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条目城,陈平安不着急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游历,先从袖中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阳气挑灯符,再双指作剑诀,在符箓四周轻轻划抹,陈平安始终凝神观察符箓的燃烧速度,心中默默计数,等到一张挑灯符缓缓燃尽,这才与裴钱说道:“灵气充沛程度,与渡船外边的海上无异,但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于外边天地。我们争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内离开此地。”
裴钱点点头,心领神会,脚下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处类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炼化,就像青钟夫人的那座渌水坑,已经是一座小天地了。
陈平安散开先前剑诀的残余气机,稍稍投石问路,剑气流溢十数丈,就被陈平安立即收拢,不再任由剑气继续蔓延开来。
条目城内天地灵气稀薄,不是一个适宜炼气的修道场,当然不排除万瑶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种可能,某人或某地,鲸吞了半个一,甚至是占据了更多的灵气和气运,最终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归墟一般。
裴钱看着大街上那些人流,视线挑高几分,眺望更远处,亭台楼阁,竟是越远越清晰,太过违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钱视线最终落在一处极远的高楼廊道中,有个宫女模样的妙龄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脚尖,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悬挂起一盏竹篾灯笼。
宫女蓦然回首,姿容秀美,对裴钱嫣然一笑。
裴钱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微微视线偏移,在更远处,两座高耸入云的彩楼之间,架有一座廊桥,如一挂七彩长虹悬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带,站着一个长着鹿角的银眸少年,十指交缠,横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书上的阁中帝子,正在与裴钱对视。
裴钱视线再转,一处建造在小山上的富丽府邸,朱楼碧瓦,雕梁画栋,其中有一位衣裙绸缎光泽如月色流水的女子,头戴一顶金色冠冕,正斜倚美人靠,涂抹胭脂,轻轻点唇。
发现了裴钱的打量视线后,似乎受到了惊吓,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纨扇,却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绘有繁密百花的精致纨扇,遮掩半张面孔,对着裴钱。
只见那女子半截鲜红嘴唇,半张雪白脸庞,好像认清了那裴钱的姿容并不出彩,她便轻轻一挑眉,眉眼轻挑却不轻佻,只是略带几分挑衅意味。
裴钱立即收起视线,揉了揉额头,只是往远处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许目眩之感,裴钱重新定睛,挑选那些更近的风景和行人,眼前这条街道尽头拐角处,出现一队巡城骑卒,为首一骑,马上持长戟,人与坐骑皆披甲,武将所披挂铁甲之甲片,如鱼鳞般细密。
路上拥堵,人满为患,披甲武将偶尔提起手中长戟,轻轻拨开那些不小心冲撞骑队的路人,力道极巧,并不伤人。
裴钱先与陈平安大致说了眼中所见,然后轻声道:“师父,城内这些人,有点类似郁家一本古籍上所谓的‘活神仙’,与狐国符箓美人这类‘半死人’,还有白纸福地的纸人,都不太一样。”
符箓傀儡,最为下乘,是靠符胆一点灵光的仙家点睛之笔,作为支撑,以此开窍生出灵智,其实没有真正属于它们的肉身魂魄。
陈平安却是第一次听说“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声问道:“活神仙?怎么说?”
裴钱愣了一下,看了眼师父,她误以为师父在考校自己的学识,等到确定师父是真不知道这个说法,这才解释了那本生僻杂书上的记载。
至为关键的一句话,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别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狱中,或是群峦叠嶂的囚山赋中。
可是书上并没有说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点类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飞剑,虚实转换,只在一个心念间?
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东山,有谁能够显化出如此多的心念?
又是如何支撑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说自话”“自思自想”?
还是说所有条目城的当地人士,都被同时用上了白纸福地的手段?
可惜崔东山不在身边,不然估计这个学生,到了这座城内,只会如鱼得水?
陈平安早年远游,不管是在桐叶洲与陆台同行,还是在鬼蜮谷遇到那个黑衣书生,都希冀着未来落魄山的晚辈,别如自己这般读书不多,吃亏太多。
希望有朝一日,下山历练,靠着自家山上的藏书,博闻强识,能够在寻觅机缘一事上,占到些先机,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来,反而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率先做到了这点。不过这当然离不开裴钱的记性太好,学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个个“本以为”和“才发现”。
裴钱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箩筐,黑衣小姑娘这趟出门,秉持不露黄白的江湖宗旨,没有带上那条金色小扁担,只是拎着一根绿竹杖。
陈平安和裴钱将小米粒护在中间,一起步入城中繁华街道,路上行人,言语纷杂,其中有两人迎面走来,陈平安一行让出道路,那两人正在争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鳞开”,有人引经据典,说是向月才对,另一人面红耳赤,争执不下,冷不丁递出一记老拳,将身边人打翻在地。
倒地之人起身后,也不恼怒,转去争执那雨后帖的真伪。
裴钱轻声道:“师父,所有人说的都是中土神洲大雅言。”
陈平安点点头:“多看多听。”
那队骑卒策马而至,如披荆斩棘,街上路人纷纷避开,为首武将稍稍提起长戟,戟尖却依旧指向地面,所以并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气势凌人,那武将沉声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钱答道:“郑钱。”
小米粒有样学样,说道:“周哑巴。”
那武将点点头,提醒道:“城内不许寻衅斗殴,不许强买强卖,不许擅自举形飞升,此外再无任何禁忌。”
一番问询,并无冲突,骑队拨转马头,继续巡视大街。
去了临近一处书铺,陈平安发现所卖书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几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旧书,手上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礼、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筛选罗列,极尽详细。
不少地方志,还内附世家、坊表、水利、义学、坟茔等。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摩挲纸张,叹了口气,买书就算了,银子会打水漂,因为所有书的纸张,都是某种神异道法的显化之物,并非实质,不然只要价格公道,陈平安还真不介意搜刮一通,买去落魄山充实藏书楼。
陈平安不断拿起书又放下,在书铺内未能找到有关大骊、大端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买,绝对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铺会喜欢的客人,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做好了被驱赶出门的准备,也想要通过此事,来大致判断渡船的年月岁数。
书铺掌柜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书看,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翻翻检检,坏了书的品相,约莫一炷香后,耐心极好的老人终于笑问道:“客人们从哪里来?”
周米粒一听到问题,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临大敌,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与那掌柜笑答道:“从城外来。”
“说句从来处来也好啊。”老掌柜摇摇头,喃喃自语一句,似乎对陈平安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就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问道:“掌柜,城内有几处卖书的地方?”
老掌柜无奈道:“这哪里能晓得,客人倒是会说笑话。”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着步入书铺门槛,他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陈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柜台那边,与掌柜老者朗声笑道:“那处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万年前,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悉数剥去,唯剩巨石岿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柜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学识,奇思异想如天开,当是正解无疑了。”
老掌柜立即弯腰从柜子里边取出笔墨,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狭长笺条,写下了这些文字,轻轻呵墨,最终转身抽出一本书,将字条夹在其中。
老掌柜合上柜台上那本书,交给这位姓沈的老主顾,后者收入袖中,大笑离去,临近门槛,突然转头,抚须而问:“小子可知隙积术会圆,碍之格术,虚能纳声?”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知。”
其实陈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当初在蜃景城黄花观,也不会跟刘茂借那几本书。只是在这条目城,不知为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被掌柜称呼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遗憾,神色间满是失落,变抚须为揪须,好似一阵吃疼,摇头叹息,快步离去。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小米粒离开书铺。
裴钱轻声道:“师父,那位沈夫子,还有掌柜后边赠送的那本书,好像都是……真的。”
陈平安竖起手指,示意噤声,不要多谈此事。
不承想那个美髯文士转身走来,犹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柜赠送的书,又问道:“年轻人,如今是大衍历几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将此书送你。”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枚小暑钱,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摊开,神仙钱一面篆文“常羡人间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脸色微变,陈平安左手拈起小暑钱,就要将其翻面,美髯文士刚瞥见反面一个“苏”字,就揪心不已,转过头去,连连摆手道:“小贼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们就此别过,莫要再见了。”
陈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钱,裴钱眨了眨眼睛:“师父,真是那个喜欢四处崖刻‘奉使过此’的人?”
陈平安点头道:“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这里。我以为这位老夫子,会恼羞成怒,拿那本书砸我一脸。”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哩。”
陈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脑袋,笑道:“宦海沉浮,云谲波诡,确实是江湖险恶。”
街上有个算命摊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头,在摊子前边用炭笔画了一个半圆,形若半轮月,刚好笼住摊子,有很多与摊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边追逐打闹,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摊子,骂骂咧咧,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
老道人瞧见了路过的陈平安,立即扶正了身边一杆写了句“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突然扯开嗓子喊道:“万两黄金不卖道,市井街头送与你……”
不承想那三人径直走过了摊子,置若罔闻不说,还故意视而不见,最终走入了邻近摊子的一间兵器铺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视线,哀叹一声,愤懑道:“莽夫莽夫,不识大道。”
算命摊子一旁,还有个小摊,棉布上边,搁了些古旧的瓶瓶罐罐,有病恹恹的汉子脑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邻居老道人大声嚷嚷,都没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转过头,突然说了句“呆货,生意登门了,醒醒”,汉子猛然抬头,发现摊前无人,就继续瞌睡。
老道人有些看不过眼这汉子的惫懒,嗤笑道:“昔年荆老弟,何等豪迈气概,如今成了个坑蒙拐骗还挣不着钱的包袱斋。”
汉子只是闭目养神,老道人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脚踢倒个就近的鎏金小水缸,巴掌大小。
老道人讥讽道:“你说是从宫里头流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傻子信几分,你说这玩意儿是那门海,可以养蛟龙,谁信?哎哟喂,还鎏金呢,贴金都不是吧,瞧瞧,罪过罪过,都掉色了。”
汉子也是个脾气极好的,只是默默弯腰,抓起那只给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摆好。
老道人又是一脚踹翻小缸。
汉子再次摆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离那道士更远的棉布一角,闷闷道:“世人只知道祖骑青牛,谁晓得你呢?晓得你的,也不会来这里。你不一样每天在这儿喝西北风。”
老道人坐回长凳,喟然长叹。其实许多城内的老街坊,跟上了岁数的老人差不多,都渐渐消逝了。
而他们这对摆摊邻居,不管如何,好歹还能留在这边,一个曾经骑乘青牛,云游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图。
一个曾经骑乘一头羸弱跛脚老驴子,晃晃悠悠,驴子背上,有虬髯剑客,背大弓。
三尺剑与六钧弧,皆可入水戮蛟。
陈平安入了铺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细窄,极其锋锐,铭文“小眉”。
陈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颤动却无声,唯有刀光涟漪如水纹阵阵。
陈平安摇摇头,刀是好刀,而且还是这铺子里边唯一一把“真刀”,陈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人和包袱斋汉子的言语,竟然嗓音模糊,听不真切。
这座天地,也太过古怪了些。
店主是个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笑道:“明明是个背剑之人,却要来铺子挑刀,不像话。”
有个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给外人瞧见,行行好,就卖给我吧。”
汉子斜瞥那老人一眼,懒得搭话。
陈平安收刀归鞘,放回原处,与那店主汉子问道:“这把刀怎么卖?”
汉子笑道:“想要买刀,可以,不贵。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汤,半斤铜陵白姜,些许汤山的时令嫩藕,来换即可。”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这三样东西在何处?”
汉子答道:“别处城内。”
街上响起喧哗声,再有马蹄阵阵,是先前巡城骑卒,护送一人,来到兵器铺子外边,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
那个书生走入铺子,手里拿着只木盒,见到了陈平安一行人后,显然有些讶异,只是没有开口言语,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后,正好是一碗酸梅汤、半斤白姜和几根雪白嫩藕。
那汉子瞧见后,竟是有些热泪盈眶,二话不说,绕过柜台,与陈平安说了句“对不住”,拿起名为“小眉”的长刀,抛给那个书生。
先前与店主讨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来咱们这儿搜刮地皮了啊?随便晃荡三城,这就有些假公济私了吧?”
那书生直接将那把刀佩在腰间,这才与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样很不容易。”
姓邵的书生想了想,与那店主说道:“劳烦拿出那幅无字之帖,我来补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宝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丢掉来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书生笑着不说话,汉子取出一幅字帖,无文字,却花气熏人,只见钤印有缉熙殿宝。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旁看热闹。
邵宝卷,别处城主。
滁州酸梅汤、铜陵白姜和汤山嫩藕。
这就意味着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书生满脸笑意,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立即笑着点头致歉,转过身去。
邵宝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无字帖上“书写”,店主汉子笑着点头,收起那幅花香扑鼻的字帖,然后取出另外一幅字帖,开篇“儿子赋性鲁钝”,末尾“乞丙去”。
汉子将这幅字帖送给书生,说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宝。”
邵宝卷将那幅字帖交给老人,轻念一个“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烧起来。
老人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双手接过那幅“真火若虚”的燃烧字帖,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愿,等到字帖烧尽,当场老泪纵横,对那年轻城主作揖不起。
书生只说对你家先贤仰慕已久,理当如此作为。
老人低头擦拭泪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只小袋子,绣“娥绿”两字,和一截尺余长度的纤绳,磨损严重。
老人轻声笑道:“这袋螺子黛,刚好重五斛。再加上这纤绳,邵城主就缺那只绣鞋,便能见着崆峒夫人了。”
邵宝卷道了一声谢,没有假装客气,将那袋子和纤绳径直收入袖中。
老人满脸欣喜,匆匆离去。
那书生看了眼陈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钱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说了句,“北俱芦洲,壁画城,摇曳河”。
陈平安想了想:“掣电,鬼蜮谷,积霄山。”
邵宝卷会心一笑:“果真是你。”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过摇曳河的时候,装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机缘。
身后壁画城中挂砚神女,最为擅长厮杀,很快就主动认主一位外乡人。
陈平安是很久以后,才通过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得到一份披麻宗的秘录档案,得知鬼蜮谷内那座积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斗枢院洗剑池,来自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
后来拜访过木衣山的主仆两人,那位流霞洲外乡人,连同腰悬古砚“掣电”的神女,一起将仙缘得了去。
事实上,在那两位之前,陈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积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宝卷告辞离去,陈平安点头致意。
出了铺子,那老道人大声问道:“那后生,故乡寒梅千万,可有一树着花吗?”
邵宝卷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陈平安,转身笑道:“年年花开千万树,无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声,起身以脚尖一点,将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宝卷,书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汉子也只当不知,全然无所谓自家摊子少了件宝贝。
裴钱一头雾水,小声问道:“师父,那老道长,这是在问你吧?”怎么感觉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就是来这条目城内,处处寻宝捡漏儿的?
陈平安点头,眯眼笑道:“不着急。”
裴钱转过头,发现邵宝卷已经走到了远处,站在一个卖饼的老妪身边,既不买饼,也不离去,好像就在那边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担子的僧人现身,颇为气盛,脚步极快,愤愤然道:“我辈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说甚见性成佛。当扫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陈平安驻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过老妪身边,僧人放下担子,看样子是打算买饼。
老妪指了指僧人搁放在地上的担子,正要问话,邵宝卷已经抢先问道:“这个是什么文字?”
僧人正要答话,陈平安见那邵宝卷又要言语,皱眉不已,与这位书生以心声说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掺和什么。”
邵宝卷微微一笑,转过头,似乎就在等陈平安这句话,立即以心声问道:“如何是西来意?道士担漏卮吗?”
“哦?”那个摆摊的老道人好似听闻双方心声,立即起身,却只是盯住了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个书生:“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真是好算计。”
邵宝卷笑道:“渭水秋风,愿者上钩。”
陈平安问道:“那这里就是澧阳路上了?”
邵宝卷径直点头道:“好学识,这都记得住。”
后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辈,细心翻看佛门公案,也往往不会过多留心一处无足轻重的地名。
陈平安心中恍然。
澧县也有一处辖地,名为梦溪,难怪那位沈校勘会来这边晃荡,看样子还是那间专卖府志书铺的常客。
沈校勘多半与邵宝卷差不多,都不是条目城当地人士,只是占了后手优势,反而占尽先机,所以比较喜欢四处捡漏儿,像那邵宝卷好似几个眨眼工夫,就得宝数件,而且别城中一定还另有机缘,在等着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获取,收入囊中。
沈校勘和邵宝卷,今天在条目城所获机缘法宝,无论是沈校勘的那本书,还是邵宝卷的那把宝刀“小眉”,还有一袋子螺子黛和一截纤绳,都很货真价实。
至于那位枯瘦老道人的虎视眈眈,陈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当年在那骸骨滩、鬼蜮谷,注定只能逃不能打。
陈平安当下唯一的担心,还是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算命摊子旁边的那个虬髯汉子,尤其是这个邵宝卷,不知道还藏了多少后手在等着自己。
这就像一个游历剑气长城的中土剑修,面对一个已经担任隐官的自己,胜负分明,不在于境界高低,而在于天时地利。
那个原本打算买饼吃的僧人,显然也瞧见了陈平安。
僧人不再与那老妪言语,重新挑起了那一担子每个字皆亲笔手书的《青龙疏钞》,问道:“瞧你也是个北边的家乡人,一同南去见那些脚底人?”
邵宝卷不露声色,心中却微微讶异。
僧人不过初见此人,竟然就给予一个“北边的家乡人”的评价。
要知道邵宝卷看书极杂,生平最为熟稔各类典故,他先前凭借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轻松游历各城,便掐准时机,多次来这条目城等候、跟随、问禅于僧人,哪怕照搬了后世明确记载的数十个机锋,在僧人这边却始终无所得。
于是邵宝卷心神急转,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计较。
陈平安双手合十,与那位后世被誉为“周金刚”的僧人致礼后,却是摇摇头,犹豫了一下,瞥见裴钱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与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书记载,僧人会在龙潭驻足,会烧了那一担子亲笔手书的经书,还会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一言,更有那惊世骇俗的结茅山巅、呵佛骂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禅门公案。
书铺那边,老掌柜斜靠大门,远远看热闹。
这些个外乡人,下船先来条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脚。
而且年复一年,当地人见多了无头苍蝇乱撞,像今天这个青衫剑客,如此谨言慎行,像是胸有成竹,有备而来,还真是少见。
至于那个邵宝卷,福缘深厚,最是例外。
书铺掌柜略微收回视线,瞥了眼兵器铺子,那个杜秀才同样站在门口,一边端那碗滁州酸梅汤,一边啃着块铜陵白姜,显得十分闲适。
看来这位五松先生,已经从容貌城城主邵宝卷那边,填补上了那幅《花气熏人帖》的完整内容,那么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过这幅字帖,去那别称白眼城的无用城,换取一桩心心念念的机缘了。
渡船之上,各座城间,一句话,一件事,一样物件,历来如此兜兜转转,确实来之不易、得之更难。
书铺掌柜有些奇怪,这个杜秀才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长剑上。难道是故人?绝无可能,那个年轻人岁数对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炼师,呵赤电扬紫烟,很是威风。
据说他家乡附近的铜陵之山,都被他给炼掉了大半。
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长剑,都极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
杜秀才的开山铸炼,还闹出过一桩天大的笑话,在条目城内都是入了档的,根据《荒唐篇》中条目记载,杜秀才家乡旁边曾经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中的虾兵蟹将,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为雄健”。
结果给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炼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庙喊冤诉苦。
外乡人携带的那把长剑,难道是杜秀才早年认识之人的仙人遗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然后在挑担挪步之前,冷不丁与陈平安问道:“从义学理窟翻驳而出,衲子反带书生气?”
陈平安只能哑然。
僧人摇摇头,挑担出城去,只是与陈平安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蓦然停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又问道:“为何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观其面?”
陈平安答道:“只等禅灯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龙象,点开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皱眉。
陈平安反问:“谁来点灯?如何点灯?”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辈儿,吾辈儿,果不是那南方脚底汉。”
陈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禅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陈平安看来,双方其实并无高下之分,始终认为顿渐是同个法门。
僧人却已经挑担远去,仿佛一个眨眼,身形就已经消失在城门那边。
邵宝卷以心声言语,好意提醒道:“机缘难求易失,你应该趁热打铁。”
陈平安默不作声。
邵宝卷微笑道:“我无心算计你,是隐官自己多想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邵城主好大气魄,是想要凑齐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
邵宝卷无奈道:“先前确实有些贪心,如今却被隐官拦路夺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万万不成了。”
邵宝卷突然一笑,问道:“那咱们就当扯平了?此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机缘?”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么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总要让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处才行。”
邵宝卷微笑道:“此时此地,可没有不花钱就能白拿的学问,隐官何必明知故问。”
陈平安其实已经瞧出了个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条目城和本末城内,一个人的见闻学识,比如沈校勘知道诸峰形成的真相,邵宝卷为那幅无字帖填补空白,补上文字内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验为确凿无误,就可以赢取一桩或大或小的机缘。
但是,代价极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缕魂魄在这渡船上,沦为裴钱从古籍上看到的那种“活神仙”,身陷某些个文字牢狱当中。
如果陈平安没有猜错这条脉络,只要足够小心,学这城主邵宝卷,走街串巷,只做确定事,只说确定话,那么照理来说,登上这条渡船越晚,越容易获利。
但问题在于,这条渡船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太过隐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至于为何陈平安先前能够一见到“条目城”,就提醒裴钱和小米粒不要答话,还源于当年跟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时,陆台无意间提到过一条渡船,还开玩笑一般,询问陈平安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事为何。
后来等到陈平安再次去往剑气长城,闲暇之时,翻检避暑行宫秘密档案,还真就给他找到了一条关于脚下渡船的记载,在《真珠船》的末页旁白处,看到了一条关于夜航船的记载。
因为家乡有座自家山头叫真珠山,加上陈平安对《真珠船》所写驳杂内容,又极为感兴趣,所以不像许多书那般粗读,而是从头到尾仔细翻阅到了尾页,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后有夜航船,学海无涯,一叶扁舟,缝缝补补,载人夜游万古天地间”。
文字旁边,歪歪扭扭又写了一行字,陈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去你娘的,两拳打烂。”
所以后来在城头走马道上,陈平安才会有那句“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的无心之语。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边误打误撞,从黄花观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刘茂身边的藏书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当年书上那两句话,大概算是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对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无聊批注。
至于这个邵城主,为何失心疯般针对自己?
只要给陈平安找着了这条夜航船的几条根本脉络,自然可以入乡随俗,再顺藤摸瓜,与邵宝卷好好问剑一场。
裴钱不担心那个什么城主邵宝卷,反正有师父盯着,裴钱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写有“欲取长生诀,先过此仙坛”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摊子前边的地上阵法,裴钱摘下背后箩筐,搁放在地,让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钱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绕着箩筐画地一圈,轻轻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余。
一根行山杖立地,裴钱撒手之后,数条丝线缠绕,如有剑气盘桓,连同那个金色雷池,如一处袖珍剑阵,护卫住箩筐。
裴钱轻轻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黄裁纸刀,是那郁泮水所赠咫尺物,裴钱再一探手,裁纸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却多出一根极为沉重的铁棍,她身形微弯,摆出那白猿背剑术,手腕轻拧,长棍一个画圆,最终一端轻轻敲地,涟漪阵阵,街面上如有无数道水纹,层层荡漾开来。
在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那边,裴钱将一件符箓于玄所赠的半仙兵铁枪,一分为三,将两端锋芒若刀锋的枪尖打断,最终变为双刀一棍。
虬髯汉子看了眼以杖作剑再画符的裴钱,轻轻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赞赏之色。
那老道人眼中所见,与邻居这位虬髯客却不相同,啧啧称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些许术法不去提,手脚却很有几斤力气啊。是与谁学的拳脚功夫?莫不是那北俱芦洲后生王赴愬,或是桐叶洲的吴殳?听闻如今山下风光大好,好些个武把式,一山还比一山高,只可惜给个女子争了先去。你与那娘们,有无武学渊源?”
裴钱说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师父切磋道法,不妨先与晚辈问几拳。”
蹲在地上的汉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脚功夫不太利索,若是问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盘鸟举山,老神仙依旧必输无疑,小姑娘很聪明。”
老道人转过身,跳脚大骂道:“崆峒夫人所在点睛城,有个家伙每天对镜自照,嚷嚷着:‘好头颈,谁当斫之?’说给谁听的?你还好意思说贫道不利索?你那十万甲兵,是拿来吃干饭的吗?别忘了,还是贫道撒豆成兵、裁纸成将,帮你聚拢了万余兵马,才凑足十万之数,没良心的东西……”
那汉子赤髯如虬,干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还了你一只门海。”
裴钱立即以心声说道:“师父,好像这些人拥有‘别有洞天’的手段,这个什么封君地盘鸟举山,还有这个好心大胡子的十万甲兵,估计都是能够在这条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门高真,道场确实就是那鸟举山,那么老神仙就很有些岁数了。我们静观其变。”
老道人越说越气,一脚踹得棉布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一大片:“贫道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乡人欺负家乡人,贫道收摊之后,定要去与城主告你一状。”
汉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个算命摊子,满脸无奈道:“与我计较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封君这才重新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外乡客,问道:“街上担漏卮之人,不是秃驴是道士,是也不是?!与贫道直说!只要你小子一个真心话!”
陈平安笑道:“道法兴许无漏,那么街上有道士担漏卮,怪我做什么?”
老道人一跺脚,气恼且笑:“好家伙,如今儒生讲理,越发厉害了。”
邵宝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么到底是圆满还是缺漏,也是个嘴上兴许,心中不一定。”
陈平安问道:“邵城主,你还没完没了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
身边再无条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个骑青牛的老道人,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声清脆悦耳,在道路上朝陈平安迎面而来。
陈平安看着那头青牛,一时间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赵繇离开骊珠洞天的时候,就是骑乘一辆木板牛车,少年青衫,青牛牵引。
据说当时还有个神色木讷的驾车汉子。
陈平安又记起一事,先前条目城内那位持长戟的巡城武将,说了句很没有道理的“不许擅自举形飞升”,难不成眼前这位青牛道士,能够在别有洞天当中,以“活神仙”的诡谲姿态,得个虚无缥缈的假境界?
街上,邵宝卷会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陈平安生性谨慎,再小心驶得万年船,也要在这边阴沟里翻船。
如果不是邵宝卷天赋异禀,同样早就在此沦为“活神仙”,更别谈成为一城之主。
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为得天独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剩下一位,极有可能会与邵宝卷这位流霞洲的“梦游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争。
在条目城这边,只是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门槛,身形重现条目城原地,只是背后那把长剑夜游,已经不知所终。
与此同时,那个算命摊子和青牛道士,也都凭空消失。
裴钱神色镇定,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无妨。”
邵宝卷笑呵呵抱拳告辞。
陈平安点头道:“后会有期。”
一位妙龄少女姗姗而来,先与那邵宝卷嫣然笑道:“邵城主,这就走了?”
邵宝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会你家先生。”书生只是一步跨出,便无视城池禁制,转瞬之间就离开了条目城,可谓满载而归。
少女这才对着陈平安施了个万福:“我家主人说了,让剑仙写下一篇《性恶》,就可以从条目城滚蛋了。若是错了一字,就请剑仙后果自负。”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现任条目城城主,在剑仙家乡那边,曾被称为李十郎。”
与此同时,邵宝卷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来,是个凭空现出身形的少年。
不理会那个怒目相向的少女,少年毕恭毕敬,只是与陈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蜕,打算作为书房悬挂之物,为首印文,是那‘酒仙诗佛,剑同万古’,其余还有数十枚印文,靠着一拨拨外乡人的道听途说,实在是太难搜集,所以需要陈先生帮忙亲自补上了。”
那少女见外乡青衫客似有所动,就要跟随少年去往别城,立即对那少年恼羞道:“你还讲不讲先来后到了?”
不承想少年是个暴脾气的,直接骂道:“秦子都,你这黠婢!怎么跟我说话的,还不赶紧掴自己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个愕然,又被当众骂作黠婢,兴许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她没有还口,只是眼帘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块绣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扬扬,继续劝说陈平安跟随自己离开条目城:“陈先生,脂粉堆里太腻人,不够雅致,我家城主知晓你向来不喜这类莺莺燕燕,狂蜂浪蝶。香风阵阵如问剑,成何体统。所以陈先生还是跟随我速速离去,我家城主已经摆好了宴席,为陈先生接风洗尘,还额外备有一份重礼,作为补齐印蜕的酬答。”
陈平安微笑道:“你不该如此说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这少年的邀请,是因为陈平安还是想要在这条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与虬髯客道一声谢,再就是兵器铺子那个汉子,先前走到门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后那把夜游,又因为那铜陵白姜、汤山藕这几样地方美食的缘故,其实陈平安对那铺子掌柜的身份,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极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访仙时,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
所以陈平安打算去跟这位杜秀才讨要一幅水牛图,成与不成,聊过再说。
万事开头难,可只要一条脉络起了个线头,就会轻松很多。
听到陈平安称呼秦子都为“碧玉”,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显有些讶异,随即开怀笑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已知晓这贱婢的根脚,如此说来,想必《红晖阁逸考》《胭脂纪事》与那《香艳丛书》,陈先生肯定都看过了,年轻剑仙多半是性情中人,难怪我家城主对陈先生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错看陈先生了,误将先生当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辈。”
陈平安立即笑着解释道:“不敢当,我只是偶然听旁人提起,三本书其实都没看过。”
在那少年提及最后一本书的时候,陈平安瞬间掐剑诀,同时以剑气罡风,消弭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给裴钱和小米粒听了去。
老厨子胡乱买书,真真害人不浅。
既然那封君与算命摊子都已不见,邵宝卷也已离去,裴钱就让小米粒先留在箩筐内,收起长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箩筐,安安静静站在陈平安身边。
裴钱视线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转,这个姑娘出门之前,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
少女身穿紫衣裙,发髻簪紫花,腰带上系小紫香囊,绣“胭脂神府”四字。
妆容尤其精致,裁金小靥,檀麝微黄,面容光莹。
尤其罕见的,还是这少女竟然在两边鬓角处,各涂抹一道白妆,使得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立即修长几分。
裴钱看得瞠目结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门,都以类似妆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内耗费多少光阴?不嫌麻烦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或是提醒这少年小心,反而瞬间挪步,稍稍远离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几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头,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劲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哟喂歪头,少女另外一手对着那少年的脸庞就是一顿狠挠,嘴上骂着“让你叫我贱婢叫我黠婢”。
少年也是个不愿吃亏的,更不晓得什么怜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发髻,面容瞧着像是同龄人的一双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团,纠缠拧打在一起,相互间连那肘击、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鸡飞狗跳。
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开眼界,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气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挠脸的。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劝架。
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从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后少年一脚踹在那少女面门上,少女还以颜色,双脚一前一后,踹在少年胸口与裆部,最终双方一起向后倒滑出去。
所幸双方都像是不谙拳脚功夫的,没闹出太大动静,少女蹒跚起身,拍打身上尘土,少年一手捂脸,一手按胸,龇牙咧嘴摇晃起身后,不得不弯着腰。
裴钱见那少女,竟是剃眉再画眉,这会儿给那少年一脚踹掉了一条眉毛,早先面如桃花的精致妆容,变得一塌糊涂,一张花脸。
她头顶所簪紫花,也给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时少女站在街上,就显得有些滑稽。
而那绣有“胭脂神府”的小香囊,在扭打过程中也给打开了绳结,跑出了一只铜绿小蝉,大如榆荚,先前给那少年起身时看准时机,悄悄一脚踩在靴子底下。
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发现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养粉媚人的绿金蝉,急得团团转,指着那少年威胁道:“龙宾,还我绿金蝉!”
陈平安叹了口气,看来一桩机缘,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在那桐叶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戴塬曾经给了陈平安一份赔罪礼,墨锭名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给陈平安转手送人了。
据说那墨锭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蝇而行,自称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
后来陈平安询问崔东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龙宾”,它得道之地并非那墨锭,只是当时刚好游历到此。
它喜欢以世间一锭锭珍稀古墨作为自己的“仙家渡口”,游走不定,行踪飘忽,若非机缘临头,仙人就算得墨也难觅踪迹,属于文运凝聚的大道显化之属,与香火小人、“蚂蚱”银虫,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数。
而每枚龙宾驻足过的“渡口”墨锭,都有文气蕴藉,所以当时就连崔东山都有些惋惜,陈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为如果将此物送给小暖树,显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机缘,不过却也处处陷阱。
“破烂玩意儿,谁稀罕要,赏你了。”那少年嗤笑一声,抬起脚,再以脚尖挑起那绿金蝉,踹向少女,后者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香囊中,系紧绳结。
少女问道:“剑仙怎么说?到底是一字无错写那《性恶》篇,再被礼送出境,还是从今天起,与我条目城为敌?”
陈平安与她说道:“我不写什么,只希望在此随便闲逛几天,你家城主想要赶人就赶人。李十郎率性,视我仇寇无妨,我视条目城却不然。”
少女皱眉道:“恶客登门,不知好歹,恼人烦人。”她蓦然而笑,“年轻气盛,不过倒是个气量不狭的剑仙。”
如有敕令,她做竖耳倾听状,然后说道:“副城主刚刚听闻剑仙莅临,要我与剑仙捎话,你们只管放心游览条目城,不过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后,若是剑仙找不到去往别城之法,就怪不得咱们条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刚要说话,她一跺脚,怒道:“龙宾,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决定,劝你别多事!不然害得两城交恶,你连那仅剩的‘平章事’头衔都保不住。”
陈平安不愿身边少年为难,笑道:“你我四天后相约此地碰头。”
少年点点头,答应了此事,只是脸上抓痕依旧条条清晰,少年愤愤然,与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讥笑道:“咱们走着瞧,迟早有一天,我要集结大军,挥师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冢。”
艳妆女子红袖添香,一双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桩文房雅事,可对于这位官拜松烟督护、玄香太守的龙宾而言,确实有那么点大道之争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声:“大放厥词,斯文扫地,不知羞的东西!”
少年懒得与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姨纠缠,就要离开条目城,陈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胳膊,笑道:“忘了问平章事大人,到底来自何城?若是四天后,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给事情耽搁了,我好主动登门做客。”
少年叫苦不叠:“疼疼疼,说话就说话,陈先生拽我作甚?”
陈平安实诚笑道:“沾沾文气。”
那少年低头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剑仙握住胳膊处,五彩焕然,如江河入海,渐渐凝聚而起,他哭丧着脸:“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还给陈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这惨淡光景,岂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陈平安笑道:“等我以后离开了渡船,自会遥遥酬谢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异景象:“当真?!”
只是不等少年与陈平安有更多合计,少年就一个踉跄后退,身形消散,去往别城,只能急匆匆与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好像谶语:“鸡鸣天上,犬吠云中。”
鸡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若是“得道城”,岂不更好听些?估计是名字太大,不合适?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气浓郁,如指尖生花,最终被陈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对此并不上心,条目城内,过客们各凭本事挣取机缘,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她看向那额头光洁、梳丸子头的裴钱时,眼神复杂,最终一个没忍住,劝说道:“小姑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若是能够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个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马虎,看这剑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个晓得闺阁事的行家里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钱出门游历,从来穿着利落,无半点妆容,发髻更是简单,这会儿她面无表情说道:“用不着,利落些,不碍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碍事?怎就不碍事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让自己增添姿色,不是天经地义的正理吗?”
裴钱看着眼前那个当下一脸妆容惨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摇摇头不再言语。
陈平安笑道:“古人云天地清淑之气,萃在女子闺房。世间女子得闲了,确实皆宜淡妆。碧玉姑娘方才说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么女子无论浓妆淡抹,只需得体,便与之最相宜。”
一半话语,是陈平安的真心话,只要裴钱自己想要与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别是那浓艳路数,当然无妨。
到了裴钱这个岁数,毕竟再不是当年那个黑炭小姑娘,确实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一番。
当然要说裴钱自己不乐意,喜欢素面朝天,也无所谓。
至于剩余一半话语,当然是陈平安与这位书上所谓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气话。
秦子都惊讶不已,竟是再无先前初见时的倨傲清冷姿态,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而且第一次换了个称呼,笑语盈盈道:“陈先生此语,可谓得体又契心,让人听之忘俗。那么奴婢就预祝陈先生在接下来三天内,顺遂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