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书院。
老秀才已经跨洲远游,重返中土文庙。再不回去,估计文庙得过来堵门骂街了。
离开之前,老秀才与那个年轻道士聊了几句。
仙尉悲从中来:这就是曹仙师的先生了?
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问题是对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穷酸啊。
小陌与陈平安在前边并肩而行,说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上还能故作镇定,只是离去之时,坐上马车后,心弦就变得剧烈起伏,看来公子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陈平安笑道:“就只是扯东扯西随便聊了些。聪明人就喜欢多想些有的没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问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议政,要不要论事?修士行事,要不要问心?
如今没了国师崔瀺,大骊王朝那些滑县韦乡出身的宋氏勋贵,以宗人府带头,在庙堂边缘蹦跳得最起劲,陛下要不要管,怎么管?
大骊王朝曾经将一国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渎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骊藩属,按照约定,凭借各自战功,纷纷得以复国,于是就有一些国家开始拆除境内山上的那些石碑。
大骊朝廷是恪守规矩,绝不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是让京城鸿胪寺或是陪都礼部的官员去提个醒,建议一二?
再例如,当下陪都有不少官员建言大骊迁都一事,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比如别国去碑一事,大骊王朝都不是宗主国了,还管什么?
只是陈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开头,让宋和之后就将一切想多了。
再者,这位皇帝陛下太过迫切希望能够借助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事来一劳永逸。
中土文庙,一洲山上,大骊陪都,藩王宋睦,北边的俱芦洲,南边的桐叶洲……又想得太过简单了。
三人一起返回京城。
陈平安寄出三封信。
第一封通知自家落魄山,自己即将回乡。
第二封寄给太徽剑宗刘景龙,说了即将创建下宗一事,让他一定要来参加庆典,具体时间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时,记得在大骊京城留步,指点一下韩昼锦阵法。
这位家乡是清潭福地的女阵师,身世背景和山上渊源绝不简单。
在地支一脉修士当中,陈平安其实最看好她与葛岭,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续这两位极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剑修。
靠直觉。
还有上次菖蒲河喝酒,关翳然借由砚务署一事挑起话头,所以陈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小心京城某些眼红的世家公子哥。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称五八花门,其中就有包山头一事,将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垄断,再花钱让各路山上邸报帮忙扬名,然后分给几个或者十几个买家。
董水井自己往往并不直接参与售卖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吴鸢……但凡是在龙州当过官的豪阀子弟都有份。
不谈那些山上门派,只说南边老龙城孙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陈平安介绍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话说就是:“我就只是个做正经买卖的人,只挣有钱人的钱。”
挂在别人名下,实际上却归属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计都不是几处几条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难想象,这个骊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学的贫寒少年,是靠着卖馄饨和糯米酒酿起家的。
只不过再有钱,也不妨碍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个废物……
一样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里,就是个包:你林守一读书多有什么用,还不跟自己是一路的窝囊货色。
黄昏里,周海镜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纳凉,手持一把绣仕女戏蝶的精美纨扇轻轻摇晃,鬓角发丝和衣襟领口都飘飘然。
轻罗小扇扑流萤嘛,雅致得很,大家闺秀都这样。
门口俩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赖上这个周姨了。外乡人,还是个练家子,可不就是说书先生嘴里身负绝学、嬉戏人间的风尘女侠?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背对着院子,坐在门口托腮帮发呆。
高大少年高油斜坐在门口嘿嘿笑着,恨不得自己学了一门仙法,可以变成周姨手里边的那把扇子。
周海镜弯曲双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时候找个姐夫啊,我和万言可以帮忙摆酒收份子钱。”
周海镜懒洋洋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觉得我咋样?不如凑合着嫁了,我以后肯定把你供起来。”
周海镜瞥了眼少年:“我看你还是跟万言凑合着过得了。好兄弟嘛,今儿你吃点亏,明儿他吃点亏,反正谁都不亏。”
高油吃瘪不已:这个周姨说话真损。
其实这俩少年都是有爹生没娘养的的可怜崽子,要说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说歪,其实肚子里也没什么坏水。
周海镜心不在焉,听着门口俩少年转去说京城里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什么两个江湖门派大晚上在葫芦街狠狠打了一架,这两天附近医馆生意好得很;两个从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爷结结实实斗法了一场,其中一个传说中的剑仙神气得很,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啸一声,震碎屋瓦无数,树叶落了一地,再张嘴那么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转不停也不坠地的剑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条几里路长的金色绳索,将另外一位神仙老爷拽回了地面。
第二天,蛟背桥的说书先生就说了,那位剑仙,要真按辈分,还得算他同宗不同脉的师伯呢。
当时就有好事者砸场子,询问说书先生咋就沦落到说书了。
老人处变不惊,喟叹一声,神色落寞,蓦然惊堂木一拍,说自个儿确是仙材,可惜贪功冒进,误入歧途,练废了。
别看当时满是喝倒彩的看客听众,据说当天就卖出去好几本祖传秘籍。
高油当然也想买,就是价格没谈拢,嫌贵。
说书先生开价三两银子,说这还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别说三两,三十两都休想。
高油又没被猪油蒙心,心说这老头儿想钱想疯了吧,三钱银子还差不多,还祖传,祖传一两天才对吧。
只是这会儿言语之中,高大少年还是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说不定真错过了一桩仙家缘分。
周海镜听得直翻白眼:剑仙?先前你们瞧见的那个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剑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吓死个人。
这要是个见色起意的采花贼,自己该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过,对方还自称暂时管着地支一脉,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海镜自然不笨,先前那场与陈平安的喝水闲聊,不少事情,双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是希望她主动去找他,双方开诚布公做一桩买卖。
谈不上气势凌人,甚至还算极有诚意了。
做买卖嘛,买家明明心有所属,偏偏耐得住眼馋,就能免去被卖家坐地起价。
同样一桩生意,陈平安这个买家强买,怎么能跟卖家强卖比。
周海镜当时其实是有点心动了的,毕竟鱼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战场一役,让他赚了山上山下不少好感。
等到鱼老匹夫在大骊王朝捞了个头等供奉的护身符之后,就更让她感到棘手了。
大仇要报,伏暑堂和几个门派的人都要杀干净,同时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镜终究习惯了单枪匹马闯荡江湖,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拖泥带水,看他人眼色行事,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二百二十三条人命,一命换一命,周海镜不跟鱼虹多要一条命,但是也绝不能少要一条命!
暮色里,巷子拐角处走出一个风流倜傥的陌生男子。
这是苏琅第二次拜访周海镜,他刚刚得了大骊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离京,去宝瓶洲南方落脚,在旧白霜王朝地界负责秘密打造一个江湖门派。
十年之后,如果这个门派的规模势力达到了大骊刑部的“大计”要求,得了个不错的考语,苏琅就可以功成身退,并且破格晋升为二等供奉。
对苏琅来说,这也不算什么苦差事,人生何处不江湖。
作为登门礼,今天苏琅带了一壶山上的仙家酒酿,还有作为下酒菜的一油纸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见了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个脚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这位腰悬一节青竹,还背剑呢,明显瞧着更像高手。
万言转头望去,说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问道:“这位老爷找谁?”
其实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着周姨来的,不然鸡屎狗粪的,图个什么?
苏琅置若罔闻。
高油侧身而走,死皮赖脸道:“我可以帮忙带路,老爷要是愿意赏个几文钱,就最好不过了。”
俩少年曾经偷了戏园子的一套财神爷戏服,到了年关,就去稍远地方,专门找那些商铺登门“拜年”。
万言会说话,能够拽些文绉绉的言语,铺子怕晦气,不敢在年关里打骂“财神爷”,多少会给些铜钱。
苏琅始终没有理睬这个偷鸡摸狗的市井少年,径直走到门口。
周海镜站起身,晃着纨扇,一下一下拍打肩头,来到门口,瞥了眼苏琅手中的酒壶,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带壶长春宫的酒水。”
好酒,让人贪杯。
苏琅无奈道:“周姑娘为难我了,价格贵倒还好说,咬咬牙也买得起,只是那长春酒酿在京城一向有价无市,年年新酒早就给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瓜分殆尽了,轮不到我这种外乡人。”
如今宝瓶洲山上,喝不喝得着长春宫仙酿,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的本土势力,虽说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对长春宫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几位结茅的守陵人当中,就有一位长春宫的太上祖师。
见那俩少年还要当门神,周海镜按住高油的脑袋,手腕拧转,让高大少年转身,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么香屁来。肚子饿,就摸鸡屎当糖吃去,遍地都是,铁定管饱。”
打发了俩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从屋内驾驭一条长凳丢给苏琅,再一伸手,苏琅就将那油纸包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独自喝酒吃酥肉,一双眼眸闪着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会儿,就想着以后自己也要开个酒铺,得让整个宝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帮我卖酒。啧啧,年底一结账,再将神仙钱折算成黄白之物,那金山银山哟,真是想一想就美。”
苏琅只是笑着喝酒,不当真。
如果周海镜真想挣神仙钱,有的是山上门路,只要她舍得脸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头衔,每年就是一大笔进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鱼虹年岁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镜却还在上山途中,一旦她成功跻身止境,风光无限。
就说南边的桐叶洲,山河陆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国,才几个止境武夫?
好像也就武圣吴殳和黄衣芸。
至于武运淡薄的皑皑洲,更是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话,浩然其余八洲均摊下来,大致是一洲拥有两三位止境武夫坐镇山河的“定例”。
周海镜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将军关系不错?你是不知道,当年我混江湖门派的时候,听老帮主提起过石将军,天一样大的人物,按照老帮主的说法,酒桌上放了个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苏琅笑道:“还有这档子事?”
知道周海镜是在说那个陇朔将军,一个大骊边军中的四品杂号将军,对于早年宝瓶洲那些藩属国而言,确实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离乡之后,周海镜隐姓埋名闯荡江湖,还曾在一个靠水吃水的漕运帮派靠着武学五境修为捞了个实权职务,比山泽野修挣钱还起劲。
比如,去那煞气颇重的古战场遗址,一边淬炼武夫体魄,一边挖地三尺,拣取破败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转手高价卖给打着斩妖除魔幌子混口饭吃的下五境修士。
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压房梁的铜钱,不然就是故意拿面铜镜,帮富贵人家驱邪。
抑或是假扮一位师出仙府的女剑仙,喷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气折腾出一个电光缠绕的仙家景象,帮忙处置那些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作祟鬼宅。
其实她都是靠着实打实的拳脚功夫打杀那些鬼魅精怪,挣的是货真价实的辛苦钱哪。
往事不堪回首,说多了都是辛酸泪。喝酒喝酒。
周海镜似乎想起了一桩往事,啧啧道:“大骊铁骑在沙场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岁数,却在不到二十的年纪就已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开始独自在江湖上晃荡。
走南闯北游历多年,也曾见过不少兵强马壮的各国边军。
骄兵悍将,战马壮健,骁勇善战,杀起江湖人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砍瓜切菜。
结果等到碰到了南下的大骊边军,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有次周海镜吃饱了撑的,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大骊铁骑的凿阵威势。
见是真见着了,确实像刀切豆腐,就跟个青壮汉子欺负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现身,周海镜就被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发现了踪迹。
双方倒是没有动手,可她之后还是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骊刑部录档。
所幸周海镜早有准备,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苏琅没打算久留,临行之前,聚音成线说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个陈平安。”
周海镜随口笑道:“难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喜欢骗钱又骗色?”
苏琅摇摇头:“恰恰相反,陈平安做事极有老派江湖气,但是说句实话,周姑娘别生气,要说比拼谋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对手。他做事情,习惯谋而后动,问礼正阳山一事,简直是摧枯拉朽,就将一座宗门拆了个稀巴烂。在我看来,正阳山被陈平安一手毁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见的祖师堂,而是诸峰修士的复杂人心。”
苏琅不是对陈平安如何有好感,只是这位青竹剑仙自身的心高气傲,不允许自己睁眼说瞎话。
周海镜点头道:“有理有理。”
苏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言尽于此,起身告辞离去。
周海镜站起身,丢了油纸,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预祝苏剑仙此行一帆风顺。”
苏琅走后,周海镜就又开始摇扇,心事随风一并飘摇,一边长吁短叹,一边提醒自己不可叹气,容易跑掉财气,只是再一想自己挣钱辛苦、家底不厚,就又忍不住唏嘘。
高油突然在外边瞎嚷嚷道:“周姨,陈先生又来做客了,今儿身边还跟了个朋友!”
周海镜上次跟着葛岭去了趟京师道正衙署,顺便见着了宋续,可惜看对方架势,不像是个会强抢民女、金屋藏娇的色坯。
也好,既然宋续是个地仙剑修,那么这位大骊二皇子殿下就等于没了坐龙椅穿龙袍的命,甚至连封王就藩的机会都没了。
周海镜立即喊道:“让陈先生稍等片刻。”老娘得赶紧补个妆。
当然,不是对那个陈平安有什么非分之想。
周海镜站在屋门口,看着院门口的陈平安,调侃道:“我的陈宗主哟,能不能别纠缠我这个有夫之妇了,传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陈宗主清白无瑕的声誉。”
陈平安走入院子,说道:“周姑娘说笑了。”
周海镜瞥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随从,问道:“这位公子是?”
陈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镜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小陌,笑眯眯问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间学问,深藏不露,不足为外人道也。”
周海镜一时语噎:哟嗬,还是个油腔滑调的?要是搁在京城之外的江湖,敢这么调戏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转圈圈。
小陌察觉到这个女子的心弦“内容”,笑了笑。
进了正屋,双方还是跟上次一样,相对而坐。小陌先前以心声言语一句,陈平安点点头,小陌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不远处的巷弄,有个鬼鬼祟祟的老人,剑修,两百余岁,观海境,形神腐朽,阳寿不多了。
反正无事,小陌就去与这位跟了好几条街巷的老前辈闲聊几句。
周海镜主动拿出一壶酒,倒了两碗,好奇问道:“陈宗主真是与外界传闻那样,与我一般的穷苦出身,还在家乡当过好几年窑工?”
之前确实是她孤陋寡闻了,都是舍不得花钱看镜花水月惹的祸,让周海镜误以为这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年轻宗主是个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骊豪门出身,所以她才会格外瞧不顺眼:只是靠着祖荫,捧了个金饭碗,不知民间疾苦,跟我周海镜装什么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说那场战事当中,为何一个年轻剑仙,偏偏毫无建树,寸功未立?
再看看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你陈平安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只是再一打听,她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周海镜是渔民出身,对方是陋巷窑工。
一个靠水吃水,一个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这样,上次见面,周海镜估计就会少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了。
再加上有那“郑撒钱”绰号的裴钱,听闻还是这位年轻剑仙的嫡传弟子,使得周海镜对陈平安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必须高看几眼。
虽说当师父的没露面,不曾出剑,可好歹教出了这么个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说那鱼虹和一大帮徒子徒孙。
山上山下,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极少有例外。
那么这位落魄山的山主,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以至于错过了那场从老龙城一路打到大骊陪都的惨烈战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针,九曲十八弯,不过如此。
陈平安只是点点头。
周海镜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当真有那砍柴烧炭的手艺?晓得挑木材,垒窑封门?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这份苦头?”
陈平安点头道:“都还算熟悉。”
周海镜摇头,啧啧道:“我可不信。”
陈平安没说什么。你信不信关我什么事,也没喝你一口酒。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桩买卖了,以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陈平安起身,打算将今日造访的缘由说清楚,反正就几句话的事,然后告辞。
周海镜却笑着挽留道:“急什么啊,寡妇门都敲开两次了。再说,又不算什么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还没喝完呢。怎么,被我说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周海镜笑道:“陈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里边没下毒,也没下啥蒙汗药,春药就更扯了,贵得很,我哪里舍得。”
陈平安朝周海镜举起酒碗,周海镜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镜眯眼笑道:“当了窑工,如果我没记错,那可是大骊王朝一等一的官窑活计,你还需要烧炭挣钱?”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只是学徒,不比正式窑工,其实工钱不多的,得找点额外营生添补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烧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挣个一两五钱。烧黑炭省力,市价也就便宜些。只不过我们卖炭,小镇有钱人收炭,中间得过一道,听说差价不小。”
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多会带一罐子腌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窑旁边搭个遮风挡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尔还能烤薯煨山芋什么的。
再者,陈平安跟刘羡阳学了不少手艺,每次入山,随身携带的家伙什不少。
可要是跟着姚老头进山寻土,陈平安是绝对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镜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啧啧称奇道:“以前我为了长长见识,瞧瞧皇帝老爷是怎么过活的,曾经在正月里冒险偷溜进一座小国皇宫,结果还真见着了些大世面,在一处宫殿外头瞧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门神,差不多与人等高,穿着绫罗绸缎,披挂彩甲,悬佩真刀真枪,做怒目状,起先吓了我一大跳,结果等我凑上前去那么一摸,陈宗主,你猜是什么做成的?”
陈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说道:“宝瓶洲中部有几个小国,皇宫里边都有立炭将军当门神的习俗,每年岁暮从皇库里边请出,来年二月二再抬回,务必补妆如新,没有丝毫折损,年末循例再请。用江湖上的说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贵,据说有些‘百岁高龄’的炭将军,估摸着是沾染了龙气,能活过来,在那‘当值’期间,每夜都可以在皇城里边巡游,比都城隍庙的夜游神还灵。不过我不比周姑娘见识广,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挺好奇的。”
周海镜再不怀疑,所以直截了当问道:“你这趟登门还是要刨根问底,非要问出我与鱼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满意足?”
陈平安摆手笑道:“我改变主意了。我马上要离开京城,今天来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后是与鱼虹寻仇也好,不小心起了个不死不休的‘误会’也罢,记得不要连累两位江湖前辈,一个叫竺奉仙,一个叫庾苍茫。如今他二人都是伏暑堂的长老,刚刚加入没多久,就是混口江湖饭吃,希望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周姑娘都能对他们网开一面,让他们可以全身而退。”
周海镜冷笑道:“一些个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拳脚无眼,谁多说一句话,可能就要命丧当场,陈宗主又不是那种半点不知武夫厮杀的凶险之人,是不是有点为难我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如果两位前辈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与他们言语一句,就说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时候如果两位老前辈执意不退,一定要掺和这桩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听天命了。”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以。不过就当陈宗主欠我个小人情?”
陈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镜突然说道:“其实陈宗主瞧着不像什么剑仙,更像个读书人。”
那个流落他乡当学塾先生的男人曾说过:“圣贤有云,读书本意在元元。”
也曾对她说过一句:“稚童以木炭画路,则蚂蚁不敢过。”
周海镜曾经经常梦游一处古遗址,一座大殿之前有个空手虚捧的仙人铜像,桂树残败,青苔满地,宫殿荒芜,杂草丛生。
她几乎每次都会偶遇一个自诩秋风客的男子,骑马巡夜,吊儿郎当的,说自己生前辛苦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
周海镜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
那是个奇峭诡谲的梦境。
离乡之前,她曾经让那个学塾夫子帮忙解梦,他说这是一种宿缘。
周海镜仰头一口喝光碗中酒水,低头道:“陈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们山上有个说法,我们投胎做人,并不容易。”
陈平安点点头:“很不容易。”
周海镜沉声道:“生我养我之地,必须报恩!”
陈平安接话道:“若已无法报恩,就必须为之报仇。”
周海镜抬起头,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讶异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债还债。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陈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们辛苦习武做什么?”
周海镜犹豫了一下,主动递过酒碗,约莫是想着碰个碗,走一个酒。
陈平安其实更犹豫,还是抬起酒碗与之轻轻磕碰。
蛟蛇之属走江,酒鬼同样走水。
周海镜一口饮尽,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陈宗主不是一位剑仙吗?辛苦习武一事,从何说起?”
知道陈平安是个武学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师,只不过总觉得相较于对方的剑仙身份,武学一途就显得旁枝末节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学拳一事曾经帮我续命,哪敢不用心。相对而言,练剑,尤其是成为剑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镜问道:“你难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我怎么当裴钱的师父?”
周海镜试探性问道:“陈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周姑娘,这种玩笑就别开了。”
周海镜气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么?”
要说陈平安是个山巅境,周海镜还会半信半疑,可要说止境……那你怎么不去跟宋长镜切磋一场啊?
小陌出现在院门口,身边多了个老人。
留在巷子里就没走的高油和万言都有些惊疑不定,因为老头儿面熟,正是那个在天桥底下唾沫四溅、顺便卖出几本秘籍的说书先生。
小陌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一番,原来这个观海境老剑修自称精通相术,一眼相中了万言的命格,又观察了一段时日心性,觉得可以继承一部分的道法衣钵,只是炼剑一事,悬。
老人瞧见了院中那个青衫男子,立即收敛心神,低头抱拳,以心声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老朽只能嬉戏市井间,不如陈剑仙多矣。”
陈平安抱拳还礼,以心声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贺。”
周海镜斜靠院门,聚音成线问道:“陈平安,你真是个止境?”
陈平安以诚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镜眼神异样:“在那山巅,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说道:“还不够高。”
周海镜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脸色。
他娘的,怎么这厮瞧着模样还挺英俊啊?看来是老娘喝高了。该不会是这家伙往自己酒水里灌了迷魂汤吧?
周海镜自顾自笑了起来,陈平安瞧着瘆人,加上不想耽误别人拜师收徒,就带着小陌回人云亦云楼去了。
说书先生挑明缘由,说了自己的门派师承,让万言跟随自己修行去。
万言看了眼高油,犹豫了片刻,点点头,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说书先生让万言什么都别带了,就那么一起离开巷子。
高油其实既希望万言就这么一走了之,又想着万言能够不走,留下做伴,一起患难与共。
但是好朋友最终走了,好像也不坏。
总之,高大少年的一颗心,空落落的。
周海镜看着那个蹲在门口,抱着脑袋,心情复杂的少年,叹了口气,报了个地址,挥手说道:“你去找个人,叫苏琅,就是前边带酒来的家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再让他教你几手武把式,至于你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转头,哽咽道:“谢谢周姨。”
周海镜气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烟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刚跑到拐角处,就转头扯开嗓门喊道:“周姨,记得明儿帮我与她说一声啊,我闯荡江湖去了。”
周海镜没说什么。
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只不过对少年来说,真正走过了江湖,不管最终混得好与坏,是衣锦还乡,还是失魂落魄,总比一辈子远远看着江湖好。
拂晓时分,宁姚闭关结束,一步来到人云亦云楼。
仙尉正陪着小陌蹲在厢房门口吃早点,瞧见了她,惊为天人,朝曹仙师默默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包裹,等仙尉他们吃完就要动身离开大骊京城了。
仙尉三两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别让曹仙师久等,才发现小陌已经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这狗腿。
一行人去结账,老掌柜笑着打趣道:“陈少侠这就打道回府啦?也没混出个名头来,不多住几天?不说混得比那鱼老宗师名堂更大,总不能输给周海镜一个江湖女子吧?”
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的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这。”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刘鹿柴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在忙碌了,只是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
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问道:“要走啦?啥时候再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刘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
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
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刘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有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和养护榆柳事务,也有些额外收入。
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
所以刘掌柜如今就只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艘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渡船就越发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赏景。
附近有一大拨年轻修士扎堆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刚在渡口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
那些莺莺燕燕的女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
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
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法,也分出个三六九等:拥有一艘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
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的。
之后就是出门在外,可以骑乘仙禽异兽的。
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的了,要是着急赶路,最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岛的。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那拨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小陌听着,心里便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作不得准,可是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
何况仙尉说的道理还挺有道理: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有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
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为了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
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规格高,隐约有一国魁首的迹象。
锁龙井遗址也定是要去看几眼的。
桃叶巷两旁的桃花极为神异,花开花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立即就会被押解到县衙,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黄四娘家的酒铺。
虽是卖的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经常下山与好友一起在此处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
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并不待客。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
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
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重新出山。
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出来的瓷器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的窑口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
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有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
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最多一炷香工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得太远,看不出什么花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艘山上渡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都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到时候,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人挣钱,不看人花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的生财路数,换成你,那渡口的半个主人,你当是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龙州?那咱们岂不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道:“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的白玉栏杆边,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棉布小包,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坐在栏杆上,正跟白玄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周米粒一起来这儿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艘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
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艘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周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艘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周米粒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巡山完毕,然后就跑到陈灵均门口当起了门神。
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个白眼,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瞧见了在行亭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给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周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散散心,凑巧看到了这一行三人。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周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周米粒的脑袋伸手,周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周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说,这次还带了两个人回家,可惜没说是谁。她当然得赶过来,好第一时间确认有没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刘重润点了点头:“不耽误你等人,我得先回鳌鱼背了。”
周米粒说道:“刘岛主,回头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头做客啊。”
刘重润有些奇怪:怎么胆子突然大了?
好些年了,这个顶着落魄山右护法身份的可爱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自家山头,最多在山门口当门房,绝不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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