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

        陈平安乘坐的这艘仙家渡船不会直达大骊龙泉郡,毕竟包袱斋已经撤离牛角山,渡口差不多已经完全荒废,名义上暂时被大骊军方征用,不过并非什么枢纽重地,渡船寥寥,多是前来龙泉郡游览山水的大骊权贵。

        如今龙泉郡百废待兴,又有小道消息,辖境广袤的龙泉郡,即将由郡升州,这就意味着大骊官场上,一下子凭空多出十数把品秩不低的座椅。

        随着大骊铁骑势如破竹,囊括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本土官员的地位水涨船高,大骊户籍的地方官员,宛如寻常藩属小国的“京官”,如今一旦外放赴任南方各个藩属,官升一级,板上钉钉。

        这艘渡船,会在一个名为千壑国的小国渡口靠岸。

        千壑国多山脉,国力衰弱,土地贫瘠,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是一块大骊铁骑都没有涉足的安详之地。

        渡口被一座山上洞府掌握,福荫洞的主人,既是千壑国的国师,也是一国仙师的领袖,只不过整座千壑国的谱牒仙师才数十人,千壑国国师也才龙门境修为,门内弟子,小猫小狗三两只,不成气候。

        之所以能够拥有一座仙家渡口,还是因为那座福荫洞曾是远古破碎洞天的遗址之一,其中有几种出产,可以远销南方,不过一年到头也没几枚小暑钱,也就没有外乡修士觊觎此地。

        陈平安打算先回趟龙泉郡,再去彩衣国和梳水国走一遭,家乡诸多事宜,急需他回去亲自决断和处理,好比买山一事,魏檗可以帮忙,但是无法代替陈平安与大骊签订新的“地契”。

        这一路,有点小波折。

        有一拨来自清风城的仙师,觉得竟有一匹普通马匹,得以在渡船底层占据一席之地,与他们精心饲养调教的灵禽异兽为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就有些不满,想要折腾出一点花样,当然手法比较隐蔽,所幸陈平安对那匹私底下昵称为“渠黄”的心爱马匹,照顾有加,要知道这几年一路陪伴,陈平安对这匹心有灵犀的爱马,十分感激,经常让飞剑十五悄然掠去,以免发生意外。

        所以当渠黄在渡船底层受到惊吓之初,陈平安就心生感应,先让初一、十五化虚,穿透层层甲板,直接到达底层船舱,阻挡了一头山上异兽对渠黄的撕咬。

        陈平安随后赶去,却被看守渡船底层的渡船杂役阻拦。

        陈平安心中了然,当他伸手抓住那年轻人的肩头,半拖半拽走向渠黄所在的地方时,所有灵禽异兽便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尤其是渠黄附近那头异兽,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足雪白,模样如狗,只是体形大如小牛,见到了陈平安之后,比起船舱内其余那些温驯伏地的灵禽异兽,更加畏惧,夹着尾巴蜷缩起来。

        根据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应该是上古凶兽撵山狗的后裔之一,不然真正的撵山狗,不会出现杂色,不过撵山狗一脉,性情暴戾,这跟搬山猿有些类似。

        陈平安松开渡船杂役的肩头,那人揉着肩头,谄媚笑道:“这位公子,多半是你家骏马与隔壁那头畜生脾气不合,起了冲突,这是渡船上常有的事情。我这就把它们分开,给公子的爱马挪一个窝,保证绝对不会再有意外发生了。”

        陈平安瞥了眼渠黄和撵山狗后裔之间的栅栏,空无一物。

        牢笼栅栏之间,本该贴有一些低品符箓,一旦灵禽异兽逾越雷池,就会第一时间触发禁制,好让渡船方出面“劝架”。

        不过能够被修士带上渡船的飞禽走兽,多有灵性,不会给主人招惹麻烦,不然破财消灾,破的也是修行之人的大道,一旦惹上钱财无法解决的难题,更是祸事。

        只不过大概在这头撵山狗后裔的主人眼中,一个会牵马登船的路边货色,惹了又能如何?

        陈平安伸出手去,摸了摸渠黄的脑袋,它轻轻踩踏地面,倒是没有太多惊慌。

        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渠黄是跟随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你们这是要坏我大道啊?”

        渡船杂役愣了一下,猜到马匹主人极有可能会兴师问罪,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如此上纲上线。难道是要敲竹杠?

        这倒好了。渡船杂役心中乐不可支,恨不得双方打起来。

        反正不管什么来头,不管为何此人能够让一头头畜生噤若寒蝉,只要惹上了清风城修士,能有好果子吃?

        清风城的那拨仙师,一直是这艘渡船的贵客,关系很熟稔了,因为千壑国福荫洞出产的某种灵木能够润泽狐皮,被那座仿佛王朝藩属小国的狐丘狐魅所钟情,因此几乎被清风城那边的仙师包圆了,然后转手卖于许氏,那就是翻倍的利润。

        要说为何清风城许氏不亲自走这一趟,渡船这边也曾好奇询问,清风城修士哈哈大笑,说许氏会在意这点蝇头小利?

        有这闲工夫,生财有道的许氏子弟,早赚更多神仙钱了。

        清风城许氏,坐拥一座狐丘,可是做惯了只需要在家数钱的财神爷的。

        一拨身披雪白狐裘的仙师缓缓走入底层船舱,有些扎眼。

        清风城的狐裘,既能在冬日保暖驱寒,亦可在夏日祛暑,无非是一厚一薄。

        可入夏时分,身披狐裘,再单薄,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过这本就是修士行走山下的一种护身符,清风城的面子,在东宝瓶洲北方地带,还是不小的。

        尤其是如今清风城许氏家主,据说得了一桩大机缘,他的道侣,从骊珠洞天帮他获得一件重宝瘊子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家族还拥有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清风城许氏的崛起,势不可挡。

        陈平安二话不说,依旧是拳架松垮,病秧子一个,却几步就来到了那拨修士身前,一拳撂倒一个,其中还有个圆乎乎脸庞的少女,当场一翻白眼,晕倒在地,最后只剩下一个居中的英俊公子哥,额头渗出汗水,嘴唇微动,不知道是在说些硬气话,还是服软的言语。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他跟前,问了些清风城的内幕。

        毕竟清风城许氏也好,正阳山搬山猿也罢,都各有一本旧账摆在陈平安心坎上,就算他再走一遍书简湖,也不会跟这两方翻篇。

        那位养尊处优的年轻修士,一见亲近之人和贴身扈从都已经倒地不起,也就无所谓面子不面子,风骨不风骨了,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得详细,年轻修士回答得认真。如教书先生在对学塾蒙童询问课业。

        看守底层船舱的渡船杂役,瞅见这一幕后,有些心神恍惚,这算怎么回事?不都说从清风城走出来的仙师修士,个个神通广大吗?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心中盘算不已的杂役,同时随手一掌拍在身后年轻修士的额头上,扑通一声,后者直挺挺后仰倒去。

        这叫有难同当。

        陈平安看着那个满脸惶恐的杂役,问道:“帮着做这种勾当,神仙钱能拿到手吗?”

        杂役摇摇头,颤声道:“没有没有,一枚雪花钱都没有拿,就是想着献殷勤,跟这些仙师混个脸熟,以后说不定他们随口提点几句,我就有了挣钱的门道。”

        陈平安问道:“点子是谁出的?”

        杂役毫不犹豫道:“是清风城仙师们的主意,我就是搭把手,恳请神仙老爷恕罪啊……”

        陈平安轻轻一跺脚,那个年轻修士的身体弹了一下,迷迷糊糊醒过来,陈平安微笑道:“这位渡船上的兄弟,说谋害我马匹的主意,是你出的,怎么说?”

        那年轻修士勃然大怒,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陈平安走出底层船舱,回头对那个年轻修士笑着说道:“别杀人。”

        年轻修士挣扎着站起身,狞笑着走向那个渡船杂役:“好家伙,敢坑老子,不把你剥下来一层皮……”

        年轻修士猛然转头望去,船舱门口那边,那个青衫男子正停步,转头望来,他赶紧笑道:“放心,不杀人,不敢杀人,就是给这坏种长点记性。”

        陈平安走出船舱。

        恶人自有恶人磨。要说清风城修士,和那个杂役谁更恶,不太好说。

        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更厌恶那个手脚孱弱的渡船杂役,可是在未来的人生当中,对付这些“弱者”还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反而是面对那些骄纵跋扈的山上修士,陈平安出手的机会,更多一些。

        就像当年风雪夜,狭路相逢的那个石毫国皇子韩靖信,说杀也就杀了。

        说不定以后真到了那座无法无天的北俱芦洲,皇帝都能杀上一杀。

        陈平安来到渡船船头,扶着栏杆,缓缓散步。

        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混得都挺风生水起啊。

        尤其是前者,在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李抟景兵解后,已经越来越强势,风雷园最近百年内,注定会是一段忍辱负重的漫长蛰伏期。

        若是新任园主剑修黄河,还有刘灞桥,无法迅速跻身元婴境,此后数百年,恐怕就要反过来被正阳山压制得无法喘息。

        至于清风城许氏,先前转手贱卖了龙泉郡的山头,明摆着是更加看好朱荧王朝和观湖书院,如今形势明朗,便赶紧亡羊补牢。

        按照那个年轻修士的说法,就在去年年末,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搭上了关系,既有长房之外一门旁支姻亲的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一位袁氏庶子,又鼎力资助袁氏子弟掌控的一支铁骑。

        瞧瞧。

        无论敌我,大家都忙。

        大道之上,人人争先。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有些自嘲。

        一举破开纯粹武夫的五境瓶颈,跻身六境,这是在陈平安进入书简湖之前,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

        当时是临近家乡,只是想要告诉落魄山崔姓老人:当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来的那个最强三境武夫,靠着自己打了一百多万拳,总算又有了个世间最强五境武夫,你以后喂拳之时,稍稍含蓄些,让我少受些罪。

        陈平安对于武运馈赠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龙城云海蛟龙那般的机缘,应该还是一拳打退。

        不承想这一拖,又是将近三年光阴。

        至于补齐五行本命物和重建长生桥一事,不提也罢。按照阿良的说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剑法,滑到哪里剑就在哪里,随缘随缘”。

        陈平安会心一笑。

        转过头,看到了那拨前来赔礼道歉的清风城修士,陈平安没理睬。对方大致确定陈平安没有不依不饶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离去。

        随后渡船主人也来告罪,信誓旦旦,说一定会重罚那个惹事的杂役。

        陈平安也没怎么理会,只说吃过了教训就行。

        渡船在千壑国那座福荫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陈平安也就埋头赶路,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去拜访了福荫洞主人。

        兴许是知晓了渡船上的风波,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国国师,十分热情。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内幕,老修士对此并不陌生,毕竟福荫洞还是小有名气,虽然大小才方圆十余里,秘藏珍宝和仙家遗物也早早被前辈们一挖而空,洞府灵气,算不得太充沛,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但作为修道之地,开枝散叶,面对各路访客,自有一套滚瓜烂熟的客套,可以说的细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老修士听说陈平安是大骊人氏,愈发热络,非要挽留陈平安逗留几天,陈平安推托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只九宫格宝匣作为临别赠礼,由几件福荫洞特产的取巧灵器凑齐九个格子,其实价格不高,千壑国市价,值二十来枚雪花钱左右,对于世俗王朝,当然是天价,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么珍稀重礼。

        陈平安收下九宫格宝匣后,回赠了福荫洞一壶蜂尾渡水井仙人酿。

        龙门境老修士一听说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酿,开怀不已,邀请陈平安下次途经千壑国,不管如何,都要来福荫洞这边坐一坐,虽然没有如水井仙人酿这般的醇酒,可是千壑国自有些别处没有的独到风光,不敢说让人流连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绝对不虚此行,他愿意陪同陈平安一起游历一番。

        老修士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千壑国边境,这才打道回府。

        身边有位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有些不解,疑惑为何师尊要如此大费周章,龙门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结善缘,无论大小,都莫要错过了。”

        年轻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误入歧途,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你这般年纪,还是要勤勉修行,潜心悟道,不可过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晓得个利害轻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师父这般腐朽不堪,走不动山路了,再来做这些事情。至于所谓的师父,除了传你道法之外,也要做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无奈事,好教门内弟子以后的修行路,越走越宽。”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脑袋,叹息道:“上次你独自下山历练,与千壑国权贵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径,师父其实一直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场作戏,觉着以此才好拉拢关系,实则本心不喜,师父就要对你失望了。修道之人,应当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么,哪里需要计较那些红尘人情,意义何在?切记修行之外,皆是虚妄啊。”

        年轻弟子心中惊悚。

        老修士笑道:“刚好借此机会,点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费师父送出去的二十枚雪花钱了。”

        年轻弟子作揖谢道:“师恩深重,万钧定当铭记在心。”

        那位福荫洞山主,抚须而笑,带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视野开阔的山脊小路上。

        陈平安负剑骑马,从千壑国北境继续往北。

        他当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访福荫洞府邸,让一位龙门境老修士借机点醒了一位衣钵弟子。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大暑时分,陈平安一人一骑,递交关牒,顺利通过了大骊边境关隘。

        这次返回龙泉郡,陈平安拣选了一条新路,没有走红烛镇、棋墩山那条线。

        这一路,大雨时兴,湿暑之气蒸郁异常,让陈平安差点误以为行走在了书简湖宛如蒸笼的夏日时分。

        不过大暑热,秋后凉。夜间蟋蟀鸣叫不已。

        其间在一处山巅古松下,夕阳西下,见着了个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迈文士,身边美婢环绕,莺声燕语,更远处,站着两位呼吸绵长的老者,显然都是修行中人。

        陈平安牵马而过,目不斜视。

        远去山巅之后,陈平安便有些伤感,昔年大骊书生,哪怕是已经能够进入山崖书院求学的士子俊彦,仍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去往观湖书院,或是去大隋,去卢氏王朝,总归是大骊留不住人。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那时候的大骊文坛,读书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笔之前,不提几个别国硕儒的名字,不翻几本别国文豪的著作,不找几个别国文坛上的亲戚,都没脸皮开口,没底气下笔。

        不知道如今的大骊士林,是怎样的光景。

        事实上陈平安也不感兴趣。

        临近黄昏,陈平安最后途经龙泉郡东边数座驿站,然后进入小镇。

        木栅栏大门已经不存在,小镇已经围出了一堵石头城墙,门口那边倒是没有门禁和武卒,任人出入。

        陈平安过了门,发现郑大风的茅屋倒是还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较于附近规划整齐的林立店铺,显得有些扎眼,估计是价钱没谈拢,郑大风就不乐意搬家了。

        寻常小镇门户,自然不敢这么跟北边那座龙泉郡府和镇上县衙较劲,郑大风有什么不敢的,肯定少一枚铜钱都不行。

        陈平安本该一旬后才到小镇,只是后来赶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时间。

        入关之初,通过边境驿站给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们说了自己的大致返乡日期。

        陈平安没有先去泥瓶巷祖宅,而是牵马过石桥,去了趟爹娘坟上,依旧是拿出一只只装满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清明过去没多久,坟头还有些微微褪色的红色挂纸,给扁平石头压着,看来裴钱那丫头没忘记他的嘱咐。

        这一路行来,多是陌生面孔。

        也不奇怪,小镇当地百姓,大多已经搬去西边大山靠北的那座龙泉新郡城,几乎人人都住进了崭新亮堂的高门大屋,家家户户门口都矗立有一对看门护院的大石狮子,最不济也有造价不菲的抱鼓石,半点不比当年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还留在小镇的,多是上了岁数不愿搬迁的老人,还守着那些日渐冷清的大小巷弄。

        然后多出许多买了宅子但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面的新邻居,即便遇见了,也是鸡同鸭讲,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陈平安就这样回到小镇,走到了那条几乎半点没有变的泥瓶巷,只是这条小巷如今已经没人居住了,仅剩的几户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将祖宅卖给了外乡人,得了一大笔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银子,哪怕在郡城那边买了大宅子,依旧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

        顾璨家的祖宅没有售卖出去,但是他娘亲同样在郡城那边落脚,买了一栋郡城中面积数一数二的府邸,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富贵气派。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给渠黄松了缰绳,让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自己待着。

        陈平安打开房门,屋里还是老样子,小小的,没添补任何大件。

        陈平安搬了条老旧长凳,在桌旁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门神和春联,再跨入院子,看了那个春字。

        暮色沉沉。

        陈平安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灯火。

        本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去落魄山,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是坐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陈平安还是没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会儿。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无论走出千万里,在外游历多少年,终究落在这里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后,刘羡阳经常躺在这里的床板上,说着那些憧憬远方的胡话,小鼻涕虫也曾经常在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讲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距离龙泉郡不算近的红烛镇那边,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着远方,三人打赌谁会最早看到那个身影。

        落魄山上,崔姓光脚老人正在二楼闭目养神。

        朱敛又开始反复欣赏那些竹楼上的符箓文字。

        女鬼石柔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一张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后,处处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披云山之巅。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条黄庭国老蛟并肩而立,一个笑容闲适,一个神色肃穆。

        俯瞰远处那座小镇。

        一条小巷之中,一粒灯火依稀。

        大放光明。

        小镇并无夜禁,夜幕中,陈平安离开泥瓶巷,稍稍绕路,牵马去了趟杨家铺子。

        敲门后,是位睡眼惺忪的少年开的门,应该是魏檗书信上说的杨老头新收弟子。

        陈平安歉意道:“你师父睡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反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无言以对。

        习惯了书简湖那边的尔虞我诈和咬文嚼字,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皱眉问道:“找我师父做啥?有病?”

        陈平安哑然失笑,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是看病来了。”

        少年皱眉不已,有些纠结。

        月色下,视线中的年轻男子,脸颊微微凹陷,形神憔悴,瞧着挺像是个短命鬼,口音倒是家乡这边的人,不过从来没见过。

        只是自己师父不爱露面,估计今夜是断然不会做这笔主动送上门的买卖了。

        何况之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杨家铺子的名声和生意都不太好,跟一大堆街坊邻居结了仇,如今都喜欢往月饼巷那边的一座药铺抓药看病,他跟师姐每天都闲得发慌。

        师父他老人家也是个跟银子有仇的怪人,从来不在乎杨家铺子门可罗雀,他家里人都犯嘀咕,去年就想着让他改换门庭,干脆去窑务督造署那边当差好了,舅舅都疏通好了门路,只是他自己不太乐意,觉得跟那帮官老爷打交道,每天见着了人就低头哈腰,没劲。

        既然杨老头没有现身的意思,陈平安就想着下次再来铺子,刚要告辞,里边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肌肤微黑,比较纤瘦,但应该是位美人坯子。

        陈平安也知道这位女子,是杨老头的弟子之一,是眼前桃叶巷少年的师姐,骑龙巷的窑工出身。

        烧窑有很多讲究,比如窑火一起,女子都不能靠近那些形若卧龙的龙窑,陈平安不太清楚,她当年是如何当成的窑工,不过估计是做些粗活累活,毕竟祖祖辈辈的规矩就搁在那边,几乎人人恪守,比起外边山上约束修士的祖师堂戒律,似乎更管用。

        女子嗓音竟然如刀磨石,极为沙哑粗砺,缓缓道:“师父说了,帮不上忙,从今往后,叙旧可以,买卖不成。”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与你师父说一声,我回头再来拜访。”

        女子犹豫了一下,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问道:“客人是位纯粹武夫?”

        陈平安问道:“你也是?”

        女子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如今住在哪里?”

        女子这才继续开口说话:“他喜欢去郡城那边晃荡,不常来铺子。”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有那个睡眼蒙眬的桃叶巷少年,笑着牵马离开。

        土生土长的两人,如今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师父到底是谁,这座杨家铺子曾经接待过多少位三教圣人,跟杨老头认了师徒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当年,是不是有人也曾这样看待自己?

        少年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师姐埋怨道:“我不喜欢这个病恹恹的家伙,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

        年幼时太过贫苦饥寒,少女时又做了太多苦力活,导致女子如今的身材才刚刚与寻常市井少女般杨柳抽条,她不善言辞,也不苟言笑,就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个牵马背剑远去的身影。

        她是少年的师姐,性格稳重,所以更早接触到一些师父的厉害。

        不到三年,她如今就已是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但是为了破开那个最为艰辛的三境瓶颈,她宁肯活活疼死,也不愿意咽下那只瓷瓶里的药膏,这才熬过了那道关隘。

        当时师父浑然不上心,只是坐在那边吞云吐雾,连冷眼旁观都不算,因为老人根本就没看她,只顾着自己神游万里。

        在她浑身浴血地挣扎着坐起身后,双手掩面,喜极而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话不会骗人的。

        老人斜瞥了眼劫后余生的弟子,在台阶上磕着烟杆,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的心性、韧性,大概只有某个人的一半,很值得高兴?那个人,比你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是龙窑学徒出身,比你还不如,更早无依无靠,万事靠自己。三年破三境,很了不起吗?就这点出息,也想去抢东宝瓶洲所剩不多的山巅境?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下次他再次打散武运馈赠的时候,你就端着碗,跪在地上,去接住他不要的东西好了。连他都比不过,还敢问郑大风那个曹慈是谁?年纪不大,脸皮不薄,我倒是收了个好弟子。要不要我去你那个娘娘腔叔叔的坟头,敬个酒,道声谢?”

        师父要么不说话,每次一开口,言语都能让人心肝疼。

        她是如此,师弟石灵山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不同,在于师弟私底下敢抱怨,她不敢。

        陈平安牵马走到了小镇边缘,李槐家的宅子就在那边。

        他驻足片刻,走出巷子尽头,翻身上马,先去了最近的那座小山包——当年只用一枚金精铜钱买下的真珠山——驱马上丘顶,眺望小镇。

        深夜时分,也就四处灯火稍亮,福禄街,桃叶巷,县衙,窑务督造署。

        若是转头往西北望去,位于群山之北的新郡城那边,万家灯火齐聚,以至于夜空微微晕黄光亮,由此可见那边的热闹,想必置身其中,一定是灯火如昼的繁华景象。

        真珠山,是西边大山中最小的一座山头,小到不能再小,当初陈平安之所以买下它,理由很简单,便宜,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复杂心思。

        那会儿还想着要在真珠山打造一座茅屋,如此一来,去小镇也方便些,反正就几步路。

        在真珠山和泥瓶巷之间往返一趟,哪怕是徒步行走,也花费不了多少工夫。

        陈平安坐在马背上,视线从夜幕中的小镇轮廓不断往回收,看到一条出镇入山的路线。

        年幼时候,自己就曾背着一个大箩筐,入山采药,蹒跚而行,酷暑时分,双肩给绳子勒得火辣辣疼,当时感觉就像背负着一座泥瓶巷祖宅。

        那是陈平安人生第一次想要放弃,用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劝说自己:你年纪小,力气太小,采药的事情,明天再说。

        大不了明儿早些起床,在清晨时分入山,不要再在大太阳底下赶路了,一路上也没见着有哪个青壮男子下地干活……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拨转马头,下了真珠山。

        如今入山,大道平坦宽阔,勾连座座山头,再无当年的崎岖难行。

        大山绵延,即便通了道路,落魄山位于群山之南,从最东边的真珠山一路行去,依旧需要耗费不少光阴,加上陈平安似乎是想要多看看途经的每座山头风光,经常停歇,不然就是牵马而行,所以等陈平安赶到落魄山地界,已是一天两夜之后,这还是在渠黄脚力远胜寻常马匹的前提之下。

        陈平安骑马的时候,偶尔会轻夹马腹,渠黄便会心有灵犀地加快步伐,在道路上踩出一串马蹄痕迹。

        这些年,经常会如此,找些无聊事情做,既是苦中作乐,也是忙里偷闲。

        大多时候不言不语的账房先生,落在曾掖、马笃宜还有顾璨眼中,经常会有这些古怪的小事情。

        会蹲在地上用石子画出棋盘,或是翻来覆去研究那几个围棋定式,或是自己与自己下一局五子棋。

        一人一骑,入山渐渐深远。

        应该是第一个洞悉陈平安行踪的魏檗,始终没有露面。

        要知道如今不单单是龙泉郡,龙须河、铁符江所辖流域,乃至于绣花江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嫁衣女鬼府邸一带,都隶属于北岳地界,魏檗高居披云山,俯瞰众生,洞若观火。

        不过魏檗没有早早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早年两人关系不深,最早是靠着一个阿良维系着,后来逐渐变成朋友,有那么点“君子之交”的意思,魏檗可以只凭个人喜好,带着陈平安四处“巡狩”北岳辖境,帮着在陈平安身上贴上一张北岳山神庙的护身符。

        可是如今两人牵连甚深,趋向于盟友关系,就要讲一讲避嫌了,哪怕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不然估计大骊朝廷会心里不痛快,你魏檗好歹是我们朝廷尊奉的第一位五岳神祇,就这么与人合起伙来做生意,然后对着大骊宋氏往死里砍价?

        魏檗就算全然不顾及大骊宋氏的脸面,仗着一个已经落袋为安的北岳正神身份,骄纵跋扈,为自己为他人大肆攫取实在利益,陈平安也不敢答应——一夜暴富的买卖,细水长流的友谊,显然后者更加稳妥。

        何况魏檗一向深思远虑,谋而后动,值得信赖,不然陈平安这些年也不会寄那么多封书信去披云山。

        在一个拂晓时分,陈平安终于来到了落魄山山脚。

        山门建造了牌坊楼,只不过还没有悬挂匾额。

        其实照理说落魄山之巅有座山神庙,是应该挂一块山神匾额的,只不过那位前窑务督造官出身的山神宋煜章,时运不济,在陈平安作为家业根基所在的落魄山“寄人篱下”不说,还与魏檗关系闹得很僵,加上竹楼那边还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武学大宗师崔姓老人,再有一条黑色巨蟒经常在落魄山游弋逛荡,当年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以那支小雪锥书写文字符箓,更是害得整座落魄山下坠几分,山神庙受到的影响最大,一来二去,落魄山的山神祠庙是龙泉郡三座山神庙中香火最惨淡的,致使这位死后塑金身的山神老爷宋煜章,可谓处处不讨喜。

        魏檗缓缓走下山,身后远远跟着石柔。

        陈平安翻身下马,笑问道:“裴钱他们几个呢?”

        魏檗幸灾乐祸道:“我故意没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三个小家伙还以为你这位师父和先生,要从红烛镇那边返回龙泉郡,如今肯定还眼巴巴等着呢。至于朱敛,最近几天在郡城那边转悠,说是无意中相中了一位练武的好苗子,高了不敢说,金身境是有希望的,就想要当作送给自家少爷返乡回家后的一个开门彩。”

        陈平安与魏檗并肩而行,石柔依旧远远跟着,只是跟陈平安相互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平安歉意道:“买山一事,一拖再拖,实在抱歉。”

        一身白衣的魏檗行走山路,如湖上神人凌波微步,耳边一侧悬挂一枚金色耳环,真是神祇中的神祇,他微笑道:“其实永嘉十一年末的时候,这场生意差点就要谈崩了,大骊朝廷以牛角山仙家渡口不宜卖给修士,应该纳入大骊军方作为理由,已经清晰表明有反悔的迹象了,最多就是卖给你我一两座靠边的山头,大而无用的那种,算是面子上的一点补偿,我也不好再坚持,但是年关一来,大骊礼部就暂时搁置了此事,正月又过,等到大骊礼部的老爷们忙完事,过完节,吃饱喝足,再次返回龙泉郡,突然又变了口风,说可以再等等,我就估摸着你应该是在书简湖顺利收官了。”

        陈平安苦笑道:“半点不顺利。”

        魏檗转头看了眼如今的陈平安相貌,哈哈笑道:“瞧得出来,惨不忍睹,只比俗子转入神道时必经的‘形销骨立’略好一筹。裴钱几个看见了你,多半要认不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叹息一声,道:“即便谈妥了买山一事,书简湖那边我还有一屁股债。”

        魏檗微笑道:“终究只是‘钱财’二字上伤脑筋,总比最初的心境起伏不定、万般我皆错好太多了吧?”

        陈平安展颜而笑,点头道:“是这个理。”

        魏檗突然说道:“我可没钱借你,就一个北岳正神的空架子,不过你要是能以此拐骗来神仙钱,你只管拿去,挣着了钱,算你有本事。”

        陈平安轻轻搓手,笑呵呵道:“这哪里好意思。”

        魏檗一愣,听口气,不像当年的那个陈平安啊,像是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这家伙就要顺坡下驴,真要扯着北岳正神的虎皮大旗去挣钱似的。

        魏檗赶紧一拍陈平安肩膀,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就算了,我哪里好意思让你不好意思,朋友嘛,相互体谅……”

        石柔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说实话,先前在落魄山山门口,见着了陈平安的第一面,她真吓了一跳。

        几年不见,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道是先后没了隋右边、卢白象、魏羡和朱敛在身边,只能单枪匹马闯荡那座书简湖,然后就给野修无数的书简湖,打出了原形,混得十分凄惨?

        能够活着离开那块名动东宝瓶洲的是非之地,就已经很心满意足?

        石柔倒也不会因此就小看了陈平安,毕竟书简湖的无法无天,这几年通过朱敛和北岳正神魏檗的闲聊,她多少清楚一些内幕,明白一个陈平安,即便身边有朱敛,也注定没办法在书简湖那边靠着拳头杀出一条血路,毕竟一个截江真君刘志茂就够所有外乡人喝上一壶了,更别提后边又有个刘老成重返书简湖,那可是东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陈平安说道:“跟裴钱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傻乎乎在红烛镇干等了。”

        魏檗会心一笑,点点头,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赶紧回了吧,陈平安已经在落魄山了。”

        如有一叶浮萍,在湍急水流中打了个旋儿,一闪而逝,然后在红烛镇一座屋脊翘檐附近,有魏檗的熟悉嗓音,在裴钱三个小家伙身边响起。

        正托着腮帮的裴钱瞪大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青衣小童揉了揉下巴,不屑道:“我觉得魏檗是在唬人,吃饱了撑的,逗咱们玩呢。”

        坐在裴钱身边的粉裙女童轻声道:“魏先生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吧?”

        裴钱猛然站起身,双手握拳,轻轻一撞,大声道:“我师父真是神出鬼没啊,不声不响就打了咱们仨一个措手不及,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青衣小童没好气道:“厉害个屁,害咱们在这里白等了这么多天,看我不一见面就跟他讨要红包,少一个我都跟陈平安急眼。”

        裴钱转头望向青衣小童,一只小手同时按住腰间刀剑错的刀柄剑柄,语重心长道:“朋友归朋友,可是天大地大,师父最大,你再这么不讲规矩,一天到晚想着占我师父的小便宜,我可就要取你狗头了。”

        话说得很老气横秋,是裴钱一贯的风格。

        大概是年纪不大的关系,又喜欢说些大话怪话,所以很难让人分清楚裴钱到底哪句是真心话,哪些是可以当作耳旁风的无心之语。

        青衣小童白眼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裴钱摇摇头,道:“我跟老厨子熟啊,请他出手打死你,我再取你狗头,又没说错。”

        粉裙女童有些紧张,生怕这两个家伙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们俩虽然经常拌嘴,可是真正动手,还真没有过,两个人倒是经常喜欢“文斗”,动嘴皮子,说一些搬山倒海的神仙术法,比拼高下。

        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远游境武夫的分量,以及那个老厨子与裴钱的关系,再就是魏檗那个势利眼,好像对裴钱也很刮目相看,他心中愁苦万分,只得满脸谄媚道:“裴女侠,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呢?陈平安是你师父,也是我家老爷啊,一家人和气生财,说什么狗头不狗头的,再说了,我也不是狗啊,我可是道家三掌教都拍过数次肩膀的一条大蛟龙,就凭我这份英雄气概,你就该多敬重我几分,以后莫要再说这种伤和气的气话了,幼稚,不好。”

        裴钱一本正经道:“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们江湖人士,一口唾沫一颗钉!”

        青衣小童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

        粉裙女童松了口气。还好他们两个没翻脸,不然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当和事佬。

        三人在红烛镇一座座屋脊上边蜻蜓点水,很快离开小镇,进入山中。

        一条盘踞在无人处的黑色大蛇游弋而出,腹部碾压出一条深沉痕迹,声势惊人,裴钱率先跃上落魄山黑蛇的头颅,盘腿而坐,将竹刀竹剑叠放在膝盖上。

        粉裙女童坐在黑蛇背脊中央。

        青衣小童站在黑蛇的尾巴上,一晃一晃,只是当他望向裴钱的纤细背影,他心头有些阴霾,先前那一瞬间,自己又感受到了裴钱恍若天生的压迫感。

        这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

        第一次察觉到裴钱身上的异样,是在群山之中,他们一起围追堵截那条成了精的乱窜土狗。

        当时裴钱浑身草木碎屑,脸上还有被树木枝条钩破的几条小血槽,她对于身上那点不痛不痒的伤势,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条夺路而逃的野狗。

        终于好不容易堵住了那条“野狗”的去路,她猫着腰,死死盯住那条野狗,双眼神采奕奕,拇指按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竹刀出鞘一寸,眼神便炙热一分。

        从那个时候开始,青衣小童就没再将裴钱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看待。

        他甚至还有些疑惑不解,挺正人君子的陈平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小怪胎当弟子,还是开山大弟子?

        棋墩山出身的黑蛇,无比熟稔返乡山路。

        裴钱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三个各怀心思。

        裴钱用刀鞘底部轻轻敲击黑蛇头颅,皱眉道:“别偷懒,快一些赶路,不然哪天我学成了疯魔剑法,就拿你来练手。”

        “座下”黑蛇只得加快速度。

        落魄山那边。

        陈平安重返竹楼,百感交集。

        一路上,魏檗与陈平安该聊的已经聊完,以缩地成寸的一方山水神祇本命神通,先行返回披云山。

        石柔看着陈平安登上二楼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搬了条竹椅,坐在檐下,很好奇陈平安与那个崔姓老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人不像是纯粹武夫,更像是个退隐山林的老儒士,魏檗和朱敛,好像很默契,都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就当老人不存在。

        老人一开始是想要栽培裴钱的,只是随手轻轻一捏筋骨,裴钱就满地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地望着老人。

        老人当时一脸自己主动踩了一脚狗屎的别扭表情。

        裴钱趁着老人怔怔出神,蹑手蹑脚地跑路,之后好几天都没凑近竹楼,在群山之中瞎逛,后来干脆直接离开西边大山,去了骑龙巷的糕点铺子,当起了小掌柜,反正就是死活不愿意再见到那个老人。

        从此,崔姓老人就对裴钱死了心,偶尔站在二楼眺望风景,斜眼瞥见裴钱像一只雏凤幼鸾成天待在鸡窝里还特别开心的样子,老人就有些无奈。

        陈平安敲门进入。

        崔姓老人盘腿而坐,睁开眼睛,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坐在老人对面,背着那把剑仙,腰间悬挂着养剑葫。

        老人觉得那把剑有些碍眼,至于那个养剑葫,还稍微好一些,江湖儿郎,喝点酒,不算什么。

        老人问道:“就靠着这些身外物,才得以活着离开那处污秽之地?”

        陈平安说道:“不能说‘就’,不过没有这把剑,我还真活不下来。在书简湖青峡岛,差点被一位上五境野修打死。”

        老人讥笑道:“人家若是真要杀你,有无这把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说道:“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有这把剑,可杀的可能性就会很大了。”

        老人皱眉不悦。

        陈平安缓缓道:“武学路上,当然是要追求‘纯粹’二字,可是如果刻意为了尽善尽美的‘纯粹’,一次次故意将自己置身于生死险境当中,一次涉险而过,哪怕再有两次三次,可是总有一天,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到时候死了也就是死了。我觉得练拳的纯粹,要先在修心一事上比山上修道之人更加纯粹,先做到心境无垢,出拳之时夹杂着诸多身外物,事后才有机会剥除,这是武道纯粹的根本,不然武学道路,本就道阻且长,坎坷难行,更有断头路在前方等着,如果仍是喜欢告诉自己死则死矣,还怎么走得远?”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冷笑道:“怎么,出门在外浪荡几年,觉得自己本事大了,已经有资格与我说些大话屁话了?”

        老人不过是身体向前倾几分,竹楼二层的屋内,瞬间便是拳意丰沛如洪水,汹涌扑向陈平安,就连竹楼外的石柔,都察觉到这股洪涝即将决堤的惊人气势。

        陈平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身形如此,心境如此,身心皆是。

        室内如有迅猛罡风吹拂。陈平安不断向后倒滑出去,只是依旧腰杆挺直,哪怕背靠墙壁,依旧丝毫不改坐姿。

        老人叹息一声,眼中似有怜悯神色,问道:“陈平安,走完了一趟书简湖,就已经这么怕死了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自己迟迟无法水到渠成破开五境瓶颈?你以为是自己压制使然,还是你自己不敢去深究?”

        陈平安默然无声。

        老人看着这个背靠墙壁的枯槁年轻人,道:“怕死就是怕死,你不敢承认罢了。当然,你自有怕死的万般理由,我不会因此而笑话你半句。不过呢,世事值得玩味处,就在于此,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可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合乎情理,所以你的道理是对的,但是很可惜,你无法用一个于你正确的道理,来说服自己的本心。你如今想要练剑,这个执念越来越深刻。我猜测你在书简湖这几年,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一个是武夫好像不够强,一个是剑仙实在太潇洒。这些念头在不经意间起起伏伏,浮光掠影,你却不自知。这是人之常情,你从未见过我真正出手,但是你却走过了一趟剑气长城,相信亲眼所见的剑仙,不止一两位。”

        陈平安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反驳。

        老人笑道:“我当年喂拳,出拳太多,拳拳有分寸,是将你的三境武道之路,打得无比平整,所以你虽然遭受太多痛楚折磨,但是路途很……平缓,这自然是我的厉害之处,不伤你体魄本元半点,更不坏你本心丝毫。但是你所见的剑仙风姿,可不会管你一个小武夫的心境,剑意纵横千百里,气冲斗牛开云海,随随便便一巴掌,就会在你心路上拍出一个大窟窿,你又是喜欢自省的半吊子读书人,喜欢有事没事就回头,看看自己走岔了没有,不承想每次回头,就要下意识看一看那个窟窿,如凝深渊,如观深井,深坠其中,不可自拔。”

        陈平安点头道:“在老龙城,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剑修左右在蛟龙沟的出剑,对我影响很大,加上先前魏晋破开天幕一剑,还有老龙城范峻茂飞往桂花岛的云海一剑……”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色凝重,道:“可是进入书简湖后,我并非如前辈所说,毫无察觉,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已经有意识去一点点消弭这种影响。”

        老人大笑道:“往水井里丢石子,每次还要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井底溅起水花,你填得满吗?”

        陈平安恍然大悟,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敢问前辈,那我应该如何做?”

        老人冷嘲热讽道:“看来一趟书简湖之行,让你形神憔悴不说,连一颗原本还凑合的脑袋瓜子也生锈了。”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老人。

        老人沉默片刻,道:“好在有些东西还没丢干净,不然就真没救了。”

        老人抬起一只拳头,道:“习武。”

        老人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又道:“练剑。”

        然后老人收起双手,站起身,居高临下,俯瞰陈平安,道:“即便可以兼得,那么主次怎么分?分出主次,当下又怎么分先后?什么都没想明白,一团糨糊,成天浑浑噩噩,活该你在城门大开的关隘外边绕圈子,还洋洋自得,告诉自己不是打不破瓶颈,只是不愿意而已。话说回来,你跻身六境,确实简单,不过就跟一个人满裤裆屎一样,从屋外进门,误以为进了屋子就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其实,那些屎也给带进了屋子,不在身上,还在屋内。你好在误打误撞,总算没有破境,不然就这样从五境跻身的六境,也好意思一身屎尿登上二楼,来见我?”

        老人轻轻一跺脚。

        陈平安的后背,被扑面而来的剧烈罡风,吹拂得死死贴住墙壁,不得不用手肘抵住竹楼墙壁,再竭力不让后脑勺靠住墙壁。

        体内一股纯粹真气若火龙游走窍穴。

        老人眯眼望去,骤然间抬起一脚朝陈平安额头那个方向踹出。

        砰然一声,陈平安的后脑勺狠狠撞在墙壁上,体内那股纯粹真气也随之停滞不前,如背负一座山岳,压得那条火龙只能匍匐在地。

        老人啧啧道:“陈平安,你真没想过自己为何三年不练拳,还能吊着一口气?要知道,拳意可以在不练拳时,依旧自我砥砺,可是身子骨,撑得住?你真当以为自己是金身境武夫了,就从来不曾扪心自问?”

        陈平安呼吸困难,脸庞扭曲。

        他早知道这次返回竹楼,会有大苦头要吃,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直截了当。

        但是老人的那个问题,让陈平安的心意骤然停歇,如同“悬崖勒马”,暂时摒弃老人的拳罡带来的压制,静心聚气,聚精会神,去思考这个之前依稀想过却一笔带过的问题。

        老人抬起脚,一脚尖踹向墙壁处陈平安的腹部,一缕拳意罡气,刚好击中那条极其细微的火龙真气。

        陈平安隐约间察觉到那条火龙的首尾和四爪,在自己心扉门外,蓦然间绽放出三串如爆竹、似春雷的声响。

        老人说道:“显然是有修行之人,以极高明的独到手法,悄悄温养你的这一口纯粹真气。如果我没有看错,肯定是位道家高人,在真气火龙的头颅,植入了三粒火苗种子,作为一处道家的‘天宫内院’,以火炼之法,助你一寸寸打通这条火龙的脊柱关节,使得你有望骨体容华焕发,先行一步,跳过六境,提前打熬金身境底子,效果就如修道之人追求的金玉形骸。手笔不算太大,但是巧而妙,火候极好。说吧,是谁?”

        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既然已经看出根脚,也就不再为难陈平安,收敛气势。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