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说完了豪言壮语,轻轻点头,很好很识趣,既然无人反驳,就当你们三座天下答应了此事。
周米粒怀抱金扁担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护法金字招牌的轻快拍掌。
崔东山沿着六块铺在地上的青色石砖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噼里啪啦相互打架。
崔东山双脚落地,面朝竹楼背对小米粒,突然拧腰转身,递出一拳,见小米粒仍在犯迷糊,只好出声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无敌!”
小米粒赶紧原地打转好多圈,这才由衷称赞道:“好拳!”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一脸遗憾道:“不承想学成了绝世拳法,还是打不倒右护法,罢了罢了,就当平分秋色,下次再战。”
小米粒挠挠脸,她都还没出拳,没尽兴哩。
崔东山大摇大摆地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赶紧将两件看家法宝搁在桌上,使劲掏袖子,接连掏出好几把瓜子,堆在大白鹅身前,余了好多,余了好久,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东山嗑起了瓜子,随口问道:“小米粒,有没有谁欺负你啊,哪怕你是哑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师兄说啊,小师兄别的本事没有,骂街一流,擅长堵大门。”
周米粒双臂环起,双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过小脑袋,她嗤笑一声:“大白鹅你离家太久了吧,如今脑袋可不灵光,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以说你们一个个不要总是喜欢远游嘛。出门在外,万一给人欺负了,我都照顾不到你们嘞。
崔东山勾着身子,嗑着瓜子,嘴巴却没闲着,说道:“小米粒,以后山上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即便不远游,在山上事情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可能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聊天了,伤不伤心,生不生气?”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鹅又说傻话,在哑巴湖当大水怪的时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头都没人跟我聊天,我咋个就不伤心?”
崔东山恍然大悟,又说道:“可那些匆匆过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觉是不一样的。”
周米粒使劲皱起了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认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个个数过去,最后小姑娘试探性问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说一句话?”
崔东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须能够。”
周米粒小声说道:“两句不嫌多啊。”
崔东山笑问道:“啥时候带我到红烛镇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们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说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里边,黑衣小姑娘的胆子就能有两个米粒大。
只要晓得好人山主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就敢一个人下山,去红烛镇那边接他。
崔东山点点头:“没有问题。”
气杀老夫气杀老夫了,等会儿再说,不能吓着小米粒。
既然老厨子已经返回落魄山,帮着梳理脉络,崔东山也就比较放心了,他能做的,其实就是闲来无事查漏补缺。
除了石柔那边,让长命道友帮着小小收官一场;泓下、云子这两条小孽障,也要敲打提点一番;至于那个初来乍到的狐国之主沛湘,更是。
老厨子对待美人,一贯多情,还是略显心慈手软菩萨心肠了,其实正好,好人老厨子来当,恶人就让他崔东山来做。
崔东山早就与先生坦言,一座山头,哪怕最终做成同样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记得牢靠,才能真正记得住打念得了好。
其中,相对比较重要的一件事,则是由他提议长命道友暂领落魄山掌律祖师一职。
事实上,按照一般仙家山头的仪轨礼制,这已经属于崔东山行事僭越了,已经不算什么胆大包天,而是一人挑衅整座祖师堂。
别说被秋后算账穿小鞋,都可以直接双脚砍断拉倒,丢出去喂骑龙巷左护法了。
所以这趟落魄山之行,还真不是崔东山闲逛而已。
陈暖树一路小跑过来,腰间分门别类的一串串钥匙在轻轻聊天。
粉裙小姑娘陈暖树与崔东山施了个万福,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旁。
陈暖树确实不会掺和什么大事,却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东山与陈暖树说了些陈灵均在北俱芦洲那边的走江情况,倒也不算偷懒,而是遇到了个不小的意外。
陈灵均跟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混得熟了,义字当头,两肋插刀,结果为了那个正儿八经斩过鸡头烧过黄纸的好兄弟,两人果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济渎最西边婴儿山雷神宅拘押了起来。
济渎中部的龙宫洞天先后两封帮着陈灵均求情的书信都没能让雷神宅放人。
雷神宅委实是被气得不轻,门派虽损失不大,可丢脸太大了。
哪有人将那雷神宅山门口的金字匾额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就算脑子有病也得有个分寸不是?
你就算要偷走,干脆一起将匾额偷走,事后追回还能全须全尾,重新悬挂上就是了,那俩家伙倒好,只抠去“神宅”那两个金色大字……
逮住了那个罪魁祸首之后,对方理由竟然是“三个字全抠了,怕你们打死我,留下个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了”。
因此那两封出自龙宫洞天的密信,虽然给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婴儿山那边却没有放人。
不过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于太过生硬,雷神宅毕恭毕敬回了两封信,措辞委婉,只说那个南薰水殿的贵客、龙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给句道歉的言语,咱们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还让人一路恭送离境。
问题症结就在于那个靠山很硬的家伙,一直摆出“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认错没有”的无赖架势。
陈暖树忧心忡忡,问道:“陈灵均闹脾气做错事了?”
“倒是破天荒没犯错。这小子在北俱芦洲,别说低头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远游,谁都瞧不见他。”崔东山摆手笑道,“是那婴儿山雷神宅管教无方,有错在先。错不大,只是山下江湖的一桩小恩怨,错杀了一人,打伤了几个,打发了一笔神仙钱了事,然后就被陈灵均凑巧撞见了,只不过没能救下人,他身边那个‘朋友’又一个没忍住,率先动手打了人,反正一场稀里糊涂的乱战。陈灵均那个新朋友被打得灰头土脸,行凶修士也跑了,陈灵均就更咽不下这口气了。至于婴儿山上的神仙嘛,比较要面子,何况也没觉得那个错就是错。加上陈灵均是外乡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就是错上加错了,又能如何?陈灵均也没傻到要硬闯山门,第一次道理讲不通,第二次吃了闭门羹,最后跟朋友一合计,就合计出那么个法子来。”
说到这里,崔东山大笑起来:“不愧是落魄山混过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陈暖树说道:“有惊无险就好。”
崔东山点头道:“寄信的两个朋友,身份都不简单,我们就放心好了。陈灵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还有朋友在牢里陪着侃大山,快活着呢。泓下走江,不过是几个江水正神开路护道,好嘛,咱们陈灵均陈大爷走水,都有大渎公侯护驾了。”
毕竟寄信的那两位,如今北俱芦洲的宗字头都是要卖面子的。
南薰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个几千年后重见天日的神位——济渎灵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是曾经的大渎水正、如今的济渎龙亭侯李源。
官品是灵源公更高,只不过辖境水域,大致上属于一东一西,两人各管各的。
周米粒听得聚精会神,赞叹不已:“陈灵均很可以啊,在外边吃香得很嘞,我就认不得这样的大渎朋友。”
只是不晓得陈灵均有没有在他们跟前稍稍提那么一嘴,说他在家乡有个好朋友,是哑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过小米粒挠挠头,觉得陈灵均应该不太乐意讲这个,没讲也没有关系,万一陈灵均的新朋友不太乐意听,岂不是让陈灵均没面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对对对,小米粒只认得傻大个君倩、桌儿大剑仙这样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还有余米、刘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陈暖树忍住笑,说道:“小米粒帮着左先生搬了张椅子到霁色峰祖师堂门外,左先生起身后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了,大声说了句‘我不答应’,让左先生好生为难。”
小米粒伸手挡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荡脚丫:“哪里可凶很大声,没有,都没有。暖树姐姐可别胡说。”
陈暖树觉得实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夸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小米粒仰起头,无声胜有声,就像在与左先生说:这张椅子我来搬,这句话就撂这儿了,谁说话都不好使!”
小米粒使劲摆手:“真没有这个意思,暖树姐姐瞎说的。”
崔东山蓦然一个身体后仰,满脸震惊道:“小米粒可以啊,知不知道晓不晓得那桌儿大剑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连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边,都从来没得到个好脸色。只说在那哑巴湖大水怪声名远播的剑气长城,桌儿大剑仙有事没事就朝城头外递出一剑,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伤无数。就连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怕与他讲理,都要躲着他。小米粒你怎么回事,胆儿咋个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体,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自顾自点头道:“下次可以答应。”
暖树嗑瓜子嗑得慢,就将自己身边的瓜子轻轻推给大白鹅和小米粒一些。
崔东山与两个小姑娘聊着大天,同时一直分心想着些小事。
世间事,重视归重视,可只要脉络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关于大渎封正灵源公、龙亭侯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尚未发话,好像就只是默认而已。
封正大渎,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寻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没资格插手此事,对他们而言痴人说梦,当然只有中土文庙才可以。
但是瓜分龙宫洞天的三方势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和水龙宗,不约而同都极力促成了此事,纷纷出钱出力出人,连两座雄伟祠庙都建造起来了。
废话,灵源公和龙亭侯,可都算他们的半个自家人。
哪怕以往关系一般,可水运又做不得假,祠庙不但可以聚拢一洲水运入渎,更能够从大海之中汲取水运,尤其是后者,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难攫取的福缘造化,哪个不想借机分一杯羹,跟那两座公侯祠庙沾沾光?
北俱芦洲的那位书院山长周密对此非但没有排斥,反而手书两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给文庙,一封寄给自己先生。
大概想要说服文庙认可此事,让一位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来此封正。
其实封正大渎,哪怕是一位文庙陪祀圣贤都不太够。
只不过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崔东山又不是文庙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当然也就不知道了。
他只能依循周密的性情和一洲的形势,猜个大概。
事实上,将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两洲衔接也好,封正济渎和齐渎这两条大渎也罢,都是宝瓶洲逼着中土文庙去默认,不承认又能如何?
不过北俱芦洲的那位圣人周密,如今一定没少被人看笑话,就周密当山长前都需要得了先生“制怒”二字的脾气,一定很好玩。
崔东山跟他其实还挺熟。
自家宝瓶洲的那条齐渎,是书简湖那位老人负责的封正仪式。鸡汤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观礼。
这还只是摆在台面上的,私底下则还有秘密返回宝瓶洲的李柳,以及和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杨家药铺那位青童天君,则让阮秀帮忙捎带一块匾额,让李柳捎带一副楹联,作为大渎祠庙的上梁礼。
匾额是:齐渎公祠。
楹联是:如沐春风,君子继往开来,当仁不让为天地立意;静心得意,圣贤经世济民,文以载道开万世太平。
匾额与楹联皆集字而成,好似是那位齐渎公亲笔手书。
大渎祠庙内,还悬挂了一块空白匾额,好像在等人题写文字,可能会写“天下迎春”,可能会写“我心光明”,可如今谁知道呢。
崔东山趴在桌上的瓜子壳堆里,有些百无聊赖,米剑仙怎么还不来叙旧啊,咱哥俩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阴啊。
玉璞境剑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没出息朋友吗?
一袭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么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个左大剑仙,准确说来,是敬畏皆有。
至于眼前这个“不开口就很俊俏,一开口脑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则是让他心烦,是真烦。
当初在家乡城头上,老子醉卧云霞优哉游哉,谁也没去招惹不是?
结果就是这家伙路过了,然后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对本土剑修出剑,他米裕算是讨了半个头彩,毕竟左右没有真正对他出剑,瞧不起玉璞境的绣花枕头呗,还能如何?
大剑仙岳青则“运气不错”,挣着了后边的剩余半个。
所以米裕一发现崔东山上山后,就去山巅空荡荡的旧山神祠逛了个遍。
不承想崔东山是真能聊,他总躲着不合适,太刻意了,何况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挣那仙子姐妹们的神仙钱,米裕也挺想拉着这家伙一起的。
再说了,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是一家人了。
不过米裕觉得自己还是得悠着点,林君璧那么个聪明的人,光是下了几局棋,就给崔东山坑得那么惨,米裕他一个臭棋篓子,还是小心为妙。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灵光乍现,告辞一声,陪着暖树姐姐打扫竹楼去了。
书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尘趴着,就算她和暖树姐姐一起偷懒。
崔东山伸手示意米大剑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剑仙,久仰久仰。”
米裕无奈落座,与白衣少年崔东山面对面而坐,双方离得远些好。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我是东山啊。”
米裕没好气道:“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子不算剑仙,好歹是剑修。天底下哪个剑修没点脾气。
“那咱哥俩就好好认识认识?”
崔东山以心声微笑道:“本命飞剑霞满天。跻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厮杀六场,中五境尤其是元婴境剑修时,出手最为狠辣,战功在同境剑修当中位居第二,最敢舍生忘死,只因为敌对妖族境界不会太高,哪怕置身绝境,兄长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跻身玉璞境后,米裕厮杀风格骤然大变,畏畏缩缩,沦为家乡笑谈。事实则是只因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会害得兄长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也多半会速死于下场大战,或者学陶文、周澄之流剑仙,一生难受,生不如死。”
米裕双手在桌下攥拳,脸色铁青。
崔东山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瓜子,说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跟我说的。”
米裕冷笑道:“隐官大人,绝对不会如此无聊!”
崔东山脑袋一晃,换了一只手支起腮帮子:“对嘛,我比较无聊,才会如此往别人心头伤口倒酒。”
米裕说道:“不待见我就直说!”
崔东山摇头道:“恰恰相反,不敢说米裕在我心中,算什么给人冤枉了的英雄豪杰,却敢说剑修米裕真真正正是个大活人。”
米裕很惫懒,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较真。
所以哪怕崔东山如此解释,米裕依旧火冒三丈。
打又打不得,何况也未必真能打得过,骂又骂不得,那是肯定骂不过的。
加上如今双方身份,与当年迥异,更让米裕越发憋屈。
崔东山笑了笑:“比较尴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资质太好,相较于弟弟,兄长练剑更早,境界更高,那么米裕到底何时才能真正施展手脚,出剑杀大妖呢?”
崔东山摇摇头:“没机会了。如今境界还低,毕竟玉璞境瓶颈哪里是那么好打破的,作为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了,不然如何连同兄长那份一起挣个够本再死?憋屈是真憋屈,换成我是米剑仙,修心如我这般豁达的,说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乡剑气长城,曾与崔东山坦言一句:“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崔东山很认可。
米裕此人,其实崔东山更认可,至于当年那场城头冲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东山不过是在小事上煽风点火,在大事上顺水推舟罢了。
再说了,一个人,说几句气话又怎么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
死在了战场上的岳青如此,活下来的米裕也一样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口无遮拦的崔东山,眼眶通红,沉声道:“崔东山,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就受不了啦?以后等到宝瓶洲世道太平了,换成外人拿此事笑话你米裕,顺便笑话整座落魄山收破烂,米大剑仙岂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着偷溜出去,下山剁人,剁得脑袋堆积成山、剑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凌厉剑气,瞬间搅碎崖外一大片过客白云。米裕还忘记了心声言语。
崔东山眯起眼,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别吓着暖树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的剑气,崔东山只拦阻了一半,崖外白云碎就碎,竹楼方向则一缕剑气都无。
米裕深吸一口气,立即收敛剑气,竟是强压下满腔怒火,不过脸色依旧阴沉。
他赶紧转过头,看到了二楼那边并排趴在栏杆上的两个小姑娘。
米裕挤出一个笑脸,挥挥手,沙哑笑道:“闹着玩闹着玩,忙你们的去。”
“人心有大不平,便会有难解之大心结。你米裕只有这么个心结,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个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乐融融。但是,”崔东山笑了起来,“但是啊,我从来不怕万一,就是能够每次打杀万一,比如,万一你米裕心结大过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杀此事。一句顶美好的言语,只要被人在耳边唠叨了千百遍,就要变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那么同理可得,一个意难平的天大心结,只要有人在旁多说几遍,也要难免稍宽几分。”
崔东山接连三句话。
米裕其实听完第一句,就已经知道崔东山的本意了,所以已经没有那么多“意难平”,还觉得第二句话挺有道理,结果第三句话又让米裕一阵火大,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滚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崔东山笑眯眯道:“当真?你要当真我可就跟着当真了。”
米裕叹了口气:“我会注意这个万一。”
崔东山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看崔东山:“你一直这么擅长恶心人?”
问出这个问题后,米裕立即自问自答道:“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学生,不学好的,只学了些不好的。”
崔东山纠正道:“不是一般学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着爱记账的大师姐暂时不在家中,小师兄今儿得可劲儿找补回来。
米裕欲言又止。
崔东山用袖子抹过桌子,将那些瓜子壳都扫到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说道:“不用刻意与我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着。一家人、亲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顺眼的,何况你我。你愿意相信你的隐官大人,我为我的先生排忧解难,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后,还是苦的,先甜后苦最麻烦。”
米裕点点头:“是个好道理。”说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与仙子女侠说一说。
崔东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后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的时候,米剑仙大可以与女子言说此理,我只会在一旁大声喝彩,拍手叫好,当是第一次听说这般至理名言。”
米裕叹了口气:“烦。”
崔东山淡然道:“火烧书页不停歇,怎一个烦字了得。”
米裕举起双手,哭丧着脸道:“崔东山,崔神仙,崔爷爷,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后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远远的,绝不烦你。”
崔东山抬起手,手腕不动手掌动,轻轻一晃,笑嘻嘻道:“米剑仙别这样,我目前只有蔡京神这么一个乖孙儿,再多也要心烦了。”
竹楼二楼那边,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小米粒也终于舒展了紧紧皱起的小眉头,还好还好,余米没跟大白鹅打起来,万一打起来,到时候可难拉架啊。
小米粒双脚落地,轻声问道:“暖树姐姐,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啊?”
陈暖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忧愁,说了比不说要好呀,不能总憋在心里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然后眼睛一亮,咳嗽一声,问道:“暖树姐姐,我问你一个难猜极了的谜语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喽,是我自己想的!”
陈暖树有些好奇,点头道:“你问。”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哟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来那个谜语,先把她自己开心得不行。
暖树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问到底是什么谜语。
周米粒坐在地上,刚要说话,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树无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这才赶紧说道:“啥东西憋着好,不憋着就不好?!”然后小姑娘在地上打起滚来。
暖树揉了揉头,她知道答案,却说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钱练拳的时候,难得可以休息两天,不用去二楼。
周米粒唯一一次没有一大清早就去给裴钱当门神,裴钱觉得太奇怪了,就跑去看消极怠工的落魄山右护法,结果暖树开了门,她们俩就发现小米粒床铺上,被子被周米粒的脑袋和双手撑了起来,好像个小山头,被角则卷起,捂得严严实实。
裴钱问右护法:“你在做个锤儿嘞?”周米粒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开门。”裴钱一把掀开被子,结果把自己和暖树熏得不行,赶紧跑出屋子,只剩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滚。
崖畔石桌,两两沉默。崔东山突然说道:“如果你选择意气用事,一剑打烂玉液江水神庙,落魄山今天就没有余米了。”
米裕摇头道:“我又不是傻子。隐官大人一直提入乡随俗,我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米裕说道:“好吧,我是个傻子。”
崔东山站起身,绕过半张石桌,轻轻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谢了。”
米裕问道:“谢我做什么?”
崔东山没有给出答案,白衣少年郎双手笼袖,整个人好似一团白云,望向崖外的悠游白云。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当年的年轻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一起游历白纸福地。
白纸福地被小说家占据后,不断扩建,可谓浩然天下最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
白纸福地天地之大并无定数,每一位小说家修士都可以提笔写人写事,只要最终不被删减,就可以帮助福地不断壮大山河。
崔东山当时看了福地内的“几部大书”,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门派武林事,都不太认可,说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门派都有些缺漏,人心变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门派,岁月流逝,却一直没有真正活过来,一些个人心变幻,哪怕稍有转折,亦是太过生硬。
那些个小老天爷角色的成长,心路还算丰富,但是他的所有身边人,好就是好,与人相处永远一团和气,聪慧就永远聪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
这样的山上宗门,如此的江湖门派,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再大也只是个空架子,人多而已。
出了白纸福地,风吹就倒。
“我不说白纸福地全部如何,只说大多数情况如何。天下道理说清楚,得讲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边的朋友,侠义之士,就不会犯错吗?山上神仙,就不会不小心杀错人吗?一个个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圣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边之人,相互间就只因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与那人为敌之人,为何皆是大奸大恶之辈,少有活得精彩之人,为何不能在别处赢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为何只会与林泉白云青松做伴?下山去时,市井百姓认不得兜里神仙钱,与掌柜伙计讨要一壶劣酒喝,便不是神仙了?”
“难不成偌大一座誉满天下的白纸福地,就是为了那数百个小老天爷而存在的?!好大道!”
当时那位小说家的开山老祖只是抚须而笑,倒是他身边几位年轻祖师和几个公认“妙笔生花、才情泉涌”的天才俊彦,被一个外人当面揭短,脸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没有来上那么一句“有本事你写啊”。
不然按照当时崔瀺的性情,还真我来就我来了,好教他们知道什么叫“凡夫俗子厚积薄发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随便一语天然万古新”。
所幸当时老秀才赶紧打圆场,先骂了自家弟子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你懂个屁!小说这等巨著,洋洋洒洒动辄数万、数十万字,不是你平日里扯几句诗词那么简单的。”然后帮着那几位年轻俊彦好好吹嘘了一大通,再稍稍指点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圣的亲口称赞和缝补瑕疵,当然敌得过一个年轻弟子的随口胡诌,那些小说家高人便没有再与崔瀺计较什么。
一个文圣首徒的头衔之外,就只算个寂寂无名的小辈了,懂什么。
可崔瀺却未见好就收,当时尚未展露峥嵘的年轻人,还说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脸面的言语:“我一直觉得语言本身,就始终是一座牢笼。世间文字,才是小说家的生死大敌。因为文字构建起来的语言边界,就是我们心中所思所想的无形边界。一天不超脱于此,一天难证大道。”
当时唯有小说家老祖师轻轻点头,望向年轻崔瀺的眼神颇为赞赏。
老秀才笑得直咧嘴,咧得有半只簸箕大,倒还算厚道,没说什么话。
老祖师斜眼一看,好嘛,便头也不点了。
再后来,崔瀺声名鹊起,没有辜负文圣首徒的身份。
再后来,崔瀺名动天下,下出的彩云局,是“锦绣三事”之一。
最后来,声名狼藉。
这些浩然天下其实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记了一件事。
崔瀺昔年在文圣一脉内,经常代师授业。
崔东山一直怔怔地望向南方的宝瓶洲中部。
那个人才一直是崔瀺,不管他后来还算不算文圣首徒,都会是那个“浩然天下锦绣三事”的绣虎崔瀺,是那个绝不愿意只为世道锦上添花的大骊国师。
我不是。
崔东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语:“我就只是崔东山了,天真无邪的少年东山啊。”
明天永远属于少年。
少年年年有,我始终在其一。
其实崔东山不是没有想过,想要不在其中,崔瀺当年没答应,还给了一个崔东山无法拒绝的道理。
崔瀺就是这样,认真算计起来,永远将自己都算计在其中。
米裕没有自找麻烦,就只是枯坐一旁,绝不主动与崔东山言语。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大片白云轻轻推远。仙人吹嘘,云聚云散。
然后他转头跟二楼那边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让老厨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赶紧问道:“得多好吃?!”
崔东山学小米粒双臂环胸,使劲皱起眉头。
周米粒挥挥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记得早去早回啊,要是来晚了,记得走山门那边,我在那儿等你。”
崔东山点点头,倒退而走,一个后仰,坠入悬崖,不见身影后,又蓦然拔高,整个人不停旋转画圆圈,如此这般仙人御风远游……
周米粒哀叹一声,大白鹅真是孩子气。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家伙,看样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庙去了?然后米裕重重叹气,愤懑不已,你倒是带上我啊。
崔东山确实去了玉液江,却不是去水神庙,而是施展障眼法隐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个倒栽葱笔直坠入江水中,然后一路凫水到了水神府门外。
最后他弯曲手指,做轻轻敲门状,扯开嗓子喊道:“水神娘娘,开门开门,我是东山啊。”
一旁两个水神府看门精怪面面相觑,且不说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怎的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外面那道地仙难破的山水禁制,只说眼前水神府大门又没关闭,那么你这“东山”到底在敲个啥?
骑龙巷的草头铺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几年脸上多有笑脸,说句不夸张的,他偶尔做梦都能笑醒。
连在两个徒弟那边,贾晟都少了许多骂声。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师父嘛。
贾晟觉得真是时来运转,如今总算过上了神仙该有的神仙日子。
不过老人也暗暗告诫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记一个寄人篱下的道理,有些自己这边很管用的规矩,得往后挪挪。
比如偶尔心情不佳踹几脚赵登高那个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没问题,可是以往那般习以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于田酒儿这丫头片子,更是骂都骂不得了,毕竟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每次来骑龙巷逛荡,都要喊一声酒儿姐姐的。
今儿天气不错,草头铺子的生意还是很一般,凑合吧,毕竟铺子这边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余都是牛角山包袱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个叫马笃宜的姑娘放在这边寄卖的。
那个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这辈子跋山涉水除魔卫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晓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装眼瞎……罢了,是真瞎,假装不知罢了。
贾晟双手负后,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压岁铺子,可惜可惜,那位灵椿道友暂时不在。
老道我身为龙门境的老神仙,运转无上神通,“天眼一开”,那位灵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还是瞧得出来的。
石柔站在柜台后边,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
这个人精儿似的老道,还会做什么,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翻老皇历摆祖上阔过呗,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好嘛,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连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一口一个“石老弟”,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贾晟敢登门,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再拿扫帚赶人了。
贾晟斜靠着铺子大门,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
石柔置若罔闻。
贾晟一下子打开折扇,扇动清风,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哗哗作响,突然恍然说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闹了个笑话,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顾着降妖除魔,差点儿忘记自己如今,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贾晟神色释然,啪一声并拢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可是境界悬殊嘛。
贾晟缓缓而走,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拈起其中一块,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
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
果不其然,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
贾晟笑道:“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都是可以的嘛。毕竟糕点这玩意儿,卖了几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
石柔低头翻开账本:“用不着。”
贾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与老哥我还见外啊。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
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也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这才将折扇插在后领口处,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
结果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郎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
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只见他一个伸手将扇子别在腰间,同时一个快步向前,弯腰打了个稽首,惊喜大呼“崔仙师”。
崔东山没搭理他,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账算在石掌柜头上,不用客气,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阮邛的大弟子董谷,两人投缘,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
一向不好说话的师父贾晟,在这件事上,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
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说:“你小子莫要脸薄,得常去那边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你小子脑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气回来,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你师妹一个人照顾就是了。”
田酒儿一离开铺子,崔东山就坐在柜台上,看着这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啧啧道:“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两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哟哟哟,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
贾晟额头上满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师说笑了,说笑了。”
贾晟是真不傻,这些年在小镇铺子,或是去州城或是在山上,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都能被他翻来覆去、掰碎了多想些。
好事往小了想,坏处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这就是他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备感清凉哩。
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这点脸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弯个腰不费劲啊!
花点小钱,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
不承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一侧肩头靠着门,双手笼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当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崔东山懒得多废话,他以手指轻敲柜台,开门见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有多紧俏,你清不清楚啊?”
贾晟当然清楚啊,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来观礼了!
再说了,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又没被猪油蒙了心窍,一清二楚!
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缓缓道:“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吓得贾晟立即脖子一缩,低头更弯腰。
崔东山跳下柜台,绕着噤若寒蝉的贾晟转圈,骂骂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当了龙门境老神仙,就活腻歪啦?老寿星吃砒霜?你要吃几斤,给老子一个准话!老子少你一两,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
贾晟微微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一张老脸委屈万分,颤声道:“崔仙师,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今儿碰到了崔仙师,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的经了。”
说到心酸处,贾晟揉了揉眼角,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我家酒儿的体魄,确实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天材地宝’啊,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日日敬香才好。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老道我早年云游,杀妖降魔,还算心硬,只是道行微末,本事不济,教崔仙师看笑话了,徒弟酒儿的鲜血,老道如何不知好处,只是怕就怕此举,有伤人和,以后给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窝子浅了,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老道不论如何心疼俩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纯属瞎扯。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
龙门境老神仙贾晟,其实就一句真话,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
贾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线就是讲点良心,当个人。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
事实上,直到现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轻山主,怎么就法眼一开,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
崔东山扯了扯贾晟的道袍袖子,又拿走了那把被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轻轻打开,一边绕圈行走,一边扇动清风。
崔仙师不说话,贾晟铆足劲说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
崔东山说道:“从今天起,定时定量,让酒儿积攒符泉,以后有大用处。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大道丝毫。”
贾晟小鸡啄米,抱拳道:“谨遵崔仙师法旨。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也会惦念着酒儿,哪里舍得酒儿吃苦,到底是自家亲闺女似的。”
这个贾晟,修行含糊,说话是真不含糊。事实上,正是贾晟太精明,反而他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
两个徒弟摊上他这么个师父,惨是真惨。
贾晟动辄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打起徒弟来,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
但是有些事情,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
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还要帮忙掩饰身份。
又比如没有将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儿天赋异禀,鲜血是天然适宜修士画符的符泉。
昔年贾晟挣钱也好,假装道门真人拐骗有钱人的钱袋子也罢,掌心画旁门雷符时,符泉都会派上用场。
只不过凭真本事和做样子坑骗来那点金银钱财,比起高价卖掉田酒儿,两者天壤之别。
崔东山点头道:“那就这样。晚辈就不叨扰老神仙修行了。”
崔东山将那把折扇丢还给贾晟,贾晟赶紧双手接住,如获至宝一般。
崔东山走向门口那位长命道友,又突然转头:“一斤符泉,一枚小暑钱。当是我个人与酒儿姑娘买的,跟咱们落魄山不搭边。”
贾晟立即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斤符泉,收崔仙师半枚小暑钱,已经是咱这草头铺子昧良心挣钱了。”
崔东山微笑道:“哦?怎么个昧良心?”
贾晟立即直腰,天可怜见,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风采,说道:“所有神仙钱,都归酒儿所有,我这当师父的,为酒儿传道不多,已经愧疚难当,若是酒儿能够凭此神仙钱离了没用师父的搀扶,让她自己远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东山伸手点了点贾晟:“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轻人,都得先来这边跟你学说话!”
崔东山屈指一弹数次,每次都有一枚谷雨钱叮咚作响,最后数枚谷雨钱缓缓飘向贾晟:“赏你的,放心收下,当了咱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结果整天穿件破烂瞎逛荡,不是给外人笑话我们落魄山太落魄吗?”
贾晟立即懂了。身上法袍可以换,以后外边少逛荡。
崔东山跟长命道友笑道:“灵椿姐姐,走走逛逛?”
长命微笑点头,她心中还真有几个小疑问,先前不适合问,如今崔东山自己找上门来,就不用太客气了。
两人沿着那条骑龙巷拾级而上,其间路过几间大屋子,如今都是长命道友的家业了。
钱多没地方花,不然长命都想更换容貌身份,偷偷买下西边的几座山头当院子了。
崔东山走到了一处晒谷场边缘处,低头看着,笑道:“长命掌律,有问必答。”
长命道友没有将掌律祖师太当真,问道:“你身上穿着这件不常见的皮囊,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吃掉泥瓶巷那个稚圭……王朱?”
崔东山嗯了一声。不过那是最坏的结果,如今则是最好的结果。
对付蛟龙之属,崔东山“天生”很擅长。
如今在披云山林鹿书院当副山长的那条黄庭国老蛟,早早就已领教过。
不过崔东山真正要压胜的,从一开始,就是骊珠洞天的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骊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让我崔东山亲自来。
一个形势不对,崔东山发起狠来,不但连王朱,其余五个小东西,加上那条黄庭国老蛟,以及他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子女,以及黄湖山泓下、红烛镇李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遗留机缘和余孽,全要吃下!
长命说道:“如今反而是负担了,跻身飞升境会很难。杨老先生绝对不会为了你特意开启一次飞升台的。”
崔东山摇摇头:“天下算计,忌讳圆满。”
长命点点头:“是我多虑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重新挪步,带着在他心目中已是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一起散步。
长命想起草头铺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劳而获,确实不是好习惯。时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风轻了。”
崔东山说道:“不付出,就不会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坏人没什么关系。同样一壶酒,不管原因为何,涨价了还是降价了,喝出来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样的。”
崔东山转头笑道:“长命道友,说一说你与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捡那些可以说的。”
长命娓娓道来。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除了旧主人刑官,没有任何提及,还有隐官大人的缝衣过程也没说,其余的长命就都没有怎么隐瞒。
比如缝衣人撚芯的存在,比如老聋儿的收取弟子,还有那些关押在牢狱的妖族,什么来历,又是如何与隐官相处和厮杀的。
崔东山身上那件遗蜕,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缝衣人的头等心头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肤,跟境界高低没有关系,天生就适宜拿来当作符纸,缝衣人最擅长此道。
清风城狐国用狐皮炼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强与此沾边。
缝衣人拣选修士,杀人剥皮,储存符纸,或自己拿来画符,或高价卖给魔道修士。
所以缝衣人与南海独骑郎、采花贼并列,一起被视为十大歪门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诛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东山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缝衣人和刽者;窃取天下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修行彩炼术、打造风流帐的艳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悬赏尸体的采花贼;一辈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阴阳家一脉,却被阴阳家修士最痛恨的讨债鬼;帮人渡过人生难关,却要用对方三世命运作为代价的渡师……除了鸩仙暂时还没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见过,甚至连数量最为稀少的‘十寇候补’卖镜人,而且是名声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