。

        郑又干都不忍心去看小师叔了,与刘十六颤声问道:“师父,小师叔不疼吗?”

        刘十六笑道:“那份伤势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可以满地打滚了,你小师叔,就还好。”

        说完这句话,刘十六就立即抬起双手,果不其然,刚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简单来说,曹慈在追求问拳只是一拳的武学境界。你们小师叔,则需要找出一种熟悉、适应继而破解曹慈这种无敌之境雏形的方法。如果说得再玄乎一点……”

        李宝瓶好像从左师伯这边接了话,自言自语道:“小师叔和曹慈他们……还是身前无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宝瓶此言极准,一语中的。”

        故而问拳双方,两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曹慈,一个以后的陈平安。

        看在小宝瓶的分儿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轻轻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庙广场上。

        郦先生在内的一拨夫子先生纷纷现身,因为都听了消息,赶过来喝酒观战,当是事务繁重,找个机会散心了。

        结果那两小子年纪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愿被太多人旁观,竟是同时离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处问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联袂远游天幕,其间换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间撞在一起,文庙地界,雷声震动,不少老百姓都纷纷惊醒,陆陆续续披衣推窗观看,明月高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啊。

        莫不是又有仙师斗法,只不过听声音,刚好是在文庙上空,甚至不是几个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庙这都不管管?

        经生熹平没有立即逆流光阴长河修缮文庙广场,只是收起了酒壶,抬头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缝,再环顾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惊叹道:“武夫打架都这么凶?那个年轻隐官递剑了不成?”

        熹平摇头笑道:“不曾出剑,只是问拳。”

        郦老先生以心声问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剑,不拘泥于武夫身份,那么这场架胜负如何?”

        熹平说道:“还是曹慈赢,不过代价很大。”

        极有可能,人间再无剑仙隐官,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未来也会少掉一个武神曹慈。

        郦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过这小子,聊了几句,挺和气有礼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就当隐官的人,结果挨了一路冷眼闭门羹,也没见他生气半点。”

        年轻人与老人言语时,坐在台阶上,双手虚握轻放膝盖,还会微微侧身,始终与人直视。

        老人看待年轻人,后者意气风发、豪言壮语什么的,见过、听过就算,谁都是从年轻人过来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细节,却会让老人牢牢记住。

        所以文庙之外,都会觉得那位青衫剑仙跋扈至极;文庙之内不少陪祀圣贤和夫子先生,可能就会看得更多。

        勉强还算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头朝地从天幕笔直一线摔向地面,临近文庙屋顶的高度,一个翻转,飘落在地。

        白衣随后现身,站在一旁。

        曹慈与文庙台阶那边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后离去。陈平安同样抱拳,重返功德林。

        廖青霭见到曹慈之后,丝毫不担心这个师弟问拳会输,所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我之前说三十年内与他问拳,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廖青霭这个当师姐的在师弟曹慈这边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个学生面对先生。

        而廖青霭这些年,练拳一事,因为师父裴杯经常不在身边——裴杯需要忙碌军国大事,不然就是去蛮荒天下驻守渡口——所以廖青霭反而是与曹慈问拳请教颇多,曹慈当然是为她教拳喂拳,双方虽是师姐弟的关系,可在某些时候,廖青霭下意识会将曹慈当成半个师父。

        曹慈微笑道:“师姐,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如果师姐能够彻底打消这个想法,我觉得算是与陈平安问拳的第一拳,不是坏事,是好事。”

        廖青霭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师弟,印象中曹慈从未如此狼狈。

        曹慈板着脸说道:“陈平安比我惨多了。”

        说完这句话,曹慈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来。

        廖青霭看着这个师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才能够配得上身边白衣。

        到了凉亭那边,刘十六按住陈平安的肩膀,查看小师弟人身小天地山河万里的细微迹象,点头笑道:“还好,休养几天,问题不大。不过近期就别与人动手了,不然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慎重。”

        陈平安与君倩师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李宝瓶他们笑道:“没事,都别担心。”

        好像有些牙齿打战,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让李宝瓶三个先离开凉亭。

        问拳结束后,陈平安除了伤势,一身血气、剑气和杀气太重。

        尤其是郑又干,在小师叔现身凉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脸色惨白。

        君倩这才取出一只瓷瓶,递给陈平安:“每天三颗,大致跟着三餐走,一个月后,每天减少一两颗,你自己看身体恢复的情况,酌情而论。”

        陈平安右手下垂,整个人颓然坐在长椅上,立即用左手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轻轻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灿烂,向这个关门弟子竖起大拇指。

        学拳,练剑,治学,吟诗刻章,做买卖,找媳妇,为文脉开枝散叶,样样是强手。

        陈平安与先生咧嘴一笑。

        其实对于疗伤、养伤一事,陈平安更是行家里手。所以当晚回了住处,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后半夜,陈平安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先生好像大半夜独自一人散步路过,只是停步片刻,却没有久留。陈平安就继续屏气凝神,手掐剑诀,坐在蒲团上。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走出屋门,发现只有师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书看。

        看了眼陈平安,左右说道:“我让宝瓶他们几个不着急过来,下午再说。”

        左右继续看书。陈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师兄知道蒋龙骧大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师兄很难真正与蒋龙骧为敌。”

        左右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给出心中的答案:“因为师兄是读书人,剑术再高,出剑还是会讲规矩,恪守礼仪。加上师兄不知道蒋龙骧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坏事、好事,都不清楚,至于蒋龙骧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钓誉,哪些事情是无心行善,师兄只会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师兄面对这些人和事,其实就会束手束脚。”

        左右面无表情,不过没有拦着这个小师弟教训自己这个师兄。

        “我知道。”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就像是蒋龙骧的账房先生,会帮他记账,不收钱的那种。蒋龙骧给钱让我不当,都不行的那种,所以对付蒋龙骧这种人,我比师兄擅长很多。我知道怎么让他们真正吃痛,在我这边哪怕只吃过一次苦头,就可以让他们后怕一辈子。想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如果恶人只有恶人磨,也不对,用恶事磨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说出这番话,陈平安是做好了师兄恼火的心理准备,毕竟有些不敬。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说了。

        左右说道:“继续说。”

        远处,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来掌观山河,先生与学生两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热闹。

        这边,陈平安战战兢兢说道:“师兄,我的心里话讲完了,算不算道理,师兄说了算。”

        左右看着陈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来。陈平安从没有在师兄这边,看到这种认可的眼神。

        印象中,左师兄只有在几个晚辈那边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右笑着点头道:“书没白看,都能与大师兄讲道理了。”

        陈平安还是有些习惯性的惴惴不安:“师兄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心里边偷偷记账了?”

        要知道自家文脉的账房先生,一早就是这个师兄。

        左右摇头说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不能总觉得事事不如师兄。如果在我这边,只会唯唯诺诺,先生收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意义何在?”

        远处,老秀才看着君倩手心画卷,忍不住训道:“就你话多,架子恁大。”

        刘十六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左师兄是得改改,总这么欺负小师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在左右身边,怎么没这话?”

        刘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轮不到学生仗义执言了。”

        老秀才点点头,很满意。

        这傻大个,其实是最不吃亏的一个,一向是什么热闹都看着了,就是不挨骂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给你小师弟撑腰去。”

        刘十六跟在后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师兄以后如果在剑气长城,听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气。”

        左右说道:“比如宝瓶洲、桐叶洲?”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会有很多事情,会做得不那么讲究读书人身份。”

        左右说道:“你打得过大骊的宋长镜,还有那个玉圭宗的韦滢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摇头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懒得再说话,继续看书。

        陈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师兄的言下之意。

        在剑气长城或是蛮荒天下,他这个师兄如果听见了某些事情,一般情况,不会理睬,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陈平安想象的那些传闻、说法,而是小师弟在浩然天下,与谁起了争执,又打不过,那么他这个当师兄的,就去问剑。

        老秀才来的路上,刚好错过了最后这几句,所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欺负师弟算什么本事,当先生的,都没开口,轮得到你?

        左右不敢与先生顶嘴半句,就对着陈平安笑了笑。这笔账,算你头上。

        陈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画蛇添足了。

        这一天,正午时分,沾李槐李大爷的光,嫩道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大摇大摆走入中土文庙功德林。

        嫩道人进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圣一脉辈分最高的……老秀才。

        不然去找岁数最大、拳头极硬的刘十六,还是那个追着萧?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于陈平安,关系一般,不熟。

        与老秀才一番攀谈下来,嫩道人乘兴而去,满意而归,私底下与李槐唏嘘不已:“文圣老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这都没聊几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嫩道人说道:“文圣说的那些个道理,我都听得懂。”

        最后老先生问了蛮荒桃亭一个问题,同样的一个道理,礼圣站在你面前,你就觉得有道理,凡夫俗子与你说,就觉得没有道理,如此对不对?

        嫩道人当时就给出了心中答案,对是当然不对的,不过搁自己,扪心自问,还是只会听礼圣的道理。

        嫩道人觉得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在文圣这边算是栽了,不过还是不后悔,与其跟老秀才撒谎,不如有话直说。

        再说了,读书人好骗吗?

        当然不好骗。

        既然骗不了对方,总不能再骗自己。

        不过老秀才却没有生气半点,反而说了句:“不是那么善,但还是个小善,那么以后总有机会,君子善善恶恶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与老秀才相谈甚欢一场,可是等于与文圣切磋学问啊,已经十分知足。

        顾清崧和柳道醇这两位道友,显然就无此本事了。

        下午,陈平安在李宝瓶三个都来看他的时候,说咱们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宝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处,不是下棋的凉亭,不是书楼,是棵古柏。

        李宝瓶带的路。

        郑又干觉得这个师姐的学问很驳杂,这都知道。

        于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郑又干坐在了那棵古柏枝头上,就只是闲聊。

        作为小师叔的陈平安,想到了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没办法先想过,也不是特别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拿很多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两个最珍贵的。

        但是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很值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摊开手掌,陈平安开着玩笑,说手中有阳光、月光、秋风、春风。

        还说人情世故事上练,破我心中犹豫贼。

        ……

        在这之后,下了柏树,陈平安单独去找了趟刘叉。

        然后这天大半夜,又有个出乎意料的人找到了陈平安,一个从不故作轻松的前辈——老舟子仙槎。

        仙槎大概是觉得结果还算满意,虽说没有预期那么好,但是这个小子还算诚心,比较厚道了,最后就拍着陈平安的肩头,说:“以后咱俩私底下,按兄弟辈分算。”

        老舟子先前来功德林的路上,鼻孔朝天,走路都不看地面的,回去的时候没这样,因为左右说要送他一程。

        他没答应,左右也没答应,所以最后还是他答应了。

        第二天拂晓时分,除了老秀才,学生和再传弟子们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准备离开文庙,各自远游。

        左右问道:“先生,学生能做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过可以问一问自己,当师兄的能做什么。”

        左右沉默片刻:“小师弟总能照顾好自己,我很放心。”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师兄过奖了。”

        左右说道:“收下。”

        陈平安说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处处是渡口折柳离别处。

        左右会重返剑气长城。

        刘十六说自己会带着郑又干先去趟西方佛国,已经帮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单独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会留在礼记学宫,为儒生传道授业解惑。

        陈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宝瓶和李槐会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

        每一位嫡传弟子和再传,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后的一句临别赠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老秀才独自坐在凉亭内,只是这一次,老人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反而期待下一场重逢。

        只是想起了关门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着酒,与小宝瓶他们随口胡诌的一首小诗。极美。

        “一棵山中幽兰。

        它从不曾见过世人,世人也不曾见过它。

        便不开花吗?”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幸遇时康,风平浪静。

        两位年龄悬殊的青衫书生,并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浑然。

        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山下人会追慕道踪仙迹于山崖间。

        陈平安有些意外,因为来时是礼圣邀请,一路护道至文庙参与议事,去时还是礼圣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好像在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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