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宁姚一人出阵,打算率先破阵之时,前线妖族阻滞不前,等到宁姚杀穿阵形,带领六位剑修来到金色长河附近,两边战场的妖族大军又纷纷加快冲阵,尽量远离这位出剑太过凌厉的女子“剑仙”。
这一刻的宁姚好像是“帮忙压阵”的督战官,妖族大军拼了命前冲。
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剑离开两人之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一位金丹境剑修,独自一人追杀茫茫妖族大军的奇怪形势。
范大澈觉得只凭此事,回头就该喝上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水,战功足够,终于可以不用与陈三秋借钱买酒了。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妖族大军后方阵形越发厚重紧密,以极快速度簇拥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远离后方他们三人,当然事实上,只是为了远离宁姚一人。
陈平安说道:“两边剑修,因为我们的关系,压力会大上不少。”
宁姚说道:“那就争取早点与最前边的剑修碰头。具体的,怎么讲?”
陈平安踩在那把剑坊长剑之上,越来越习惯御剑贴地,他迅速卷起双手袖管:“这次换我开阵,你殿后。一旦有那金丹境、元婴境妖族现身,就交给你处置。”
宁姚问道:“不打算祭出飞剑?”
“只出拳。刚好能够打磨一下武道瓶颈。”
陈平安说道:“放心,开阵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较于别处战场,不会慢。”
宁姚点头道:“那就只管出拳。”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御剑如虹,跟上范大澈后,以心声与之言语:“大澈,你居中出剑,我在前方开阵,其间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你都不用计较,只管御剑向前。我兴许无法太分心照顾你,不过有宁姚殿后,问题应该不大。”
范大澈沉声道:“好的!”
其实当二掌柜没来那句“大澈啊”的时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间,身穿两件衣坊法袍的陈平安御剑骤然加快,笔直一线,呼啸而去。
御剑途中,距离前方妖族大军犹有百余丈距离,陈平安便已经拉开拳架,一脚踩踏,脚下长剑一个倾斜下坠,竟是不堪重负,成了名副其实的贴地飞掠。
在身后范大澈眼中,陈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间消失,明明没有用上那缩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经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跻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颈,成为一位远游境宗师了?
宁姚这一次选择御剑,与范大澈解释道:“他目前还只是金身境,并未到远游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经不是保命了,就只是为了压制拳意,再加上某种程度上的剑气压胜,三者相互砥砺,也算是一种历练。跟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脚上绑沙袋差不多。”
宁姚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当然因为是跟陈平安有关,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陈平安的共同朋友,并且陈平安对范大澈照顾最多。
不单单因为范大澈境界不够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陈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岁月的影子,细细碎碎,拼凑起来,便会自然而然,格外亲近。
只是这里边的具体缘由,宁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后陈平安得空了,或是隐官大人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自然会说给她听的。
宁姚又说道:“他早年在家乡刚开始学拳的时候,腿上就绑了装满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门游历,就用上了半斤符、八两符,他早就习惯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会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么对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语之间,宁姚一剑劈出,是别处战场上一个金丹境妖族修士,远远瞥了她一眼,宁姚心生感应,手中剑仙,一剑过后,一线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个被针对的妖族修士,身躯对半开,向两侧砰然分尸,一颗金丹炸开,殃及池鱼无数。
宁姚没来由想起一件小事。
记得当年还是少年的陈平安,背着槐木剑匣,装着两把剑,第一次来剑气长城找她的时候,两人独处时分,他喜欢没话找话说,说了许多乡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弹墨线,手艺精湛的木匠老师傅弹线很准。
宁姚难得多看了眼一剑过后的战场,挺像那么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话。
其实站在宁姚身边,压力之大,大到无法想象。
好朋友陈三秋,私底下就曾与范大澈说过,当他和叠嶂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宁姚低一层的时候,其实还好,可一旦双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会怀疑人生的。
我真的也是剑修吗?
我这个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过范大澈当时看着陈三秋悠悠然喝着酒,说着牢骚话,却是满脸笑意。
二掌柜曾经说过,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根鱼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话钩到嘴边,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够与宁姚成为朋友,便是陈三秋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觉得既有压力,却又值得快意饮酒。
范大澈小心翼翼注意着战场四周,其实空荡荡,毫无危机,只是他依旧担心大地之下,藏着些鬼祟妖族修士,会戳他一剑,或是砸来一件法宝。
战场上,这样的事情很多。
范大澈曾经亲眼见过一位资质绝好的同龄人剑修,一着不慎,被一个藏身于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准了御剑轨迹,妖族修士破土而出,扯住剑修两只脚踝,将后者直接撕成了两半。
战场上,真正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那种瓶颈境界、杀力碾压某处战场的强悍妖族,与之对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锋芒。
更加让人忌惮的,是妖族修士当中那些初衷不为战功、只求砥砺道行的,出手阴险,擅长伪装,永远追求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一击不中便果断远遁。
这类妖族修士,在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活得长久,偷偷摸摸游弋于各处战场,一桩桩战功累加,其实十分可观。
据说蛮荒天下年龄最小的上五境剑仙、那个叫绶臣的大妖,当年就是凭借这个阴险路数,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绶臣哪怕成了上五境剑仙,依旧喜欢如此鬼祟行事,隐匿大妖气息,刻意压制剑仙气象,一直以金丹境妖族修士投身战场,伺机而动。
就因为这个,阿良当年在一场战事中,曾亲自寻觅绶臣的动向,最终阿良找出,遥遥递出一剑,只是绶臣本身就是剑仙,当时又用上了传道恩师的一道护身符箓,最终得以逃离战场。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自家那位二掌柜,不正是如此吗?并且可以算是这一行当的祖师爷水准?
只是可惜成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然二掌柜哪怕不担任他范大澈的护阵剑师,一个人肆意出没各处战场,加上成了剑修,本身又是纯粹武夫,再有那种对于战场细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对某处战场敌我战力的精准计算,相信无论是战功积攒,还是成长速度,都不会比那个绶臣大妖逊色半点。
宁姚的那种剑仙风采,当然惊心动魄,让人心神往之。
但是无论如何敬畏、仰慕,宁姚就只是宁姚,整个剑气长城的同龄人,谁都学不来。
可是二掌柜的对敌风格,其实就连范大澈都可以学,只要有心,亲眼看见,多听多看多记,就能够化为己用,精进修为。
在战场上只要多出一丝的胜算,往往就能够帮助剑修打杀某个意外。
前方战场上,陈平安不再御剑后,主动身陷重围,落在了一处妖族结阵厚重的包围圈当中。
拳架大开,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泻,与宁姚先前以剑气结阵小天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胆敢近身者,先与我拳意为敌。
一头身躯天生大如凉亭的妖族,既开窍成了修士,两件本命物又专门用来叠加护身神通,凭借天生强横体魄,横行战场。
结果陈平安直接以拳开路,整个人如一把长剑,当场将其切割为两半,拳意又震散打退了汹涌鲜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陈平安对敌,就只一拳。
一人陷阵,四面八方皆是敌寇环绕,依旧力争一拳毙敌,伤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节省气力,但是每一拳事实上又都极其势大力沉,一往无前,拳意之纯粹,隐隐约约,竟是可以让四周剑气主动避让开来。
一个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两丈,抡起大锤朝陈平安砸下。
面对那个传说中的宁姚,兴许不过是等死而已,但是与眼前这个没有飞剑、唯有拳法极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战之心。
陈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当头劈下的大锤,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其中。
陈平安脚腕稍挪寸余,将那股巨大劲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旧被砸得双膝没入大地。
能躲开却没躲开,硬扛一记重锤,并且故意身形凝滞些许,为的就是让四周隐匿的妖族修士觉得有机可乘。
一个披挂精铁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双手持刀近身陈平安,气势如虹,劈砍而至。
还有一个金丹境修士一手出袖,丢出两张分别绘有五岳真形图、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箓,再伸出一掌,重重抬起。
陈平安脚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境修士以术法结冰,封禁了方圆数十丈之地。
金色材质的山岳符箓,显化出五座色彩各异、只有拳头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悬在陈平安身边,唯有中岳砸向陈平安头颅。
一手撑住大锤的陈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秽气浓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纯澈拳意与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溅。
手腕一拧,将那死活不愿脱手丢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击金色符箓造就而成的袖珍山头。
已经完成诱敌职责的砸锤妖族,手中大锤再无法砸下丝毫,便暂时收回兵器,高高抡起手臂,想要再来一次。
兵家妖族修士一个见机不妙,既不想挨上那中岳撞击,也不愿意被随后的大锤误伤砸中,果断弃刀而退,一脚踹在陈平安胸口,借势后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使用朱敛所传猿猴拳架的陈平安,蓦然变作种秋的顶峰拳架,稍显肩头松垮、腰背佝偻的他立即恢复正常身架,拳意一变,越发浑厚,直接碎开四周术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与小山头触及之时,激荡起一阵疯狂四散的拳意涟漪,将那山岳碎成一团溅射开来的金色光亮。
左手还握住那把法刀邻近刀尖处的陈平安,整个人倒滑出去,躲过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记重锤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许,右拳松开作掌刀状,一刀砍下,将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两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动炸毁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一口心头精血喷出。
瞥了眼依旧被四岳围困阵法中的陈平安,这个兵家修士竟直接御风远离了这处战场。
金色材质符箓显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虽小,此刻却仍悬停空中,依旧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气象,将陈平安和持锤妖族一并围在阵法当中。
只是缺了那座中枢山岳,稍有不足,好在另外一张金色符箓,已经化作一条长达数丈的水蛟,终究还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转的格局。
那个被连累得只能与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不再惜命,战场之上,浑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锤,凶性大发,在有一条水蛟扑杀的四岳阵法牢笼当中,直奔拳头重得不讲道理的陈平安,能与之换命便换命!
最后便是被陈平安一拳打烂胸膛,在这之前,那条符箓水蛟次次冲撞,便已经将这个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
估计这个结果,连那金丹境妖族事先都没有预料到,竟然成了一场道友先死贫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
因为陈平安在拳杀魁梧妖族之后,脚尖一点,高高跃起,按住后者头颅,撞向那头水蛟,选择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躯魂魄与那水蛟一同灰飞烟灭。
金丹境修士定睛一看,陈平安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后里边还穿着一件衣坊法袍。
脸上那张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他随手撤掉,收入袖中,连地上那大锤也消逝不见了,被他收入了咫尺物当中。
金丹境修士毫不犹豫,不再管那四岳符箓,施展了一门独门术法,化作数股青烟,分头遁地而走。
陈平安没有刻意追杀这个金丹境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对自身拳意的掣肘,越发充沛几分的拳罡将那摇摇欲坠的四座袖珍山岳推远,向前狂奔途中,遥遥递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开来,转瞬之间战场上便死伤近百头妖族。
没了面皮遮掩,妖族大军里不知是谁率先喊出“隐官”二字,原本还在督战之下试图结阵迎敌的大军轰然逃散。
陈平安随后开阵的路线,不再是笔直前冲,而是选择在战场上画出一个大圆,再稍稍偏移向前,越是逃窜快,越是出拳先杀。
一口武夫纯粹真气,出拳不停,打到即将耗竭之时,便找机会喘口气,若是形势险峻,那就强撑一口气。
战场之上,再四面树敌,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
应付后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所谓的体魄坚韧,在十境武夫动辄九境巅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纸糊一般?
只能靠猜,靠赌,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灵犀的人随拳走。
对于陈平安而言,只要没有元婴境剑修死士在旁隐匿,所谓的一人陷阵,战场根本就不是战场,一直就是在捉对厮杀。
李二曾言,当年差点一个不小心打死宋长镜的那场单挑,那位大骊藩王资质,当然是好,但是当时拳头还是太轻了,只不过宋长镜当时之所以能够支撑那么久,就在于宋长镜不单单是习武之人,更是沙场搏杀出来的武人,在沙场上磨砺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沙场万人敌”的气象,再将其打熬透彻,返璞归真,对手与之厮杀,如敌千军,就会束手束脚。
如今陈平安身在战场,就是在求这种气象的第一层境界,山水千万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够重,身形够快,眼睛看得够准,无非是蹚水过山,一处一地“慢慢”过。
在那之后,打得性起的陈平安,越发纯粹,行走也好,飞掠也罢,时时刻刻皆是六步走桩,出拳唯有铁骑凿阵、神人擂鼓和云蒸大泽三式。
李二虽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对于拳理,当年在狮子峰仙府遗址当中喂拳,却所说不多,偶尔说出口几句,也直言不讳,说都是听郑大风时常念叨的。
李二跟陈平安说,这些话可能你听了有用,反正几句拳理言语,也没个分量,压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敌始出拳,意中无敌即通神,拳法至大,处处在法中,时时法无碍。
此次开阵,陈平安既不会对那些咆哮不已的凶悍妖族以拳虐杀,也不会对那些满怀恐惧、眼神祈求的年轻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纯粹武夫,只是出拳。术高者活,拳轻者死。
战场上的武夫陈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宁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话:“别靠近他。”
陈平安的念头越来越少,以往所思所虑皆放下,无限趋近于李二所谓的那种“忘我记拳”之境。
没有使用缩地符,更没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连可以牵引身形的松针、咳雷都没有祭出。
至于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处,绝对不会早早现身。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甚至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剑修,有四把飞剑,更有了两把本命飞剑。
妖族大军结阵最厚重处,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宁姚依旧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境、元婴境妖族。
范大澈依旧无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宁姚开阵,一行人都只是跟着御剑,此次陈平安以拳开阵,范大澈出剑的机会多了些。
先前宁姚一人仗剑,开阵太快。
左右两翼的南北向战线,两拨下城厮杀的剑修,离着这条金色长河还很远,都没走到一半路程,并且越往后,破阵杀敌的速度会越慢,甚至极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剑气长城,与城头上养精蓄锐的第二拨剑修轮番上阵,应对这场遍地尸骸的拉锯战。
金色长河与城墙之间的广袤战场别处,当下凿阵南下最快的一拨剑修,也只是堪堪推进到了半路而已,那还是因为有元婴境剑修齐狩帮忙带头开路的缘故。
叠嶂四人北归,与旁边那条战线上的十数位南下剑修,一头一尾,绞杀妖族大军。
四位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站在一排,相互间拉开七八十丈距离,不再追求凿阵的速度和深度,开始尽可能多杀伤妖族大军,故而四位剑修都开始脚踩长剑镇岳、红妆、经书、紫电,以御剑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飞剑,一路杀回剑气长城。
陈三秋本命飞剑名为白鹿,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是白鹿衔芝的景象,战场之上,会出现一头大如屋舍的白鹿,所衔灵芝即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天然浑身剑光,四周如雪纷飞,并且能够自主聚拢灵气,大为神异。
战场上,那头通体剑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乱撞,杀力极大。
相传陈三秋孕育出本命飞剑之前,年幼时一场午后梦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动认主。
所以说陈三秋在剑气长城年轻一辈当中,以风流著称,绝对是大有本钱的。
家世好,脾气好,皮囊好,人缘好,资质根骨好,除了陈家少爷的酒品稍微差了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与虚无缥缈的文运有些牵连,所以陈三秋得了那把大骊仿白玉京的压胜古剑之一经书,相得益彰。
因为陈三秋的本命飞剑,是极少数拥有两种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飞剑,白鹿现身之外,还能够无形中增长陈三秋的文运,所以陈三秋其实既是先天剑胚,也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拥有剑仙境界的儒家圣人,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如今就只有两位。
可惜陈三秋生在了读书人寥寥的剑气长城,最关键的是陈三秋还姓陈,去不了那座处处学塾、书声琅琅的异乡。
能够在剑气长城摘得天才头衔的剑修,其实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欢喝酒的剑修,谁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宁姚始终不远不近跟着那个只管出拳的陈平安。
宁姚依稀感觉到了陈平安的一个想法,可能当下陈平安自己都浑然不觉的一个念头。
我若拳高天外,剑气长城以南战场,与我陈平安为敌者,不用出剑,皆要死绝。
宁姚没有觉得这样不好,但是又觉得这样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个,他是陈平安,所以宁姚喊了一声:“陈平安。”
战场之上,陈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转过头,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间有些剑心不稳,只是感觉奇怪,一闪而逝。
宁姚说道:“继续出拳,我在身后。”
陈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宁姚要说这句话,不过还是笑着点头。
先前与庞元济借来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经破碎收起,身上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轻轻震散,破碎法袍如蒲公英飞走四方。
不但如此,连那件宁府青衫法袍也已被收起,于是当下陈平安只穿着一件最寻常材质的长袍。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觉,以他为圆心的数十丈之内,战场上已经没有活着的妖族。
陈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轻轻攥拳又松开,双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过了,疼是当然的,只不过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反而让他安心。
不吃点疼,练什么拳,修什么行。
陈平安目视远方,最后抬高视线,才发现墙头上刻的那个大字,再熟悉不过了。
猛。字写得是真不好看。
陈平安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可以晚来,别不来啊。哪怕只是回到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看一眼也好,至于出不出剑,可以来了再说。
陈平安伸手一抓,结果记起那把剑坊长剑早已崩毁。
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搬山之属元婴境妖族的那把法刀,法刀狭长锋锐,宝光莹澈。
陈平安握住这把已经无主的法刀。法刀品秩极高,是一等一的法宝,轻轻掂量一番,重量足够,那就继续开阵。
片刻之后,范大澈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身后。宁姚在揉眉头。而在两人前方,陈平安在持刀乱砍。
范大澈觉得这大概就是斫贼了。
一瞬间,宁姚递出一剑。
不是去救陈平安,哪怕偷袭之人,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境剑修死士。
与其配合,选择刺杀宁姚的,正是先前那个精通隐匿之道的玉璞境剑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侣,若是境界高者,此时哪怕不会选择去救境界低者,也难免会有一丝犹豫。宁姚却毫无杂念,剑心反而越发澄澈光明。
她能杀敌,他能活。宁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陈平安。
一直故意压境在金丹境瓶颈多年的宁姚,刹那之间,随随便便就跻身了元婴境瓶颈。
宁姚出剑之后,犹能分心,瞥了一眼城头。
陈清都双手负后站在城头上,面带笑意。
一旁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为何故意要压制宁姚的破境?”
陈清都笑道:“不着急,不用刻意去争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成为什么历史上第一位三十岁以下的剑仙,需要吗?”
四十岁成为剑仙的魏晋还是不理解:“宁姚又并非拔苗助长,属于顺势而成,老大剑仙你动用整个剑气长城的剑道,将宁姚压胜在元婴境瓶颈,是何故?”
陈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晋?”
魏晋无言以对。有些怀念左右前辈在城头的时光了。
老大剑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陈清都?
陈清都继续说道:“剑道压胜?那你也太小看宁丫头了。”
蛮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战如何惨烈,始终不闻不问,只是在甲子帐闭目养神。
这会儿老人睁开眼睛,直接与陈清都笑着言语道:“这就坏规矩了啊。”
陈清都答道:“不服?来城头上干一架?”
甲子帐那边没有回应,陈清都有些遗憾神色,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是这老家伙的,自己不过是占据一座剑气长城而已,这都不敢登城一战?
果然,男人不是剑修,就都不行嘛。
陈清都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玉璞境瓶颈就这么难以破开吗?”
魏晋实话实说道:“对我来说,很难。当年偶遇阿良前辈,破开元婴境瓶颈,已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晚辈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为老大剑仙又该挖苦自己几句,不承想陈清都点了点头:“跻身仙人境,是不简单。其实剑修破境,境境都难。”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能否指点晚辈几句?”
陈清都转头看着这位宝瓶洲剑道第一人,一个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至于魏晋在剑道气运相对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够在四十岁就跻身上五境剑仙,搁在剑气长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晋如何做到的?
除了自身资质足够好,还要归功于阿良那个王八蛋传授了锦囊妙计,剑气长城的那本老皇历,随便翻翻,对于浩然天下的剑修,都是金科玉律,前提当然是翻得动这本老皇历,阿良当然没问题,几乎翻完了的那种,美其名曰读书人偷书,那也是雅贼。
阿良帮着魏晋以寅吃卯粮和强取横夺两种路数叠加,涉险提前破境,抢先成为宝瓶洲剑道的执牛耳者,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段并不光彩,也不算太过高明。
陈清都活了万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晋的修行根脚,强者强运这种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魏晋只要跻身了上五境,然后留在宝瓶洲,大可以盘踞一洲,位居山巅,八面风雨自来,可以肆意攫取宝瓶洲的剑运底蕴。
魏晋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资质就足够好,此后百年缓缓精进,不出意外,一个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晋此人,妙就妙在一个见好就收,不过是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问剑一场,稍稍巩固了玉璞境修为,就立即舍弃了唾手可得的大道台阶不走,反而跑来了剑气长城,如果不是新任隐官的横空出世,魏晋极有可能就会战死在这异乡,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给宝瓶洲一桩遥远、模糊的剑仙事迹。
陈清都一直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敢争大势,也舍得死!
反观某个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过宁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陈清都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陈清都听到了魏晋的恳请后,并不着急给出答案,笑道:“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问?你魏晋聪明得很,让你住在后边那座小茅屋,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我的一种默认。先是曹慈,后有陈平安,加上你,不是每个人都能与陈清都当邻居的。”
魏晋眺望南方战场,轻声道:“作为唯一一位宝瓶洲剑仙,我希望心无私欲来到剑气长城,最后也能堂堂正正离开剑气长城。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剑,来换取老大剑仙的指点。当年阿良前辈指点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让阿良前辈觉得当年帮了个废物,那个废物不成气候,沦为一个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剑仙。”
魏晋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阿良前辈曾经与他喝酒的时候,调侃过自己,说那天底下的痴情种,其实都很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毕竟如今的月老红线乱牵连,又不能硬绑着姑娘上花轿。
那就退一步,先让自己活得出息些,让自己错过的姑娘,因为早年的擦肩而过,在未来岁月里,在她心底,生出一个小小遗憾,说不定将来与丈夫争执时,她就好说一句早年那谁谁谁也是我的爱慕者。
陈清都喜欢魏晋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每次你积攒够了一点小战功,我就传授你一部剑诀,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晋抱拳致礼,并无言语。在魏晋看来,剑修之心性与欲说言语,皆在出剑。
陈清都摇摇头:“不太上道啊。”
陈清都揉了揉下巴,啧啧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柜顶上。看来真是由奢入俭难啊。”
魏晋无奈道:“晚辈学不来。”
陈清都笑道:“不用学,何况也学不来。”
魏晋问道:“阿良前辈会不会返回剑气长城?”
陈清都反问道:“有没有想过阿良为何要教你闭关破关之法?”
魏晋答道:“晚辈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阿良不是与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剑术,不是对你有所算计,觉得你一定会赶赴剑气长城,更不是觉得你成就不高,随手给予施舍,好让你这位未来一洲剑道气运的集大成者,对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晋,将来能够与他阿良并肩而立。对魏晋是如此,对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视同仁。”
陈清都说道:“这个答案所在,就是我教你那部剑诀的开宗之义所在,剑修需要与弱者为伍,与强者问剑。视他人为蝼蚁者,本身就是蝼蚁。遥想当年,大地之上,哪个不是脚下蝼蚁?”
魏晋似有所悟。
陈清都双手负后,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望向南方大地。
剑客剑客,天上剑术,做客大地。
当一位剑修,明明是剑仙,却愿意发自肺腑以剑客自居时,便有点意思了。
在陈清都看来,魏晋就是差了这么点意思,哪怕这位年轻剑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实上,魏晋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江湖,而是整个人间的过客,最终还是要去山上当神仙的,带剑一起登山,与一切世俗红尘,竭力撇清关系,最怕那纷纷扰扰的因果牵扯。
可是……
陈清都举目远眺,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幅画卷。
剑修登高,问剑于天,境界越高之人,与人间牵连越多,最终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凭借着那些人心牵连的复杂丝线,好像是拖曳着整个世道在往上走。
这才是最早的剑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纯粹。以大毅力大愿望,挑起大负担,承受大磨难,定要让整座人间去往更高处。
现在的剑修也好,其他练气士也罢,哪个不是想着清心寡欲,断绝红尘,当那不惹丝毫尘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如此心性,其实依旧没有问题,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有大麻烦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以手掌轻轻敲击手心,自言自语道:“前者可以多些,后者可以稍微少点,两种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战场上,那个玉璞境剑仙死士与宁姚互换一剑后,受了点小伤,依旧决不恋战,立即以诡谲秘法远遁,战场上某些鲜血流淌处,先后出现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然是那个妖族剑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轨迹,并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
宁姚第二剑,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宁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处鲜血洼地当中,涟漪微漾,对于剑修而言,这点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剑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击,宁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伤换命,虽然可以及时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滞丝毫,给那妖族剑仙一个机会。
只是那个死士随之放弃机会,彻底打消刺杀念头,选择远离战场。
宁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帐那本册子上的记载,是当之无愧的仙兵品秩,对于剑仙死士这种追击一击功成的顶尖刺客而言,极为克制。
宁姚搜寻不到对方的踪迹,环顾四周,附近战场也无对方身影,便就此作罢。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个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还有机会再次交手,宁姚出剑会更有分寸。
真正让宁姚恼火的地方,是那个针对陈平安的元婴境剑修,同样是一击不成,便果断撤退,妖族大军担任天然屏障,宁姚第三剑递出,便被那个元婴境剑修堪堪躲过,一个双手掐剑诀,剑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剑光,四散飞掠,去势极快。
宁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遗留、舍弃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飞剑,一一追杀剑光。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只是元婴境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而已。
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个元婴境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
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又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被剑修飞剑伤及,养伤最难痊愈,这是公认的事实,剑修能够占据山上四大难缠鬼榜首,更是当之无愧。
战场上,范大澈已经完全看不见陈平安的身影。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陈平安。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为年轻隐官在与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的捉对厮杀当中,不但一战胜之,并且打得离真这位蛮荒天下的头等天才魂飞魄散。
这桩事迹,早已传遍妖族大军,并且这个消息注定会一直往南缓缓蔓延,成为整个蛮荒天下大野山泽、高城雄镇、街头小巷的热议,年复一年,如同离离原上草,处处枯荣生发,甚至百年之后,都有可能被记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的羊角辫“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被陈平安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陈平安的伤势;有的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各怀心思的金丹境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后再加上那个元婴境剑修的一剑伤及年轻隐官。
杀机四伏,铺天盖地。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宁姚也知道范大澈为何如此心神不定,说到底还是担心陈平安的安危。
宁姚没有细说,范大澈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剑修道路,与纯粹武夫的渐次登高、问拳于最高处,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大不相同。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远处那个包围圈的中心地带,几乎变作了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头。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宁姚说道:“对方有事。”
范大澈无言以对。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其实意义不大,但是总得做点什么。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宁姚驾驭那把剑仙,肆意穿梭在战场中,挥出一条条金色长线。
在妖族大军当中,金光凝聚长久不散,既有纵横交错的笔直长线,也有歪歪扭扭的金色轨迹,长达数千丈,所到之处,皆是被金色长线割裂开来的残肢断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阵,剑意蕴藉极重,加上四周剑气流溢,让妖族大军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较高、并且越来越攒聚密集的金色长线。
不少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如同一场大雨悬停空中,聚成一座离地不远的巨大池塘,然后骤然间坠落大地。
陈平安那处战场,大地震动,拳罡大如雷鸣。近身妖族,四溅飞散,一座妖族大军堆积而成的小山头,就像从中崩碎开来。
范大澈松了口气,总算瞅见了陈平安的身影,样子有些狼狈,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拳意之浓厚,近乎肉眼可见,流淌陈平安全身,如那神灵庇护身躯。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一个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扫中陈平安腰部,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瞬间便有十数道术法神通、数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随形。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越发心惊胆战,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疯了?一个个如此不惜命?!
宁姚依旧将前线交给负伤累累的陈平安一人处理,她至多帮忙出剑,牵扯战场两侧,以那把剑仙削掉一些妖族大军的横向厚度。
那把剑仙作为一件仙兵,已经有了一份灵犀,如正在学语的懵懂稚子开窍些许,当下显然极为畅快。
以往在陈平安手上,也确实是有些憋屈,被那连剑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就罢了,关键是次次大战死战,每次现世,都远远不够尽兴。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并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以庚寅帐为首的一拨军帐,认为击杀隐官陈平安,战功视为斩杀一位玉璞境剑仙,理由是虽然陈平安身为新任隐官,在剑气长城位高权重,并且他坐镇隐官一脉,排兵布阵,对蛮荒天下造成了极大的损耗,这一点毋庸置疑,可陈平安毕竟一来不是剑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实在不高,虽然在捉对厮杀当中,能够拳杀离真,事实上未必拥有一位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战力,那么加一个上隐官身份,将其视为玉璞境剑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帐为首的另外一大拨军帐,加上两位王座大妖仰止、黄鸾附议,都认为这位年轻隐官,无论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还是对于剑气长城的象征意义,杀掉他,战功等同于仙人境剑修,视为大剑仙,并不过分。
在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帐,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看法,只要能够击杀陈平安,战功最少应该介于击杀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这两拨剑仙之间,就算战功等同于飞升境剑修,也无不可!
争论不休,甲子帐专门汇总了意见,最终决定战功大小,以击杀一位大剑仙来论,但是介于纳兰烧苇和岳青之间,不可简单视为寻常大剑仙。
范大澈心口一颤。
远处战场,司职开阵前行的陈平安,是首次被一个妖族修士以双拳砸向范大澈这个方向。
陈平安在空中身形拧转,躲过一些关键术法、法宝的纠缠,硬扛其余手段,飘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脚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战场,直接找那个同样是纯粹武夫路数的妖族修士。
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军的领袖,还是修道之士,外加远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无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结,气势凌人。
一线之上,两位纯粹武夫,相对而冲,双方以拳对拳,拳罡大震,周围妖族大军当场被那股激荡开来的磅礴拳意震退。
远游境妖族与陈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换一拳,双方面门各中一拳,脑袋皆是向后晃荡了一下。
战场上一道道声响如沉闷擂鼓声。
那远游境妖族嘶吼一声,是要附近那些金丹境、龙门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宝、术法只管砸过来。
眨眼工夫,陈平安就双手互换,接连递出十六拳。
既然对方敢原地不动,他就更不会挪步,两人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阵营,武夫问拳,就没有比原地换拳更酣畅的方式。
直来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够高,出拳够重,对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认祖归宗!
隐官一脉的剑修当中,邓凉是行事最稳重的一个,身为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后来又被宗门收纳,成为谱牒仙师,最知道人间泥泞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气缥缈,性子自然不会急躁。
几乎每个人,所有的心平气和,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但是邓凉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书案。
然后邓凉瞬间安静下来,说了声“对不住”,呆坐片刻之后,起身默默摆好书案。
愁苗剑仙轻轻摇头,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说什么。
愁苗如此表态,其余剑修也就只好跟着视而不见,哪怕是玄参、曹衮这些与邓凉同样是外乡身份的剑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劲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么跟什么,邓凉喜欢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欢他的理由。
邓凉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壶,默默饮酒。
在先前蛮荒天下向剑气长城问剑的过程中,剑气长城年轻天才本命飞剑毁弃的有三人。
能够在剑气长城都算出类拔萃的三位剑仙坯子,大道却就此断绝,毫无悬念,再没有什么万一。
然后在这场混战当中,又被妖族死士剑修袭杀四人,至于不在册子上的年轻剑修,更多。
这还是剑气长城后续犹有两位驻守剑仙、四十余位地仙剑修,临时下城支援、埋伏暗处的结果。
剑气长城的灵气急剧下降。
每天的物资消耗,是一笔浩然天下任何宗门都无法想象的巨额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钱,能够让那些管着钱财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便要道心不稳。
双方天地转换,一直在被蛮荒天下潜移默化地加速进程。
按照那位隐官大人泄露的天机,三教圣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实都不轻松,合力打造出那条割裂战场的金色长河之后,更像是一种毅然决然的抉择,没有回头路可走,或者说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势汹汹而至,不管隐官一脉如何殚精竭虑,不论城头剑修如何忘却生死,倾力出剑杀敌,虽可拖延大势片刻,却好像终究难改大势走向。
邓凉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但是他从未如此感到憋屈、窝囊、愤懑,最终变成一种颓然,就只能借酒浇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宫,越能够接触第一手情报,以此遍观全局。
当将一场场战事、双方得失看得越是透彻后,最终邓凉对整场战争的走势越是感受深刻,就越会让他觉得无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着手上事务。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轻剑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林君璧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大道会比较高远。
林君璧并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评价如此之高。
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林君璧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
事实上,林君璧虽然心计、急智、灵性皆有,并且都极其出类拔萃,可给人的感觉,终究不如愁苗那么值得信赖,仿佛一块先天璞玉,后天雕琢绝好,可恰恰因为如此,才会给人如此感觉。
当然,这是将林君璧与愁苗作比对而已,避暑行宫大堂之内,其余剑修,都认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且坐得稳当。
愁苗与林君璧恰好相反,浑朴,内敛。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仙,带着一大箩筐的传奇事迹,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却不是新任隐官,稍稍矮人一头,没说过任何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言语,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倍感惊世骇俗的事,但偏偏能够服众,让人心生信赖。
隐官一脉估计人人想过,若是那个年轻隐官万一真有意外,谁会来当这个下任隐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对此倒是没有太多怨怼,技不如人,就得认。
林君璧从来不害怕与高手打交道,他学什么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种生死局,切磋之后,棋术增长,全是进了自己兜里的本钱。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剑仙能够服众,这不光是愁苗境界高这么简单。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学习。
比如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愁苗剑仙是那种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聪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绝对不会如此。
如果说愁苗是剑术高,却性情温和,无锋芒,那年轻隐官给人的印象,则是境界不高,却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机重,却竟然是个好人。
再加上隐官一脉诸多剑修各有所长,林君璧在此历练,每天都会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