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场不约而至的鹅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盘,洒落无数雪花钱。
城头之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蹲着的陈平安刻意收拢拳意和剑气,任由雪花落在头顶、双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谓寒暑,其实不单单指四季流转,还有红尘人心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剑气长城遗址,就像一座无人戍边的塞外荒城。
关外孤城,蓦然雪密下,点点扬花,片片大若铜钱,千山寒峭,鸟雀难觅,四野人踪灭,依稀有碎玉声响,天雪相唱和。
陆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从哪里打秋风而来的酒具。
原本陆沉打算就此离去,重返青冥天下,那边的朋友多乐子多,再者师尊先前大驾光临白玉京,给他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用再去天外天做那无用功,回了青冥天下,无事一身轻,连最重规矩的师兄都说不着他了。
可实在是难得来一趟剑气长城,陆沉舍不得这么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门圣人口含天宪的神通,才辛苦招来了这么一场大雪,就厚着脸皮没挪步,开始伸手接雪,很快就给他揉出了一个雪球,随着他不断拍打,雪球越来越密实沉重。
陆沉轻轻抛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道:“天上月似拢起雪,人间雪似碎开月,孤光冷艳照眼眸,月雪两清绝,唯有人多余。”
陈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其实还不如不笑。
陆沉嘿嘿一笑,随手将那个雪球抛出城头之外,画弧坠落。
果然还是我们读书人最风雅,宁姑娘和刑官豪素这样的纯粹剑修,到底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还不走?”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
早年陈清都还在的时候,陆沉其实就想来这里做客了,只是摊上个死要面子的师兄,让陆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气,当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余斗算什么真无敌,都不敢去剑气长城跟老大剑仙打一架,名号让给陆沉得了。”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
这就跟山下门户一个道理,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
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时,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庙看门圣贤的脸色,等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
只要一有机会,就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不吝啬美言,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
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是真话却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早就领教过了。”
陆沉拍了拍肩头的积雪,赧颜道:“当面说人,无异于问拳打脸,不合江湖规矩吧。都说贵人语迟且少言,不可全抛一片心,要少开口多点头。”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
浩然词人曾经有云,雪乃别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间富贵花卉。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
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称为无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
封姨亦非远古唯一风神,所以她并未跻身十二神灵高位。
哪怕是珍藏老皇历最丰富的中土文庙和最不用讲究避讳什么的避暑行宫,好像依旧没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灵目录,就像是双方在遵守某个约定,刻意隐瞒了,不让后人翻阅。
如果说甲申帐剑修雨四,正是雨师转世,作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却与封姨一样不曾跻身十二神位,这就意味着雨四这位出身蛮荒天漏之地的神灵转世,在远古时代曾经被分摊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职责,而且雨四这位昔年雨师,是次,是辅,另有水部神灵为主,为尊。
先前陆沉提到了那个家乡龙窑的娘娘腔,陈平安其实立即就开始心神沉浸,同时祭出一把笼中雀,护住自己的道心,让站在身边的陆沉无法随便探究,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书楼翻检条目,搜寻一切蛛丝马迹。
见那陈平安继续当闷葫芦,陆沉自顾自笑道:“再说了,我是如此话说一半,可陈平安你不也一样,故意不与我交心,选择继续装傻。不过没关系,将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个道门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么和尚,咱俩都没有这个讲究。”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陆沉的言语,置若罔闻。
实在是这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线,一旦被拎起,就能够帮助自己看清楚一条线索完整的来龙去脉,对于陈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场心性拔河,说不定就是某个胜负手所在,太过关键。
当年陈平安背着老大剑仙借给自己的那把古剑长气,离开剑气长城,游历过了老观主的藕花福地,从桐叶洲返回东宝瓶洲后,老龙城云海之上,在范峻茂的护道之下,陈平安曾经着手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
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分别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得大功告成,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他发号施令,范峻茂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
陈平安听得一头雾水,当时还开玩笑说范峻茂拍了一记清新脱俗的马屁。
最后范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个猜测,说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话,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说陈平安差远了。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抬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抬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花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抬身上的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
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
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
甲申帐,涒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背箧、流白和涒滩几个,都要更多。
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作为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
其实在遇到陆抬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他。
如果不是见到了陆抬,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和无话不可说的宁姚多说什么。
一个大男人,嗓音细声细气的,手指粗糙,掌心都是老茧,偏偏说话的时候还喜欢跷起兰花指。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手工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用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
陈平安对他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
陈平安只能说对他不喜欢,不厌恶。
烦是肯定会烦他,不过陈平安能够忍受。
毕竟当年这个男人,唯一能欺负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怜的泥瓶巷少年了。
有次男人带头起哄,话说得过分了,刘羡阳刚好路过,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转,脸肿得跟馒头差不多,再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陈平安拦着,刘羡阳当时手里都抄起了路边一只作废的匣钵,就要往那男人脑袋上扣。
被陈平安阻拦后,刘羡阳就摔了匣钵砸在地上,威胁那个被打了还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脸颊、满脸赔笑的汉子:“你个烂人就只敢欺负烂好人,以后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开你一脸的花,让你死了当个娘们的心。”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
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是月初发钱月中就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
其实小镇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陈平安,谁不是苦哈哈地过日子,谁有资格说自己不耐烦?
再说了,一个人再为琐碎小事烦心,能烦得过兜里没钱,未来日子没个盼头?
反正每个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窑工和学徒,都可以从姚老头手里领取或多或少的工钱,那会儿,谁都不会烦。
想起雨四之流,难免会忧心忡忡;想起那个境遇凄惨的娘娘腔,又有些伤感;只是想起刘羡阳,陈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陆沉所说,陈平安确实擅长拆东墙补西墙,搬迁东西,更换位置,可能是穷怕了,不是那种过不上好日子的穷,而是差点活不下去的那种穷,所以陈平安打小就喜欢将自己手边所有物件,仔仔细细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帖帖。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门儿清。
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黄花观,对那位皇子殿下必须将每一本书都摆放整齐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
陈平安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丢过东西,所以带着小宝瓶第一次出门远游,丢了簪子后,他才会找都没去找,只是继续低头打造青竹小书箱,与林守一说了句“找不到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合拢双手,轻轻哈气。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杨家药铺了。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约好了啊,别死在了蛮荒天下,出剑悠着点,攒够战功,到了青冥天下,记得一定要找贫道喝酒。凭你的剑术,以及在剑气长城的官职,在白玉京当个城主……悬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近期姜云生那个小崽子又补了青翠城的那个肥缺,委实是不好运作,可要说等个百来年,当个十二楼的楼主之一,贫道还真能使上点劲儿。”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再抖落一身积雪,缓缓起身,拍打青衫,笑问道:“陆沉,我们做笔买卖怎么样?”
陆沉立即停步,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好啊。”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她点点头,举目远眺,一挑眉头,正有此意。
陈平安望向另外那边的城头,以心声笑问道:“齐宗主?”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争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辈当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成。”
陈平安又问:“陆先生?”
陆芝难得有个笑脸,道:“就等你这句话了。”
身材修长、略显高瘦的女大剑仙,脸上笑容更浓:“如果运气好,咱俩都能活着返回,什么都不需多说。如果我们只能活着回来一人,在这城头之上,就为对方倒一壶酒。”
陈平安笑着答应此事。
陆沉神色悠悠然。
陈平安是先问齐廷济,还是先问陆芝,这里边就藏着一门人情世故的学问了。
陆芝肯定会答应,齐廷济则不尽然。如果先问陆芝,就不地道了,齐廷济要是不答应,便有失剑仙和宗主风范。
只是陆沉小有意外,齐廷济不但答应出剑,而且好像还早有此意?
齐廷济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天高地阔,再无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弃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谋划,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今天如果选择跟随众人出城递剑,则注定生死未卜,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着离开蛮荒天下。
而龙象剑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凭什么在浩然天下一骑绝尘?
说不定在那个南婆娑洲,都是个名不副实的剑道宗门了。
陆沉好奇问道:“齐老剑仙,为何愿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作风啊。”
齐廷济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陆沉眼中,这位年轻容貌的老剑仙站在城头上,身材修长,相貌俊美,衣与雪同色,腰间佩一把黑鞘剑,剑气长城的确出俊男美人。
大概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吧。
如果做事需要讲理,辛苦练剑做什么?
身在战场的两位剑修,阿良是外乡人,左右还是外乡人。
即将赶赴战场的隐官陈平安一样是外乡人。
我齐廷济,身为如今剑气长城年纪最大的本土剑修,就当是为所有战死在此地的外乡剑修,敬酒。
陈平安最后问道:“刑官怎么说?”
豪素双臂环胸,说道:“事先说好,若有战功,头颅可捡,让给我,好跟文庙交差。欠你的这份人情,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再还。你要是答应,我就跟着你们走这一遭,刑官当得再不称职,我终究还是一位剑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剑,不计生死。”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因为陆芝没有以心声言语,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风雪庙大剑仙,抬头看了眼漫天飞雪,好像想起了年少时在家乡门派的冬天,少年御剑神仙台,风雪同行。
魏晋伸手握住横膝长剑,说道:“加我一个,保证不拖后腿。”
陈平安摇摇头:“你暂时境界不够。”
魏晋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但是此次远游蛮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
陈平安当下这句话,好像跟魏晋说曹峻进不了避暑行宫没差。
曹峻忍不住为风雪庙大剑仙打抱不平,以心声道:“陈平安比你还低个境界,有脸说这种话?”
魏晋好像浑然不在意,从单手握剑的姿态,变成了双手按剑,等于放弃了那个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晋,你怎么回事,到了陈平安这边,说话做事半点不硬气啊。”
魏晋答非所问,说道:“先前我说得不对,其实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宫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晋补充道:“反正已经有个米裕垫底,你去了避暑行宫,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拦腰,在老龙城出剑极其凌厉,事迹传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宫,混得这么惨?”
魏晋点头道:“比你想象中更惨,最后只能躲去春幡斋,桌子靠门,每天当门神。”
曹峻看着面带笑意的魏晋,叹了口气,有些羡慕魏晋和陈平安这些同乡人,成了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家乡人。
魏晋微笑道:“这座剑气长城,是我走过的最好的江湖。”
魏晋停顿片刻,才说道:“美中不足,就是这里的酒水比较坑人。”
陆沉扶了扶头顶的莲花冠,收敛笑意,轻声道:“好事临行尚且亦再思,你这般涉险行事,会不会冲动了点?”
陈平安笑道:“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嘛。”
陆沉重重一拍道冠,后知后觉道:“对了,忘了问具体如何做这笔买卖。”
“我吃点亏,将一身拳法剑术暂借陆沉,陆沉只将一身道法暂借给我。”
陈平安笑呵呵说道:“陆掌教,这点小事,难不倒你吧?”
陆沉满脸震惊神色,道:“以拳法剑术换道法,二换一,你会不会过于吃亏了?”
陈平安笑道:“耐烦见功力,吃亏攒福报。”
陆沉点点头,深以为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神色认真,说道:“一码归一码,陆道长,有些事,谢了。”
学拳练剑后,每每提起陆沉,都直呼其名。
担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称呼个陆掌教。
其实昔年少年时,陈平安一直称呼陆沉为陆道长。
陆沉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两只道袍袖子,清风拂动,卷起雪花。
好像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喜欢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笨处”。贫道则不然,愿意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遍人间聪明处”。
陆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陈平安,你别忘了,南华城里月如昼,十二玉楼非吾乡。我的家乡,是这浩然天下。”
宁姚眯眼远眺。
我在蛮荒天下如何出剑,你礼圣和文庙可就管不着了。
陆沉提醒道:“诸位,临行之前,容贫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时宜地泼个冷水,蛮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说不定就会碰到几个很能打的奇异神怪。”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五位剑修极有默契,会心一笑,皆不言语。
瞧不起蛮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剑气长城在此的屹立万年。
岂会如此,岂能如此。
陆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
坐镇此处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老夫子贺绶瞧见了下边城头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为“隐官”。
哪怕在文庙议事,几乎每一位陪祀圣人、学宫祭酒和书院山长,都会查阅秘档,翻检经历,贺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年轻人,原来不然,离着真相还很远啊。
不谈陈平安的道侣宁姚,只说那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出身浩然却从来只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的陆芝,还有极少抛头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杀飞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这几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视陈平安的那个隐官身份。
陆沉突然说道:“对了,话赶话的,我刚刚想起一事,陈平安,还有宁姑娘,当然还有刑官大人,你们仨知不知道大剑仙张禄的真实身份,大道根脚?”
豪素摇摇头。他这个刑官如何当的,自己心里最有数,估计到了飞升城那边,要是自报名号,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与宁姚对视一眼,各自摇头。
显而易见,宁姚在所有长辈那里都没有听说关于张禄的额外说法,而陈平安也没有在避暑行宫翻到任何关于张禄的秘密档案。
宁姚只知道张禄五百多岁,练剑资质极好,而且与她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张禄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缘,哪怕经历过那场十三之争落败,张禄在剑气长城的口碑还是不算差,跟谁都能喝酒聊几句,但是似乎跟谁又都不是特别交心。
陆沉揉了揉眉心,头疼道:“陈平安,你就没想过,老大剑仙为何让张禄在倒悬山看守大门?张禄与上任隐官萧?的关系莫逆,意气相投,难道老大剑仙看不出张禄对浩然天下的仇视?再说了,就张大剑仙那脾气,又从不藏掖这些。哪怕到最后张禄叛出剑气长城,他为何就一直待在倒悬山遗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窝,从头到尾,守着大门,直到蛮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才离开?”
陈平安疑惑道:“难道张禄当年不只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他还有其他秘密?”
不料陆沉摇头道:“张禄就只是看门而已,叛出剑气长城是真,老实本分做事也是真。”
陈平安皱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张禄是土生土长的流徙刑徒剑修,在中五境的时候,有过一位道侣,她战死后,张禄就再没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终都没有开枝散叶,但是张禄为年轻剑修传授剑术,十分随意,并不藏私,只是没有任何师徒名分。
张禄的佩剑名为山犀,剑鞘遍布黑鳞,据说是这位大剑仙早年在游历蛮荒天下的狩猎途中,斩获了一只玉璞境妖族,炼其筋骨为长剑,炼其皮为剑鞘。
之后避暑行宫的档案,只剩下些只言片语,好像张禄早年跟剑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较近,因为精通炼物铸造工艺,身份有点类似监工的意思。
关于此事,陈平安当年进入避暑行宫翻阅档案后,是半点都不奇怪的,因为自己早年离开倒悬山之前,张禄除了帮宁姚送来那块斩龙台,那件法袍金醴还是张禄帮忙施展了障眼法。
而那条以老蛟长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当时张禄说是找了一位倒悬山符箓派的高人帮忙,道人截留些许蛟须作为报酬,从一篇青词奏章上剥落下三朵云纹,融入缚妖索,所以还是陈平安赚到了。
最后张禄更是额外教了陈平安一道炼物口诀。
陆沉无奈提醒道:“《食货志》,酒水,张禄对那位苏子很欣赏,他还擅长炼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没有记错,飞升城的泉府里边,还藏着几把蒙尘已久的好弓,虽然品秩极好,却一样只能落个吃灰的下场,没办法,都是纯粹剑修了,谁还乐意用弓。”
陈平安想了想,苏子豪迈,喜欢饮酒,曾有云:“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而《食货志》直接说那酒者,天之美禄。
但是这些都是“添头”,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原来张禄与看守牢狱的老聋儿一样,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只是张禄的身份,有点类似白泽,更被浩然天下接纳。
因为这“天禄”,既是那酒的代称,更是《山海书》上记载的一种瑞兽,自远古时代起,浩然天下的达官显贵就喜欢将天禄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护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宁的用意。
如果说叛出剑气长城,是张禄自己的选择,老大剑仙愿意尊重他的这个选择,那么张禄唯一要做的事情,兴许就是答应陈清都,继续留下看守大门,如看守“坟头”一般,最后再照顾就像一座坟冢的剑气长城遗址一程。
张禄一样信守承诺了,那就还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已经身在不同阵营,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依旧友好。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管这些了,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各自倾力出剑,就是最大的尊重。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
陆沉笑着摘下头顶那莲花道冠,随手抛给陈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门信物,就这么随手送出了。
陈平安单手接在手里,宁姚开始帮着陈平安解开发髻,陈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顶莲花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陆沉嬉皮笑脸道:“拿去戴着,之后我会寄宿其中,你说巧不巧,咱俩刚好都算是阴神远游出窍的光景,不过事先说好,身负十四境道法,好与坏,都需后果自负。算了,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懂。”
陈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辈问剑北俱芦洲锁云宗之前,头戴差不多样式的道冠,有个化名,道号就叫无敌。”
陆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剑,愈发玉树临风了,嘴上念叨着:“缘分哪缘分哪。”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转头笑道:“陆先生,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并肩作战,再客气就矫情了,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若有损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哪怕不还,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但是这次出剑,小心起见,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
陆沉呆若木鸡:“啊?”
贫道自认已算能够豁得出脸皮的人了,陈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头那边,陆芝已经伸出手:“好说,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龙象剑宗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陆沉又啊了一声。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一个赖账是吧?
陆沉叹了口气,只得抬起一只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叽叽,好像在宝库里边挑挑拣拣。
陈平安提醒道:“陆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干脆一咬牙,大气些,不然要给贺老夫子瞧不起了。”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一边说道:“借,不是送!”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一个原地蹦跳,高高跃起,远远丢给陆芝,喊道:“陆先生,省着点用啊。”
陆芝接住那只剑匣,说道:“看心情。”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如果咱们此行,其实是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还是我,我们还是我们,该做之事还是得做。”
陆沉点点头:“那我就真没啥问题了。我会马上着手布置一座大天地,在咱们赶路之前,你还得先适应片刻,磨刀不误砍柴工,唉,又是个你最懂的道理。”
言语之际,陆沉身形消散,化作一道虹光,掠入那顶莲花冠,天地间异象横生,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下一刻,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更是随之消失不见,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就从未来过人间。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
那么当下的陈平安,就是乘舟撑篙人,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大道显化。
宁姚站在原地,不以为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竟然还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陈平安”。
之前那个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人,换了一件素雅的青纱道袍。
依旧背一把夜游剑,只是多出了一顶莲花冠。
陈平安一个双膝微曲,以至于半座合道城头都出现了震颤,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杆,像是承载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释重负。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蛮荒战场。
看不真切战况,是被那初升遮蔽了,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
既有阿良的剑意,还有师兄左右的剑气。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
陈平安沉声道:“诸位,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
一袭青色,率先化虹离开城头。
宁姚紧随其后,剑光如虹。
豪素御剑随行,风驰电掣。
另外那边城头,一身雪白的齐廷济亦是剑光瞬间远离城头千百里,陆芝与之同行。
先后有两拨人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另外一拨,是御剑离开桐叶洲的剑修,他们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
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而是为此闹了个不愉快,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竟然直接赶人,还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
如果不是队伍中一位女剑修的阻拦,估计当场就要闹出人命。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里面有于心、王师子和李完用,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叛逆剑修”。
作为唯一一位女剑修的于心,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百花福地的绣花鞋。
李完用,背长剑螭篆,这趟远游剑气长城,主要是为了见那左右一面。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
除了王师子是供奉身份,其余几个都是桐叶宗祖师堂嫡传剑修。
他们和陈三秋、叠嶂差不多时候飘落城头。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
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拉回手中。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光彩熠熠,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
周海镜看着门外那个青衫客,她有些后悔没有在道观多问几句关于陈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里想到,这家伙会一路跟踪到这里。无缘无故的,你一个山上剑仙,吃饱了撑着吗?
周海镜继续收着晾衣竿上边的衣物,转头笑道:“陈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啊,竟然愿意来这种地方,鸡屎狗粪不好闻吧?”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
陈平安笑道:“还行,习惯就好。”
苏琅,远游境的青竹剑仙,刑部二等供奉无事牌,大骊随军修士。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就不要来这里讨没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是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他怕到了骨子里。
陈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剑仙。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寂寂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他的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过眼前男子,确实气质温和、彬彬有礼。
就连眼光挑剔的周海镜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剑仙,确实出彩。
不过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气度里头,天晓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坏水。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
周海镜叹了口气:“那就进来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给街坊邻居瞧见了,再想找个好人嫁,就难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有,白开水要不要?”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对于这类小宅子,陈平安其实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跟家乡很像。
陈平安落座后,接过那碗水,直截了当问道:“周先生与那鱼虹有过节,而且结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
崔东山的两个问题,分别是:
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有没有错?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个学生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个答案了。
所谓的先生学生,陈平安又能教什么?好像什么都教不了崔东山。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周海镜哑然失笑,放下水碗,道:“陈宗主说笑了,我是渔民出身,乡野村姑一个,与鱼老前辈这样的武学大宗师,哪怕每天烧高香,都攀不着半枚铜钱的关系。”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姓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周海镜好像恍然大悟,一脸惊讶道:“难不成陈宗主还与鱼虹学过拳?”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打趣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至于是见色起意吧?我怎么看陈宗主都不像是这种人啊。我可是听说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与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听着很好,事实上呢?”
周海镜啧啧道:“我差点都要以为这会儿不在家里,还身在葛道录的那座小道观了。”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镜说道:“陈宗主真是个讲究人。”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说?”
周海镜笑着抬起白碗:“没什么,以茶代酒。”
陈平安抬碗,抿了一口。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门甲族,能够将就,而且“将就”得自然而然,不让旁人觉得突兀,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讲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门贵胄,周海镜在学成拳法之后,游历诸国,还是见过一些的,绣花枕头很多,道貌岸然不是个东西的,也不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在这满是鸡粪狗屎猪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来去如风、脚不着地的剑仙。
这些人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个不是在那餐霞饮露的白云深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过了一碗水,陈平安就要起身告辞。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镜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计较不了太多。陈宗主其实不必如此,越这么客套有礼,反而越让我担心是黄鼠狼拜年。”
陈平安笑道:“虽然不清楚葛岭、宋续他们是怎么与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后会答应加入大骊地支一脉,因为你需要一张护身符,觉得杀了一个鱼虹还不够,不算大仇得报。”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为如果我没有记错,按照周姑娘家乡海边渔民的习俗,当一位女子悬佩一只绣燕子纹的‘花信期’绢香囊,就是她对外人示意已为人妇。”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位纯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个女子要想在五十岁跻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资再好,至少在年少时都需要一两部入门拳谱,此后武学路上得遇到一两个帮忙教拳喂拳之人,传授拳理,要么是家学,要么是师传。周姑娘与桐叶洲的叶芸芸还不一样,你是渔民出身,既没有怎么走弯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远远比鱼虹更有希望跻身止境,自然就是得过一份半路的师传了。”
“这么好的武学前程,却不惜与鱼虹换命,甚至谋求更多。到了京城后,周姑娘处处谨小慎微,先前在那条巷弄,见到葛道录他们之前,更是不惜在车厢内催动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伤及脏腑,好假装呕血。”
周海镜只是一脸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的表情,就像在听一个说书先生胡扯。
陈平安说道:“我不会掺和周姑娘和鱼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海镜轻轻旋转白碗:“小事。些许苦水,跟一个外人犯不着多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既然周姑娘喜欢做买卖,也擅长做生意,经营之道让我叹为观止,那就换一种说法好了。”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着理,与鱼虹的恩怨,你们依旧生死自负,但是我可以保证除了地支一脉,还有礼刑两部,都不会多管闲事。”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你这家伙真当自己姓宋啊!
还是当自己是那国师崔瀺啊?
还大骊地支一脉暂归你管,如今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数咱们东宝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最抬不起头。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儿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虽说周海镜知道眼前的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至于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才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了,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将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平安说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没问题的。”
她发现陈平安听到这句话后,好像还挺开心。
看来陈平安对那个弟子裴钱,真的很引以为傲嘛。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周海镜转头怒道:“姨什么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气,别说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万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不知道早年藕花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周海镜瞥了眼那个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讶异。
好家伙,道行不浅,老娘多看几眼,说不定都要着了道。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东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东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实在是周海镜每每一想到那些镜花水月的开销,就心肝颤抖,说是只有几枚、十几枚雪花钱,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银,尤其再换算成一串串的铜钱,周海镜连换上一身夜行衣,随便找块布将脸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周海镜笑眯眯道:“他没有钱?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难怪会偷钱偷到我身上,错过了这么个真正的大财主。”
高油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男子的背影,他有钱?不能够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陈平安,侧过身几乎贴墙而行,轻声道:“陈宗主,我叫万言。”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会一点。”
“能教给外人吗?”
“不能。”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补上,我可以发誓。”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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