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需要休养,这是常理。
因为朝廷大军已经不构成威胁,山庄又有宋凤山坐镇,宋雨烧就不急于赶回去,只等楚濠下次清醒过来,他要询问一些事情。
一名登堂入室的纯粹武夫,只要不伤及体魄根本、神魂元气,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就可以恢复到巅峰状态,时间长短,因人而异。
宋雨烧原本以为的“武神境”,也就是陈平安所谓的金身、羽化和山巅三境,相传这三境的武夫刹那之间就能够完成新旧两口真气的转换,外人根本无法洞悉真相,当然就没有了破绽。
青竹剑仙先前在战场上的守株待兔,就不可能出现,故而宝瓶洲中部江湖一直流传着个霸气十足的说法,叫“武神战死之前,皆为巅峰”。
不过宋雨烧只是道听途说,陈平安只知道境界划分,对于炼神三境的武道山顶风光,依旧雾里看花。
宋雨烧看到陈平安脸色不太好,有些反常。
照理说武夫脱离战场后,一身气象应该趋于稳定才对,陈平安反而显露出一些疲态。
宋雨烧停下脚步,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受了暗伤?”
陈平安先查看了一下楚濠,呼吸缓慢平稳,好像暂时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可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抖手腕,将梳水国大将军彻底震晕。
原本自以为隐藏极深的楚濠心中哀号,两眼一黑,再无知觉。摊上这么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狗屁剑仙,他这回是真没辙了。
陈平安这才跟宋雨烧解释道:“因为不是山上的剑修,所以我驾驭两把飞剑需要耗费不少神意。它们虽然离开养剑葫芦后,能够自行杀敌,但是仍然需要我分出一些神意在飞剑上,类似它们的剑鞘吧,否则它们不会在气府或者养剑葫芦外滞留太久,而且方寸符用得有点多了,加上两次换气有点仓促,现在有点难受。不过没关系,只要近期没有大战,就能靠呼吸吐纳一点点补回来。”
宋雨烧如释重负,行走在山林之间,树荫与阳光相得益彰,老人心旷神怡,既有心结打开的缘故,更因为认识了一名能够托付性命的忘年小友,而对江湖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哪怕人心不古,可江湖还在。
老人突然笑道:“陈平安,虽说你有了一只养剑葫芦,就不用像剑仙那般每次出手,事后都要耗费一定的天材地宝,来修补本命飞剑的瑕疵,但是一码归一码,楚濠竟然请出了那名松溪国青竹剑仙压阵,这次没有你出手相助,我肯定要栽在大军之中,所以回了山庄,我会拿所有小雪钱作为报答。数目不多,这么多年也就攒下不到两千枚,凤山去仙家渡口购买沧水,又用掉半数,所以只能给你八九百枚小雪钱。”
老人说到这些,有些难为情,自嘲道:“不承想梳水国剑圣宋雨烧的一条命,才值不到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宋老前辈,我只要三四百枚小雪钱就够了,不用全部给我,宋凤山以后肯定还用得着。”
虽然在飞剑十五这件方寸物当中,放着青衣小童当初购买普通蛇胆石的一堆小雪钱,还有八枚更加珍贵的小暑钱,不算少了。
可是陈平安在魏檗的引荐下,亲眼见识过牛角山包袱斋的景象,担心随后到了那座仙家渡口,一旦遇上心仪的山上物件,会遗憾错过。
至于宋老前辈和剑水山庄,陈平安相信老人说的那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选择收下钱,又不全收,在宋雨烧的意料之外。
老人忍俊不禁道:“你倒是客气……也不客气!晓不晓得老一辈江湖人,会怎么说吗?会拍着胸脯说一句:‘兄弟之间,谈钱伤感情,若是把我当兄弟,就莫要再谈此事,否则兄弟都没得做了。’”
陈平安摇头道:“欠人情比欠钱,更难受,至少我是这样。”
宋雨烧对此深有体会,点头道:“确实如此。”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理该如此。”
山林间山风吹拂,绿叶婆娑,树荫清凉。
因为顾及陈平安的身体状态,宋雨烧行走不快,老人就当沿路赏景了。
宋雨烧只是提醒了一声陈平安,下次楚濠醒来,不用打晕,他有话要问。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
在断定了楚濠大致的武道修为后,生性谨慎的陈平安也放下心来。
陈平安不愿背着楚濠行走山岭,可拎着人家的脖子总归不是事儿,思来想去,他干脆就拖着楚濠的一条腿,像一个巡视地盘的山大王,用扫帚一路“清扫”着自家门院里的枯枝落叶。
青竹剑仙不惧宋雨烧和少年追杀自己,沿着官路悠悠然返回州城,突然站定,转头望向远处的路旁山林,伸手握住挂在腰侧的那截青竹。
从山林中缓缓走出一名青竹剑仙的熟人,古稀之年,面容棱角分明,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江湖中人,其腰间佩剑,以不明材质的绿色丝线缠绕剑鞘,长度远胜寻常剑客的长剑,极为扎眼。
青竹剑仙走出官路,迎面走向那名有过数面之缘的古榆国剑客,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距二十步。
老剑客微笑道:“苏琅,上次江畔一别,有五六年时间了吧?”
青竹剑仙淡然道:“林孤山,找我有何事?有话直说,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对于一个江湖晚辈的盛气凌人,老剑客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是受国师所托,来此截杀陈平安。先前我们与陈平安有过交手,一名皇室供奉练气士以及蛇蝎夫人,先后死于陈平安之手,如今只剩下我和买椟楼楼主不愿就此收手。之前在山中见识了一场神仙凿阵的精彩好戏,就想着能不能与你联手,一起追杀陈平安和宋雨烧。得手之后,无论死活,宋雨烧归你处置,陈平安交由我们带回古榆国。”
苏琅瞥了眼山岭密林,问了两个问题:“来得及?有胜算?”
古榆国剑尊林孤山点头道:“买椟楼楼主最擅长刺杀,他会先行动手,进行袭扰,拖延住两人脚步。至于胜算,我只能说,事在人为。我们三人即便联手,最后能活下几个,我林孤山不敢保证。”
苏琅笑道:“林前辈如果说胜算极大,那我就不点这个头了。”
林孤山问道:“这算是答应了?”
苏琅点头道:“你先去支援买椟楼楼主,我要原路返回,去找楚氏精骑的副将,以及那两名梳水国供奉练气士。你们两个只要能够拦下宋雨烧和陈平安,我就能让胜算变得更大。”
林孤山有些犹豫不决。
苏琅微笑道:“这次匆忙联手,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信不过我苏琅很正常,但是好歹要相信亲手斩下梳水国老剑圣的一颗头颅,对于松溪国一名剑仙而言,诱惑到底有多大。”
林孤山冷笑道:“是不是顺手也将古榆国剑尊的头颅一并取走?届时十数国江湖,唯你剑仙一人独尊剑道,岂不更好!”
苏琅一手双指拈住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一手屈指轻轻敲打那截青竹,显得无比随意散漫:“你林孤山的剑,从来不曾入我的眼啊。”
江湖口碑极差的林孤山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口气恁大。”
苏琅神色坦然:“真话一向不太好听。”
林孤山嗤笑一声,冷冷道:“不管如何,今天宋陈二人才是我们的大敌,我与买椟楼楼主静候佳音!若是你们来晚了,我不敢说那个记仇的买椟楼楼主,会不会报复你苏琅,我林孤山肯定会跟你和松溪国皇室,讨要一个公道。”
苏琅伸出一只手,示意林孤山先行。这名剑尊一掠长去。苏琅亦是转身掠向官路。
在半道上,苏琅骤然停下身形,他看到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动人少女,一袭鹅黄裙子,全身纤尘不染地站在道路中央。苏琅缓缓前行。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上头有朱红色的封泥。
少女笑眯眯道:“宋凤山要我交给你的,说你打开信封一看便知。那个家伙还说如果你答应,就当着我的面点个头。宋凤山承诺之后一甲子的十数国江湖,你苏琅会以剑仙身份,稳稳占据半壁江山。”
苏琅思量片刻,从袖子掏出两只由雪白丝线缝制而成的手套,戴上后,招手道:“丢过来。”
少女正是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古寺“嬷嬷”,她此次离开剑水山庄,除了盯住宋雨烧,以防不测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找机会将这封密信亲手交到苏琅手上。
这名享誉江湖的青竹剑仙,其实还是松溪国的皇亲国戚,只不过血统不正,早早没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
苏琅小心翼翼剔除封泥,拆开信封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密信内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然后手腕一抖,震碎密信,摘下手套收回袖中,点头道:“姑娘可以去宋凤山那边交差了,既然剑水山庄这么有诚意,我苏琅也投桃报李。姑娘你告诉宋凤山,很快就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跟老剑圣有关系。信上之事,我希望宋凤山说到做到。”
少女双手搁在身后,十指交缠,巧笑倩兮:“宋凤山虽然不解风情,可做事情还是很稳重的,比咱们这些活了百年、几百年的魔头,还要老练。所以苏琅你大可放心,将来你就是十数国版图的江湖君主,胜似坐龙椅。”
苏琅笑道:“那就借姑娘吉言。”
“苏大剑仙以后若是缺少枕边人,只管知会一声,奴家随叫随到!”少女向玉树临风的男子抛了一个媚眼,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化作一股滚滚青烟,拔地而起,很快在空中消失不见。
苏琅继续独自前行,开始权衡利弊:是急功近利一些,早早将好处落袋为安,还是与宋凤山联手,让他将自己推到江湖君王的高位上?
苏琅突然哑然失笑,密信上有个提议实在有趣:宋凤山承诺他们之间,大约每十年会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江湖造势,两人进行一场巅峰之战,他宋凤山届时会继承剑水山庄的剑圣头衔,以剑圣身份,与独占剑仙名头的苏琅,进行所谓的生死之战,其实不过是给江湖中人演戏罢了。
宋凤山在信上,甚至已经选好了三个交手地点,第一次是他宋凤山挑战苏琅,地点选在松溪国皇宫大内的大殿之巅,苏琅大胜;第二次选在剑水山庄的瀑布之顶,宋凤山略胜一筹;第三次约在彩衣国胭脂郡的乱葬岗,苏琅胜出。
苏琅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他决定把古榆国剑尊和买椟楼楼主的脑袋,一起摘下来,作为礼尚往来的赠品。
苏琅很快就看到了梳水国朝廷兵马的身影,脑子里还是宋凤山的那些环环相扣的谋划,他喃喃道:“江湖还可以这么玩啊?”
最终这名松溪国剑仙没有径直去往大军之中,而是一个骤然转向,独自掠向山林。
还是三对二,只不过这个三,是宋雨烧、陈平安,加上他苏琅。
苏琅进入林间山路之后,开始故意放慢脚步,笑道:“江湖险恶啊。”
州城之内,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宅院内,有京城贵客下榻于此。
虽然宅子谈不上豪奢气派,但是里头素洁异常,种种装饰,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淡雅气息,而且地段闹中取静,显然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一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院内,虽然年岁不小了,可是保养得体,风韵犹存,不细看眼角皱纹的话,好似三十来岁的少妇。
她此时正在弯腰,往一口大缸内抛食喂鱼,里头饲养了十数尾体态玲珑的金鱼,更种植有一株株翠绿欲滴的水莲,金绿两色相映成趣。
除了这名仪态华贵的京城妇人,院内只有一个佩刀的壮硕婢女。
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却是暗藏玄机,不但有军中锐士护卫,还有数名武道高手隐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个精悍能干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严,由此可见,这名京城来客,必然大有来头。
但是就在重重保护之中,魁梧胜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无征兆地瘫软在地。
婢女身后出现了一个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阵阵清风,鬓角发丝微微飘荡。
他笑着望向那名还弯腰投食的妇人,丰腴妇人身姿尽显,风光旖旎,公子哥只觉得此情此景美不胜收,不虚此行。
妇人站起身,转过头,默默望向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微笑道:“夫人,我们之前在京城见过面。”
妇人神色镇定,讥讽道:“什么时候小重山韩氏子弟有胆子跟一位大将军掰手腕了?”
年轻公子收起折扇后,双手遮覆在自己脸上,缓缓往下抹去,最后露出一张妇人熟悉至极的面容。
年轻人以妇人同样最熟悉不过的嗓音笑道:“现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妇人惊声尖叫之前,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夫人放心,我韩元善只喜欢偷心,从来不偷不抢女子的身子,不过相信总有一天,夫人愿意自荐枕席,与我……”此刻以楚濠面容示人的韩元善,伸手指向鱼缸,言语略作停顿后,继续道:“相濡以沫,鱼水之欢。”
彩衣国胭脂郡,有一名腰间悬挂玉佩的年迈儒士,站在城头,神色凝重。
彩衣国京城,皇宫御书房内,一样有一名古稀儒士双手负后,也有玉佩在腰。
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发,彩衣国皇帝战战兢兢站在旁边,连坐都不敢坐。
古榆国,也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还是悬佩样式如出一辙的玉佩坐在一辆雇用而来的粗劣马车内。
一路上嫌弃这嫌弃那的青壮马夫,在距离古榆国还有二十里的官道上被吓傻了。
眼力见儿不错的他,看到那边有兵强马壮的千百精骑簇拥,有一大堆黄紫公卿站着,似乎还有一个身穿黄色袍子的男人在驿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车厢内的读书人放下手中书籍,对他说道:“到了驿站再停马。放心,他们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国朝廷私底下给你的赏赐,就当是我剩下的一切开销了。”
说完这些,青衫儒士一边收拾书箱一边笑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到了梳水国,你可别又气咱们山长了。”
剑水山庄中,武林盟主大典即将召开,大堂之内,少了先前筵席出现过的几张面孔,但也多出了许多声名显赫的江湖大佬,黑白两道皆有,梳水国的江湖豪杰,大半在此了。
宋凤山高坐主位,看到这些风云人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其中不乏投诚投机之人、包藏祸心之人,也有审时度势、在下赌注之人,更有自以为能够看到一个天大笑话的朝廷中人。
宋凤山身边不远处,坐着他的妻子。她盛装打扮,那份雍容气度,恐怕不会输给宫里头的娘娘们。
宋凤山当然胸有成竹,下边有人一样以为稳操胜券。但是双方都没有想到,一名不速之客的登门,打破了两边多年苦心孤诣的谋划。
根本没有门房禀报,更没有剑水山庄的弟子出手阻拦,见到那名自报名号的人物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作揖致礼,以儒家礼仪待客。
而那个身穿儒衫、头戴幅巾、腰间悬挂一枚玉佩的年轻男子,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节奏,不急不缓地走入剑水山庄群雄会聚的大堂内。
他跨过门槛,环顾四周,再一次自报身份:“观湖书院,贤人周矩。”
大堂之内,几乎所有人都哗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年轻人作揖还礼,然后向前走出两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剑水山庄少庄主。
宋凤山脸色阴沉,坐在附近的年轻妇人以眼神示意,让他不可轻举妄动。
观湖书院的年轻贤人语气平淡道:“小重山韩氏子弟韩元善,可在山庄?”
宋凤山压下心中的那股怒气,扯了扯嘴角,缓缓道:“不凑巧,韩元善昨天还在山庄,今天却已经不在了。他说是临时起意,要去游历大好河山。不知这位书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话,我可以代为转告韩元善。”
年轻贤人笑了笑:“韩元善身为梳水国进士,已是我儒家门生,却修习魔道功夫,居心叵测,祸害一国社稷,我要带他去观湖书院接受责罚。至于如何处置,到了书院,自有定论。宋凤山,我不以书院贤人身份压你,我周矩想要劝你一句,悬崖勒马犹未晚,亡羊补牢不算迟。”
宋凤山的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托住腮帮,就这么歪着脑袋,笑望向这位观湖书院的贤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来。
传闻这些贵不可言的夫子先生,每次离开书院,奉命行事,腰间都会悬挂上那枚书院圣人赐下的玉佩,能够记录一路见闻和自身修养,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
玉佩样式是世间最简单素雅的平安牌,不同的贤人君子,其玉佩上边篆刻的文字也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均大有深意,往往蕴含着书院圣人对此人的期许和提点。
宋凤山无礼至极,没有答话的意思,年轻妇人站起身向那位书院贤人行礼之后,微笑道:“若韩元善真是如此,我剑水山庄义不容辞,自当秉公行事,一定全力帮助书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妇人,沉声道:“你早早断了长生桥,才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否则你的下场,不比韩元善好到哪里去。魔道中人,在江湖兴风作浪,自有侠义之士除魔卫道,可如果胆敢侵扰一国之山河社稷,我书院决不轻饶!”
宋凤山坐直身体,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说话,你最好客气一点。”
“凤山!”年轻妇人转过头,轻轻低呼一声。宋凤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叹息一声,身体后仰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窦阳灌了口酒,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声。
年轻贤人转头望向这名练气士,道:“等我办完书院正事,就会摘下腰间玉佩,希望到时候你窦阳还能笑得出来。”
窦阳斜眼瞥向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的书院夫子,笑道:“别人对你观湖书院的名头怕得要死,我窦阳也怕,但因为我知道你们书院的规矩,倒也不致战战兢兢。儒家贤人的门槛如何,瓶颈又是如何,与君子的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话压我。说句难听的,你摘了玉牌,我还是会忌惮你们书院,哪敢放开手脚与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连儒衫文巾一并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窦阳不把你打出屎来,我随你姓!”
魔头窦阳这番话,说得霸气且解气,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觉得此人虽然作恶多端,可他能够当着一名观湖书院贤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言语,实在是无愧“江湖”二字!
梳水国的江湖能有这样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压过彩衣国和古榆国的江湖一头?
贤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头对那块玉佩小声嘀咕道:“先生,你听听,这我还能忍?忍住不打那些个书院贤人,也就罢了,难道出门在外,离着书院千万里,还要忍一个魔道练气士?好吧,你肯定会说一忍再忍,忍着忍着就能重新当回君子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说啥……喂喂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哎哟,玉佩咋出问题了呢?先生,你回头一定要好好管管书院制造局那些家伙……那就这样啊,不聊了啊,回到书院,先生你帮我换一块玉佩啊……”
到最后,众人只见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书院年轻夫子,伸手死死攥紧了好似自行颤抖起来的玉佩,将其使劲摇晃起来,然后双指掐诀,轻轻转动,有清风萦绕着那块玉佩,将其包裹得如一颗蚕茧,年轻贤人这才笑着将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轻妇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凤山身边,苦笑道:“凤山,我记起来了,此人是观湖书院那位圣人的嫡传弟子之一。在弟子当中,此人年纪最小,脾气最差,本事……哪怕没有最高,但肯定能排前二。他在弱冠之龄就获得了君子身份,当时极为轰动,被誉为崔明皇之后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选,很有可能会让学宫圣人亲自勘验考核,所以观湖书院对他保护得很好。我们谍报上一直记载此人姓名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窦阳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他虽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殴打贤人”“重回君子”这些内容,还是让他抓住了蛛丝马迹。
所以窦阳站起身,要向周矩赔罪道歉。
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软认输,绝不丢人。
只是暂时以贤人身份离开书院的周矩伸出一手,双指指向在梳水国不可一世的魔头窦阳,微笑道:“我儒家先贤曾有雄奇诗篇问于后人:君不见,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后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见!”
以窦阳为圆心的一丈内,罡风席卷,凌厉劲风如一道陆地龙卷,疯狂环绕这个魔道巨擘。
窦阳的下场,是名副其实的形销骨立。
罡风消散,枯骨倒地。
周矩看也不看只剩一架白骨的窦阳,微微仰头,望向宋凤山,问道:“现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与你妻子说话,已经算很客气了?”
宋凤山气得手背青筋暴露,他被站在身边的年轻妇人使劲按住手背。妇人微笑道:“我们夫妇二人,当然清楚周夫子给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韩元善不在场,那我就不打搅你们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们继续。”
周矩潇洒转身,就这么走向大门。
刚巧外边有一老一少返回剑水山庄,往大堂这边并肩走来,他们好像经历过连番凶险大战,身上都沾染了血迹。
双方都没有停步,也没有出声,刚好在各自跨过门槛的时候,擦肩而过。
周矩一直盯着那个背剑少年看,后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两者视线交汇。
哪怕少年已经进入大堂,也不再与他对视,曾是观湖书院君子的年轻贤人,还是一直转头望向少年。
周矩走出山庄大堂,梳水国剑圣走入大堂,这一去一来,略微弥补了山庄坠入谷底的气势。
毕竟观湖书院远在天边,一位贤人走了就走了,何况周矩没有对剑水山庄兴师问罪,那就意味着庄子不会伤筋动骨。
而且宋雨烧如今还在梳水国江湖上,哪怕他不出剑,不在山庄,只要还在十数国江湖的某个角落游历,那么宋凤山的武林盟主就能坐得安稳。
宋雨烧猛然转头望去,跨出数步,先有意无意地将陈平安护在身后,然后笔直大步跨出门槛,正了正衣襟,弯下腰,对着周矩那边的空中拱手抱拳。
直到这个时候,大堂众人才惊骇发现,大门之外的高空涟漪荡漾,出现了一位身高三丈的儒衫老者,身影缥缈,仙气弥漫。
圣人驾到,亲临山庄;煌煌巍哉,泱泱深远。
周矩在宋雨烧察觉到玄机之前,就赶紧从陈平安身上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撤去对那块书院平安玉佩的术法禁制,抽丝剥茧,使其露出真容。
他将篆刻有“制怒”二字的玉佩不动声色地重新别在腰间,在宋雨烧行江湖大礼之际,作揖低头道:“学生拜见先生。”
圣人如祠庙中供奉的一尊高大神像,俯视着自己的弟子周矩,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道:“梳水国儒生韩元善修习魔道功法一事,我会交由别人处理,你立即返回书院。”
周矩叹息一声,直起腰后无奈道:“先生,不能打个商量?”
圣人道:“不能。”
周矩哭丧着脸道:“苦也。”
圣人望向门槛那边的梳水国老剑圣,抱拳还礼后,双手负后微笑道:“宋庄主破境在即,可喜可贺。听闻宋庄主每次游历江湖都会拜访各地文庙敬香,此心可鉴。若有闲暇,宋庄主在破境之后,可以来我们书院修行一段时间,稳固金身境。”
宋雨烧越发心悦诚服,始终没有撤去拱手抱拳的姿势:“先行谢过圣人恩典。”
不知这位观湖书院的山长使用了儒家何种浩然神通,如此之快就能够从书院来到梳水国,千万里山水,好像只是书院圣人脚下的几步之遥。
气质儒雅的老者又深深望了一眼宋雨烧身后的背剑少年,复杂深邃的眼神一闪而逝,好像既有激赏认可,又有遗憾,还有几分缅怀。
最终老人没有说什么,收回视线,再次提醒周矩:“不得故意延误行程,速速返回书院,另有重任交付与你。”
周矩眼前一亮:“是北边的事儿?”
儒家圣人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什么,只是对满堂江湖豪客微笑道:“大道殊途同归,武学一样贵在养心,方可洞彻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希望在座各位莫要忘却侠义之心,我观湖书院也愿意对各位敞开大门,用以自省悟道,尽心知性。”
圣人一番言语点拨,如春风化雨,却又点到即止,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妙不可言的感觉,大堂众人顿时为之折服。
这才是真正的圣人气度,书院高风。
于是早已站起身的梳水国黑白两道豪杰枭雄不约而同地作揖拜礼,比起先前震慑于周矩的书院身份,这一次作揖显然更加心悦诚服。
观湖书院山长的身影在空中消散,空中随之泛起一阵阵金色的光线涟漪。
在离去之前,圣人又以心眼神通看了一眼背剑少年,感慨万千。
山崖齐静春,果真选择了这个暂时才在武道四境门槛上的大骊少年做那些嫡传弟子的护道人。
观湖书院中除了寥寥数人,无人知晓此事,这位圣人也是此刻亲眼所见,才循着蛛丝马迹,推演出一些道路远处的风光。
与此同时,圣人以心声告诫周矩:“巨然,不管你在少年身上看到了什么,都不可妄言妄动,切记慎言慎行!”
周矩以心声笑着回复道:“先生,见贤思齐焉,这点道理,弟子岂会不知?”
圣人已去,周矩发现自己腰间的那枚玉佩也消失了,原来是被自己的先生取走了。
他不再回头望向大堂,只是唏嘘不已。
一直到走出剑水山庄的大门,他才回头望去,笑道:“大开眼界。”
他周矩,虽然如今只是观湖书院的贤人,但是哪怕是崔明皇这般的宝瓶洲大君子,一样不敢轻视他分毫。
不单单是周矩的儒家修为不容小觑,也不仅仅是贤人跻身君子又被打回贤人的那场经历,而是周矩能够看到他那位圣人先生都看不到的某些景象。
因为这份天赋异禀,学宫圣人都曾亲自嘱咐观湖书院的山长要小心呵护周矩,绝不可让周矩误入歧途。
在周矩眼中的世人,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众生百态”,所有修行中人,尤其是儒家门生,都会将一些蕴含特殊意义的精神气具象化为某些奇异景象,多是一个个米粒大的小人儿,待在周矩眼前之人的身上,或是气府之中。
比如一个看似朝气勃勃的书院贤人,他的小人儿却是佝偻蹒跚,汗流浃背,如同在负重登山;一位以古板著称,治学严谨的夫子,脑袋附近却有浓妆艳抹的飞天女子盘桓不去;一名死气沉沉、暮气深深的书院学子,内心中却有一个大髯剑客在气府之间豪迈游历。
曾经被周矩一顿饱揍的那个贤人,满嘴仁义道德,在书院向来以作风严谨、妙笔生花著称,但是周矩却看到那个贤人的书页之间满是彩蝶、蜜蜂萦绕,充满了脂粉气,此外还有一柄沾满蜂蜜的锋利飞剑胡乱飞掠。
这种人,周矩看不惯,只是恪守师训,一忍再忍。
直到有一天,山崖书院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传言齐静春身死道消,山崖书院更是从大骊迁到大隋,门庭冷落,那一文脉的香火几近凋零,那个贤人便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抨击齐静春的经世学问,以此作为沽名钓誉的养望手段,希冀着借此机会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欢心,成功跻身君子。
周矩对那支敌对文脉谈不上好恶,但是对这个口蜜腹剑的贤人——关键是此人还假借自家先生的文章宗旨以攻讦山崖书院——那是真讨厌,所以他便出手打得那家伙半年时间没好意思出门。
崔明皇心中的景象是一幅山河社稷图,幅员辽阔,但是硝烟四起,支离破碎,在此人心相之中,绝无一粒小人儿。
而那位宝瓶洲的首席大君子,风流儒雅,名动一洲,本相竟是一个质朴老农,守着庄稼地,勤勤恳恳。
周矩自幼就拥有这份不见经传的古怪神通,且他读书过目不忘,文思如泉涌。
他九岁时秘密进入书院,跟随先生学习圣人教诲,十四岁成为贤人。
之后依然待在先生亲手打造的一个学庐里,深居简出,一年到头只与师兄师姐们打交道。
二十岁跻身君子后,经过文庙一件礼器的鉴定,周矩很快又被发现了“正人”迹象,有望追上两位宝瓶洲的大君子。
周矩走在剑水山庄通往小镇的大路上,叹息一声:“有点自惭形秽啊。”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周矩身侧,轻声问道:“巨然,可是看到了什么奇怪景象?”
周矩笑道:“我的好先生,你能不能别这么吓唬弟子?如果给你吓傻了这么一棵好苗子,先生就哭去吧。”
书院山长的缥缈身影与周矩并肩而行,周矩微笑道:“先生,这一次,我可不想与你说了,馋死你。”
圣人哈哈大笑:“也好,你就等着回书院吃板子吧。”说完这才真的离去。
周矩独自行在异乡路上,啧啧称奇,摇头晃脑。
陈平安的气府有一颗分明是别人赠送的金身文胆,却能够与其神魂相容,毫无排斥,故而小小少年有一丝正人君子的气象。
少年行路之间,两袖有清风,两肩像是挑着向阳花木,草长莺飞,更是美丽动人。
有红脸小人儿打着酒嗝,晃荡着朱红色酒葫芦;有草鞋小人儿临水立桩,翻山走桩;有个翻书的小人儿,发髻别有簪子,低头看书,像是处处都有拦路虎,所以眉头紧皱;还有个数钱的小人儿盘腿而坐,眉开眼笑,时不时拈起一粒钱币放在嘴里咬一咬,或是用袖子擦一擦;一个小人儿,满满的珠光宝气,四处奔跑,这里递出一样东西,那边双手奉上另一件,像是在不停送给别人自己的心爱物件儿……
明明奇思妙想那么多,种种执念根深蒂固,却仍是心思澄澈,天底下竟有这么奇怪的少年郎?
周矩收敛笑意,喟叹一声。
他嘴上说见贤思齐,可是却一点都不想成为那样的少年,因为做这种人,应该挺累的。
但是如果能够跟这种人成为交心的朋友,应该挺好的。
周矩想到一件事情,身形骤然拔地而起,高入云霄,御风远游。
脚下就是梳水国的山河大地,云海间隙,依稀可见山脉起伏。
周矩自言自语道:“这趟见识过了俱芦洲的道教天君,要不然我听从那人的建议,挑一座大一点的福地,以谪仙人的身份下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否则我当下这境界雷打不动好些年了,真是占着茅坑拉不出屎。”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周矩因着那份神通已经看到了自己那么多秘密。
观湖书院圣人的大驾光临,可能对梳水国江湖人士来说是百年一遇的奇景,可对于陈平安而言,其实谈不上如何震惊。
不管是在家乡骊珠洞天,还是之后去往大隋,陈平安已经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甚至在那幅文圣老秀才的山河画卷之中,陈平安见过了中土神洲的那尊穗山大神,亲手递出了那开山一剑。
在山庄大堂内,陈平安没有停留太久,因为宋雨烧在说了一句话后,很快就离开了。
那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万丈波澜:“前来围剿山庄的朝廷万余兵马,已经自行退去。”
那个少女嬷嬷,其实跟他俩一起返回了山庄,但是她不敢面对一个书院贤人,只是躲在暗处。
好在圣人和贤人都没有计较,这让她大有劫后余生的雀跃,在确定书院两人都离开山庄后,这才进入大堂,落座后与宋凤山以心声交谈。
宋凤山的妻子开始纵横捭阖,安抚群雄。
一言不发的宋凤山神色大定,在如释重负之余,心情又有些复杂。
爷爷宋雨烧,果真一人一剑挡在了大军之前,而且还凿阵擒获了大将军楚濠,省去了他宋凤山许多谋划。
不仅如此,爷爷和那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剑仙在深山之中,联手被自己那封密信说服的青竹剑仙苏琅,反过来截杀设伏的古榆国剑尊林孤山、买椟楼楼主。
林孤山被苏琅一剑削去项上头颅,那柄绿珠成为苏琅“剑仙杀剑尊”的最好证物,只可惜买椟楼楼主以秘术负伤逃离,可能会是一个变数。
宋凤山暗中对少女笑道:“按照约定,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成为梳水国朝廷敕封的一方山神,使你能够拥有金身,享受香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成为金身神祇之后,你如果想要境界暴涨,躺着享福,还是需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未来几十年内,违背你的心性,捏着鼻子做好事,以便赢取民心。如果你违约,难改暴虐,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坏我大事,到时候你我之间,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少女以心声媚笑道:“少庄主算无遗策,奴家可不敢自找苦吃。”
宋凤山凝声道:“还得麻烦你去趟州城,通知韩元善,局势有变,还会有观湖书院的人找他的麻烦,至于他还要不要以楚濠的身份跻身梳水国庙堂中枢,就看他自己定夺了。”
少女哀叹一声,站起身,准备去往州城提醒情郎韩元善:“奴家真是个劳碌命。哦,对了,你记得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讨要一枚从楚濠身上夺取的甲丸,不管是花钱买还是靠人情交换,东西一定要留下来,以后若是我家元善执意要富贵险中求,假扮楚濠,这枚甘露甲会是关键之物。”
宋凤山回复道:“我自有计较。”
少女知晓此人冷血的枭雄心性,不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就此离开大堂。
一老一少走向山庄给陈平安安排的院子。
先前在山间归途,先是潜伏已久的买椟楼楼主偷袭陈平安,之后就是剑尊林孤山赶到缠住宋雨烧。
若是陈平安和宋雨烧处于巅峰状态,胜负毫无悬念。
但是陈平安神意损耗严重,对于初一和十五的驾驭,远远不如凿阵时那么娴熟如意,使得他跟第二次交手的买椟楼楼主打了个旗鼓相当。
宋雨烧略占上风,但是林孤山气势正盛,一时间宋雨烧无法脱身,帮助陈平安一同斩杀那个神出鬼没的顶尖刺客。
之后青竹剑仙和少女嬷嬷接连现身,双方看似各有一名盟友增援,照理说是林孤山一方胜算更大。
哪知形势突变,苏琅一剑砍掉了林孤山的头颅,买椟楼楼主见势不妙,再次远遁。
陈平安虽竭力驾驭飞剑十五刺透了他的腹部,可仍是被他成功逃离战场。
少女嬷嬷看似倾力而为,使出一身魔道修为,和买椟楼楼主打得天翻地覆,真相却未必如此。
毕竟一个外乡少年的死活无关梳水国大局,而且若是陈平安不小心死在了深山老林,少了一个不易控制的知情人,说不定对她形势更好。
到了院子,徐远霞和张山峰已经听从陈平安的劝说早早去了小镇。
在石桌旁坐下后,宋雨烧轻声道:“大将军楚濠多半是死了。”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从袖中掏出那枚神人承露甲丸递给老人。先前少女嬷嬷讨要此物,陈平安不愿拿出。
宋雨烧摆手道:“楚濠是你擒获,这枚甲丸当然就是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老前辈拿着吧,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这枚甲丸肯定不是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才不想交给她。”
宋雨烧笑道:“不然将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着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啧啧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颜道:“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账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
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
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着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箓,是一张宝塔镇妖符。
少年以一只酒杯将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
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
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花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
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
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
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
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复了几分自在。
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唠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
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态与前次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系越发瓷实。
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巅时,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
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
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
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
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着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神洲,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家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
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着酒劲,关于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
在他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子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谋划。
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零零碎碎,故意不说透,使得真正的内幕如蛟龙在云端般若隐若现,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了轻重利害。
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
徐远霞是武道中人,惊羡不已,哪怕早有预料,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说他前途远大,将来至少也是一个炼神境的大宗师。
看张山峰一脸茫然,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说如今陈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随时能跻身洞府境。
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号开来,说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难道都给狗叼走了吗。
陈平安哈哈大笑,跟徐远霞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
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这家伙的坚韧心性其实不输陈平安,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没钱,吃不饱饭。
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这几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够好,一直良心难安。
随后这一路风平浪静,经历了胭脂郡的波谲云诡,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三人此时觉得有些寂寞。
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虽然盘查严密,仍是顺利走过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还有一封老人的亲笔书信,只要陈平安交给梳水国边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进入禁地。
陈平安到了门禁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