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拭目以待

        陈平安陪着小米粒一起巡视渡船,迎面走来两位渡船管事。

        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姗姗而来,她因为要参加下宗庆典,便暂任风鸢渡船大管事。

        长命停下身形,仪态雍容,向陈平安施了个万福:“见过公子。”

        身为年轻山主钦点的渡船二管事,贾老神仙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干净净,相貌清癯,须发如雪,居移气养移体,越发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老神仙算是搬出压箱底的行头了,如今身穿道袍,脚踩云履,腰别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从骑龙巷草头铺子买下的一见心仪灵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朴,铭刻有一行蝇头小字的古篆:天风吹磬,吾诵黄庭,金声玉振,诸天相敬。

        贾晟站在长命身边,位置稍微靠后几分,向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拜见山主。”

        至于贾晟脚上这双藕丝步云履,是小陌先生赠送的礼物之一。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刚刚拉着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来。”

        贾晟满脸遗憾道:“山主夫人就没有一起回来?”

        陈平安点点头:“她要闭关,脱不开身。何况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适合经常往来于两座天下。”

        老神仙喟叹一声:“天定的姻缘,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还是聚少离多,山主与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笑着没说话。

        掌律长命看了眼年轻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双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聋儿的牢狱内,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场。

        溪畔有捣衣女子、浣纱丫鬟,乍一看,就如两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已多年。

        当初两个被老大剑仙丢入牢狱的少年剑修,各有机缘造化,杜山阴成为豪素的唯一嫡传弟子,性情纯朴的幽郁成为老聋儿的弟子。

        作为谷雨钱祖钱化身的少女,最终跟随主人豪素一起离开剑气长城,化名汲清,跟随杜山阴,一起游历浩然天下,曾经于夜航船容貌城内现身。

        当年白发童子曾经口说“现行”二字,帮助隐官老祖看到她们的真容,只说那汲清,她当时肌肤便呈现出一种古意幽幽的碧绿颜色,额头处如同开启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样钱诞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斩、刀痕犹存的缘故。

        陈平安欲言又止。长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铜钱一物?”

        一语中的。

        陈平安对金精铜钱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泥瓶巷的少年窑工,当年在小镇见过的金精铜钱的数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银还要多。

        昔年作为进入骊珠洞天的过路钱,金精铜钱有三种,分别是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

        最早是邀请墨家钜子铸造出三种制范母钱,陈平安猜测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不然那会儿的大骊宋氏,不过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还远远不是那个一国即一洲的大骊朝廷,以当年宋氏的浅薄底蕴,根本请不动墨家钜子帮忙铸钱。

        而这三种钱,是世间金精铜钱的第一等极美品。

        只因为当年大骊宋氏管得严,每一袋子钱,都等于是左手出右手进,这才没有流传到别洲,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扎根大地,从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为福地品秩,大骊朝廷秘密铸造的三种金精铜钱,一些宋氏库藏,才开始渐渐流散出去,悄无声息还清了一部分山上债务。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世间祖钱的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都能够大道显化生出灵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侣。

        陈平安不再继续藏掖,开诚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飞剑笼中雀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在飞升城那边,宁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说是足够我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了,只是这种炼剑,跟一般情况还不太一样,就是个无底洞。”

        长命笑意盈盈,柔声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简单明了不过了,公子何必为难?难道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是说我们落魄山,就只许山主一人勤勤恳恳,燕子衔泥,添补家用,不许他人为山主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一时语噎。

        其实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钱往来,陈平安当然没有半点为难,只是金精铜钱一物,涉及长命的大道修行,陈平安炼剑笼中雀,金精铜钱多多益善,其实长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别无他法,就是吃钱,而且只吃金精铜钱。

        有点类似山水神灵,就只能靠人间香火淬炼金身,此外世间一切道诀仙法都是虚妄。

        长命笑问道:“长命身为落魄山掌律,难道是靠境界吗?周首席是仙人境剑修,米裕也即将成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境,骑龙巷箜篌更是飞升境,那我还怎么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职,交由破境后的米大剑仙?”

        落魄山山主与掌律两人的言语,没有刻意隐瞒,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显然是没有把贾老神仙当什么外人。

        贾晟在一旁听得真切,只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妙。

        长命道友生气了。而且第一次生气,竟然就是奔着咱们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搁自己,哪敢哪。

        长命继续说道:“前后两次意外收获,若非跟随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长命岂能收入囊中半点?”

        在剑气长城牢狱内,隐官与刑官敲定一事后,得了个崭新身份的长命,曾经施展本命神通,将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灵尸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积成山,大小相当于一座宁府的斩龙崖,规模相当可观。

        最终那些由神灵残骸磨砺出来的金沙依附在长命的衣裳之上,凝为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稀法袍。

        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机缘,看似唾手可得,长命却为何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曾染指半点,当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会儿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剑仙不默认,老聋儿不允许,这些属于剑气长城的私产,刑官豪素和长命都是带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实的“金山”,搁在青冥天下,可以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师兄君倩,曾经在宝瓶洲向天幕处的越界神灵余孽递拳,之后在北岳地界下过一场金色大雨。

        那会儿在剑气长城的牢狱内,长命就远远要比汲清更对年轻隐官心生亲近,那是一种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灵。

        陈平安只得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回了仙都山再议具体事。”

        看到长命有些疑惑,陈平安解释道:“马上要带着小陌再出趟远门。”

        小米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好人山主身边。

        陈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能有此行,还要归功于右护法的一句无心之语。”

        北俱芦洲,三郎庙,陋巷饭馆内。

        只因为袁宣多问了几句关于隐官的事情,气氛就变得凝重。

        柳勖依旧保持那个手掌覆盖酒碗的姿势,笑问道:“是旧识?怎么说?”

        樊钰聚音成线问道:“刘爷爷,真不用通知三郎庙那边?”

        元婴境老剑修以心声说道:“没事,连误会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题大做。”

        其实元婴境老剑修有自己的顾虑。

        惹谁都别惹柳勖这种一根筋的人。

        好说话时,万事好商量,不好说话时,别说袁宣的太爷爷,恐怕连骡马河柳氏家主都拦不住柳勖。

        那就别弄巧成拙,静观其变就是了。

        不过由此可见,从头到尾,只称呼那人“二掌柜”,而从不喊“隐官”的柳勖,对陈平安,不可谓不敬重。什么只比点头之交略好?谁信?

        唯独袁宣,依旧跟没事人一样,笑问道:“柳伯伯,听说那位陈隐官既是剑修,还是一位武学大宗师?”

        当年那份榜单显示,作为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元婴境剑修和山巅境武夫。

        柳勖挪开手,夹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点头道:“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二掌柜其实还不是剑修,不过拳法确实很高,我听黄绶说过,二掌柜少年时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输给过曹慈三场,后来再回剑气长城,曹慈已经离开了城头的茅屋,不过二掌柜赢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两场问拳,我都目睹了全部过程。”

        袁宣又问道:“陈隐官是不是喜欢背剑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夹菜,喜欢细嚼慢咽,缓缓道:“平常时候,不穿法袍,不过到了战场,喜欢多穿几件。不少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尤其是年轻一辈,就都有样学样了,再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笔战功。至于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几件法袍,一直是个谜。那会儿二掌柜已经去了避暑行宫担任隐官,没法问他。”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如今流传不广,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个说法的意义了。”

        “在战场上,宁肯遇到宁姚,也别碰到隐官,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还有甲申帐那拨剑仙坯子,一个比一个出身隐蔽、来头大,策划了一场处心积虑的围杀,结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样吃了大苦头。而且如今那个身为蛮荒共主的剑修斐然也曾暗算过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人。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样来过咱们北俱芦洲,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皱眉道:“袁宣,说话就不能爽快点?”

        袁宣哈哈大笑,这才不继续兜圈子,和柳勖说起了自己当年那场鬼蜮谷游历的细节,在铜绿湖是如何见着了那个头戴斗笠、身穿法袍的背剑游侠,自己还曾邀请对方一起垂钓,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这位“袁一尺”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

        袁宣那趟游历,除了奔着蠃鱼而去,也想要垂钓一种在山上被誉为“小湖蛟”的银色鲤鱼。

        鲤鱼一年生长一斤,百年之后,便会生出两根“龙须”,每三百年须长一寸,长至一尺,鲤鱼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像是纯粹武夫又像是剑修的年轻游侠,行事老到,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双方离别之际,还曾夸赞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听到这里,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袁宣吃瘪不已,闷了一大口酒。

        樊钰和老剑修相视一笑,还真被柳勖说中了。

        约莫是相信了少年的这番言语,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饮而尽。

        袁宣也有样学样,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两位扈从如释重负,亦是举起酒碗同饮十分。

        “小宣,有空就带着刘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骡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辞,最后笑道:“记得结账。”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饭馆,这才深吸一口气,显然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

        老人以心声笑道:“少爷,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的威势了吧?”

        袁宣使劲点头。

        方才的柳伯伯,让袁宣觉得太陌生。

        柳勖独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后劲大,就像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谁占据的秋风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赠予机缘的山市观海楼,扶摇洲那条蕴藏着无穷商机和财富的潜藏矿脉,四海之中众多遗失多年的龙宫旧址、仙府遗址,不断浮现……这就是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再与青冥天下短暂衔接的结果。

        新雨龙宗,有个女子剑仙前段时间来跟云签收账了。是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

        这让最近几年焦头烂额的云签如释重负。

        处理宗门事务,真不是云签擅长的,所以云签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约定,毫不犹豫、二话不说主动辞去宗主之职,让位给纳兰彩焕这个外人,自己则担任掌律祖师。

        幸好如今的雨龙宗再不是当年那个因循守旧的大宗门了,曾经的宗门祖训和祖师堂旧制,早已形同虚设,再加上前任宗主云签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纳兰彩焕的出身和剑道境界又明晃晃摆在那里,故而更换宗主一事还算顺利。

        纳兰彩焕还带了一拨心腹修士,一并加入了雨龙宗,人数不多,就六个,三个剑修、三个鬼修,六个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师堂举办了一场简单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继任典礼。

        说实话,云签也确实邀请不到什么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带着宗门弟子们游历东边三洲,并未攒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场祖师堂议事结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

        宗门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即便是个龙门境修士,都能随便占据一座海上大岛开辟道场。

        祖师堂只留下宗主和掌律。

        纳兰彩焕此刻坐在为首那张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跷着腿,一颠一颠的,随便翻看着薄薄一本山水谱牒。

        早年在春幡斋账房里边,老娘就是这副德行,谁管得着?

        当然,只有某人来倒悬山查账的时候,纳兰彩焕才会稍稍收敛几分。

        其实纳兰彩焕到了雨龙宗后,首场祖师堂议事,所有人一听说她的名字,就没什么异议了。

        当然不是当真半点没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说是不敢有任何表情摆在脸上,要是被纳兰彩焕瞧在眼里,天晓得会不会被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给当场剁死丢出去喂鱼。

        跟你讲道理?纳兰彩焕的飞剑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贯行事风格,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无声道理。

        要知道,在这位新任宗主的家乡战场上,纳兰彩焕、齐狩,以及那个元婴境赢得一个米拦腰绰号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辙的杀妖手段,极其嗜杀,暴虐残忍,落在他们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故而纳兰彩焕,与生性温婉、言语软糯的云签,两任宗主,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纳兰彩焕几眼就看完了阿猫阿狗没几只的祖师堂谱牒,只得重新翻阅一遍,斜眼云签,笑问道:“听说你找了好几次水精宫?”

        云签略带几分愧疚,赧颜道:“都无功而返了。”

        纳兰彩焕气不打一处来:“你当蛮荒妖族都是有宝贝在地上不捡的傻子吗?云签,有你这么一位掌律祖师,我这个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云签微微脸红,不说话。

        风凉话什么的,听过就算,反正她这辈子没少听,从以前的宗主师姐,到雨龙宗祖师堂成员,甚至是一些资质好的晚辈,更甚至是水精宫内部……

        雨龙宗早年建造在倒悬山的水精宫,当初被在倒悬山看门的道童姜云生直接打翻坠海,明知道被寻见的可能性极小,可云签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几次施展辟水法,潜入海底,都未能寻见踪迹。

        一座宗门,撇开云签这个撑场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个地仙修士,金丹境四个,元婴境就只有一个。

        当下祖师堂记录在册的谱牒修士,其实也才九十多个,这还是云签将那些旧宗门藩属岛屿归拢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惨淡。

        其中那个老元婴,前些年云签跑去拉拢的时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耻地提出一个建议,说只要他与云签结为道侣,就愿意担任新雨龙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云签抹不开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几晚,云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这要是在早年一贯以女子修士为尊的雨龙宗,一个藩属势力的元婴境修士,胆敢如此信口开河,不是找死是什么。

        云签也知道自己性格确实太过软弱,空有境界,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那个杀伐果决的师姐打发到倒悬山,而且只是名义上管着一座水精宫。

        具体的生意往来,云签从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师姐一脉的心腹,所谓的每年查阅账本,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说来可笑,云签主要是担心自己若是显得太不管事,会被师姐训斥一句不关心水精宫事务。

        纳兰彩焕笑眯眯道:“那个老色坯,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没听我说什么,神色鬼祟经常瞥你,是不是与你心声言语了,说了些什么悄悄话?”

        云签摇摇头:“没什么。”

        纳兰彩焕皱眉道:“云签,别忘了如今谁是宗主,我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云签仍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得含糊,只说那位前宗门掌律,希望自己能够不计前嫌,从今往后同舟共济,一起让雨龙宗重新崛起。

        纳兰彩焕冷笑道:“我要是不来当这个宗主,就你那点脑子,早晚要被那个老家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劲翻拱。”

        云签涨红了脸,恼羞不已,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啧啧不已,从头到脚打量起云签这位玉璞境女修来。

        云签这娘们,看着显瘦,实则体态丰腴,看似神色清冷,实则藏着一分天然妩媚的艳冶容态,大概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纳兰彩焕拿出一壶酒水,还没开喝,就开始说荤话了:“我要不是个娘们,肯定也要对你眼馋,每天帮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涂抹你全身。”

        云签气得浑身颤抖,双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纳兰彩焕,请你慎言!”

        哟,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来气得不轻。

        纳兰彩焕撇撇嘴:“真是不经逗。搁在剑气长城那边,你就只能躲起来不出门了。”

        云签深吸一口气:“宗主,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纳兰彩焕看了眼云签的峰峦起伏,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声道:“人比人气死人。”

        云签开始闭目养神。

        纳兰彩焕合上谱牒册子,横抹脖子,看似玩笑道:“云签,不然我帮你做掉那个光吃饭不做事的元婴?留着也没啥意思,又糟心又碍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笔数目不小的定额俸禄,让纳兰彩焕一想就心疼。

        云签立即睁眼,神色慌张道:“行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哪怕只是免掉他的祖师堂身份,都需要找个正当理由,不然我们雨龙宗以后就很难招徕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愿意投靠我们,我们真的敢收吗?”

        云签神色认真,沉声道:“纳兰彩焕,我虽然不擅长经营之道,更不适合当个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杀人这种方式解决,绝对不可取。你如果执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让你继续当这个雨龙宗的宗主了,你骂我篡位也好,说我背弃誓言也罢,我都要与你说清楚这个道理。我宁肯雨龙宗再次分崩离析,修士流离失所,就算因此彻底失去宗字头名号,也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将一座宗门交到一个喜好滥杀的修士手上,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雨龙宗走上一条歧途。”

        纳兰彩焕身体后仰,跷着腿,靠着椅背,不言语,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椅把手。

        云签与她对视,眼神坚定。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严肃的。那个元婴,我会好好和他讲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学学你,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和颜悦色的脸色,和风细雨的语气,保证既可以让这位雨龙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够为我雨龙宗所用。”

        自己肯定说到做到啊。

        回头就找到那个老元婴,问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个老元婴又不是个傻子,肯定不想。

        那她接下来就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以后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门多做事就可以多挣钱,对咱们的掌律云签少流几斤哈喇子。

        老元婴兴许会口是心非,那就给他一剑,小伤,不杀人,那么老元婴就能长记性了。

        最后再问他一个问题,敢不敢偷偷离开雨龙宗,想不想当个一年到头风餐露宿的山泽野修。

        云签试探性问道:“宗主当真不是开玩笑?”

        纳兰彩焕有些无奈,光凭称呼,就知道云签的心思了。

        纳兰彩焕都有些舍不得戏弄、欺负云签了,便改了主意,以心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是玉璞境了,以后就等谁不长眼睛,欺负到雨龙宗头上,好向他们名正言顺问剑一场。这件事,你记得保密。”

        云签赶紧起身,就要与宗主道贺。

        纳兰彩焕气笑道:“刚说了保密,赶紧坐回去!”

        云签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满脸雀跃神色,娇憨如少女。

        纳兰彩焕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先是去了扶摇洲的山水窟,自称来自倒悬山春幡斋,接管了这座宗门,然后与一座山下邻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买卖,其间有个叫宫艳的扶摇洲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过在纳兰彩焕眼中,这类宗门谱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云签差不多,用某人的话说,也就只是个纸糊竹篾的境界,不过宫艳这个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经还不错,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纳兰彩焕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卖出家当,右手收回神仙钱和天材地宝,很快就挣了个盆满钵盈。

        当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两成利益,其余的,都交给文庙管钱的一位君子。

        好像那位君子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摇洲一座书院当副山长,不是纳兰彩焕嫌钱多,而是担心被某人秋后算账。

        虽然那个年轻隐官并未约束她什么,纳兰彩焕的生财之道还是会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蕴,她就一路往北游历,先后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还是一路游历一路买卖。

        只说纳兰彩焕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随身携带了六件,何况还有两件咫尺物。

        纳兰彩焕笑问道:“咱们那位隐官,于你云签和雨龙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吗,将来是怎么个报答法子?”

        云签一听说此事,便显得很有一些主见了,只是她正要开口言语,便见纳兰彩焕旧态复萌,开始说那些不正经的言语:“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许?见不着人又如何,你们雨龙宗,不是相传有一门极难修炼成功的不传之秘吗?听说连你师姐都未能学成,倒是你,误打误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誉为……‘芙蓉暖帐,云雨境地’?”

        云签叹了口气,干脆就不搭话了。

        那位年轻隐官,何等运筹帷幄,何等高标自持,只可惜至今未能亲眼一见。

        夜游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为何,云签听过了一些剑气长城的传闻,每每想象一位年轻外乡人在那酒铺,于人声鼎沸的喧闹中,她反而觉得,当他低头饮酒时,会显得格外孤单。

        云签和纳兰彩焕各怀心思,一并走出祖师堂。

        没过几天,就有贵客登门,云签都不陌生,是春幡斋剑仙邵云岩和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

        如果再加上刘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悬山的四座私宅就算凑齐了。

        酡颜夫人要走一趟宝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观,打算见一见那个周琼林。

        身边没有剑仙保驾护航,酡颜夫人哪敢自己一个人四处乱逛,于是就路过了这个“改朝换代”的雨龙宗。

        对于纳兰彩焕莫名其妙成为宗主,酡颜夫人倍感惊讶,邵云岩对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并不意外。

        到了雨龙宗,酡颜夫人跟云签聊往事,邵云岩则跟纳兰彩焕并肩而行,昔年春幡斋账房,除了他们两个,还有晏溟,此外韦文龙打下手,米大剑仙负责看大门。

        邵云岩笑道:“其实也没过去几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纳兰彩焕一笑置之,除了钱,她对其他就没啥感兴趣的。

        邵云岩以心声说了些事情,纳兰彩焕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当真?!”

        陈平安竟然能够在城头刻字?!

        邵云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头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没几步路。”

        纳兰彩焕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信不信的,搁在那家伙身上,什么怪事都不奇怪。”

        说实话,纳兰彩焕还真对那个年轻隐官犯怵,不比酡颜夫人好多少。

        她们俩都在对方手上吃过结结实实的苦头。这家伙跟长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吗?可他在云签这边,不就挺照顾的。

        纳兰彩焕压下心头震撼,开始拉壮丁,邀请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担任自家宗门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论剑术造诣,邵云岩搁在剑气长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脉不俗,又靠那串葫芦藤上结出的多枚养剑葫赚了很多香火情。

        邵云岩无所谓多出个挂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个生财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头衔一大堆。

        而酡颜夫人与云签早年关系就不错,当然更没有意见。

        邵云岩没有在雨龙宗久留,只是小住了两天,拉着那个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颜夫人继续跨海游历。

        其间路过芦花岛造化窟,酡颜夫人又开始闲逛起来,邵云岩只得提醒道:“你真当是游山玩水呢?”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想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要不遗余力。”

        酡颜夫人白眼道:“要你说?”

        两人一起御风跨过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观所在岛屿。

        在青梅观大门外落下身形,门房是个洞府境的妙龄少女。

        酡颜夫人递出早就备好的两张名帖,红笺材质,泥金书写一行文字: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邵云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无奈一笑。邵山石。真是个极风雅的好名字,而且连个道号也没有。

        酡颜夫人笑道:“我们来自南婆娑洲,听说南塘湖的梅花极美,慕名而来。”

        她装模作样左右张望一眼:“耳闻不如目见。”

        那个门房小姑娘脸色尴尬,这位访客真不是开玩笑吗?

        邵云岩不让酡颜夫人继续瞎扯,笑道:“路过贵地,与青梅观讨要两碗梅子汤喝。”

        少女厚着脸皮轻声问道:“两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骊颁发的山水关牒?”

        要是以往,青梅观是没有这些讲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骊规矩摆在那边,谁都不敢不当回事。

        邵云岩点头道:“有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份山上的通关文牒,当年观礼落魄山宗门典礼就用上了,何况龙象剑宗在南婆娑洲落脚扎根,他跟酡颜夫人又都是实打实的谱牒修士,如今出门在外,当然会随身携带关牒。

        邵云岩那份,当然是真名,关牒按例需要标明山头,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写上籍贯。

        酡颜夫人用了个化名,姓梅名清客,还给自己取了个道号——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见关牒上边那个“龙象剑宗”,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即归还关牒,朝邵云岩打了个道门稽首,再向酡颜夫人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邵剑仙、梅剑仙。”

        别管对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喊剑仙,准没错!

        再孤陋寡闻,少女也是知道龙象剑宗的,那可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剑道宗门。

        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领衔!

        宗门内还有一位名叫陆芝的女子大剑仙!

        听说如今宗门内弟子极少,无一例外,俱是剑仙坯子。

        反正都是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不承想自己运气这么好,今儿一见就是两位。

        酡颜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娇笑道:“哎哟,被人敬称为邵剑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剑仙?”

        酡颜夫人辛苦忍住笑。邵云岩越发无奈。

        一路领着两位贵客去见观主,少女壮起胆子,小声问道:“邵剑仙、梅剑仙,你们认得陆先生吗?”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陆芝之人,不计其数。

        这位女子大剑仙,故乡分明是浩然天下,却特立独行,始终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并且能够将剑修视为同乡。

        战功卓着,性格鲜明,传闻陆芝还长得倾国倾城,更是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可以参与传说中的那种城头议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听途说了好些剑气长城的事情,因为有太多人喜欢说,有更多人喜欢听,便有了“一顿酒说不完万年事”的说法。

        对这位青梅观少女修士而言,更多兴趣和心思,还是在陆芝身上。当然还有那个据说与末代隐官是一对神仙眷侣的宁姚。

        邵云岩微笑道:“如今我们宗门人不多,当然认得陆先生。”

        酡颜夫人伸手揉了揉身边少女的脸颊,笑道:“独独仰慕咱们陆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脸红。

        一座青梅观的众多枯败梅树,枯木逢春一般,霎时间生出无数新枝。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折损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岩微笑道:“自己跟隐官大人说去。”

        酡颜夫人立即心虚改口道:“至少两百年。”

        “我说了又不作数,以隐官大人的脾气,肯定会来这边查验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虚报为一百五十年,我看问题不大。”

        “邵云岩,你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们毕竟是同门,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莫要诓我!我会当真的!”

        “算了,与你交底好了,其实本就是隐官大人的意思,允许你虚报个两三成。”

        “……”

        宝瓶洲中部齐渎水域,叠云岭,山神祠庙。

        刹那之间,水雾升腾,弥漫整座祠庙。

        今天山神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一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长,腰间悬佩一把长剑,剑上坠有金黄剑穗。

        一身水运气息浓郁至极,如果不是对方刻意压制了水神气象,窦淹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夫俗子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了。

        窦淹认出对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从神像金身中走出,还要急匆匆换上一身许久没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礼。

        方才定睛一看,对方腰间悬佩长剑之外,还有一块大骊礼部的制式腰牌,是天水赵氏家主的字体:齐渎长春侯,杨花。

        窦淹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礼:“叠云岭窦淹,拜见齐渎长春侯,上官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杨花漠然点头,瞥了眼神像脚下那张长条桌案上的香炉,看来凭叠云岭自身山运,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叠云岭龙脉与山根的稳固程度,倒是让杨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逊色昔年一座小国五岳的坚韧程度。

        如果说一座宗门的底蕴,看那开峰地仙的数量,那么如杨花这类大渎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就得看辖境内山水祠庙的数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庙有无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观的“门槛”,跨过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过去,就是年复一年“靠天吃饭”,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类似修士结金丹。

        窦淹到底还是忧心好友岑文倩的处境,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官场话术,打算硬着头皮也要单刀直入,与长春侯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杨花今天真是为亲自问罪跳波河而来,窦淹与叠云岭也好为岑河伯分担几分,于是便小心翼翼问道:“侯君莅临寒舍,可是因为岑文倩那边的改河为湖一事?”

        实在是由不得窦淹不心虚,不通过大骊朝廷和齐渎侯府的许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庙都难说。

        杨花置若罔闻,率先跨出祠庙门槛,走向一处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观景亭,小凉亭悬“叠翠排云”匾额,与楹联一样,都是跳波河河伯岑文倩的手笔,覆面具不见真容的女子大渎侯君,步入凉亭后一手负后,一手按住剑柄,眺望那条因为改道已经彻底干涸的跳波河,不远处就是一座与叠云岭山脉接壤的崭新湖泊,水气清灵。

        原本跳波河的诸多水族,都没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牵引进入大湖,看来这个岑河伯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这次大渎改道,事关重大,牵扯广泛,光是需要背井离乡的百姓就多达百万人。

        故而大骊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调了礼、工和户三部总计五位侍郎大人,专门筹建了一个大渎改道临时衙门,联手督办此事,中岳与长春淋漓一山两府负责协办,只说此地,就废弃了跳波河在内的六条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运道好,因祸得福,得了一座从天而降的湖泊,无须迁徙别地,其余五条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大骊既定方案,不得不舍弃原先的祠庙水府,必须更换金身位置,或平调至别处高位水神府邸,担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谱牒,担任新河神灵,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损耗,大骊朝廷只能给出一定数量的金精铜钱,至多弥补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过当地百姓的香火去补窟窿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类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迁徙,虽然让山水神灵伤筋动骨,却不会伤及神祇大道根本。

        窦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杨花后边,心里越发打鼓,看她架势,真是向岑文倩兴师问罪来了?

        官场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个新上司,都喜欢刨根问底,问个根脚来历。

        比如富贵子弟,就问郡望姓氏。

        如果是贫寒出身,就问授业恩师,科举座师、房师又是哪位,尤其是要问老丈人是谁。

        窦淹不是那个死脑筋的好友邻居岑文倩,无论是生前做人做官,还是死后转为庇护一方的英灵神祇,显然都要更活络些,山水官场上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更灵通了,所以早早听说了这位长春侯君一箩筐的传闻事迹,来头很大,靠山更大,堪称是个手眼通天的,当之无愧的朝中有人!

        大骊京畿之地,一众大小仙府的执牛耳者,好像就叫长春宫,其中某位老祖师还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传闻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骊太后南簪,早年还是皇后时,曾经“奉旨离京”,就在长春宫那边结茅清修,而杨花当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来当过几年铁符江水神,如今恰好就是补缺为齐渎的长春侯。

        巧不巧?

        谁不羡慕?

        杨花虽然水神品秩高低不变,仍是三品水神,可无论是管辖水域,还是手中实权,毋庸置疑都属于高升,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门的一把手,岂能跟官品一样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论。

        再者那条铁符江,位于大骊王朝本土的旧龙州,龙州地界本就是神灵扎堆的一处是非之地,还与一洲北岳山君坐镇的披云山是邻居,处处掣肘,类似山下官场的“附郭县”,寄人篱下,所以赶来一洲中部大渎“当官”,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差。

        关于暂时空缺的铁符江水神,有说是从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当中顺势升迁,也有说是从外边抽调水神担任,众说纷纭。

        窦淹还真不知道,小小叠云岭,真能替岑文倩承担多少侯君怒气。

        杨花就任大渎长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下属山水神灵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们登门祝贺。

        所以至今还有许多大骊南境的州城隍老爷,连这位长春侯君的面都没能见着一次。

        杨花打算两年之内,走遍自家地盘的山祠水府、土地庙和各级城隍庙,类似微服私访,事先不会通知任何祠庙,她要亲自勘验各路神灵的阴德多寡和功过得失。

        两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属,升迁一拨,贬官一拨,是该封赏,还是该惩治申饬,一切按侯府规矩行事,侯府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为能够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看文庙那场议事后颁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谱牒的礼制,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骊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们还制定出一条山水定例,各洲大渎最多可以封正“公、侯、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两位水正,当下宝瓶洲齐渎只有一侯一伯,即杨花的长春侯、钱塘江风水洞那条水蛟的淋漓伯,宝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够获得大渎公爵水君,水正一职也暂时空置。

        如今主持浩然山水封正仪式的中土文庙圣贤,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会是文庙某位副教主亲自露面。

        大渎公侯伯,是某个学宫的祭酒主持仪式。然后接下来就是学宫司业、一洲当地书院山长了。

        离开了那条光有品秩虚衔,其实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铁符江,如今一条浩浩荡荡的中部大渎,四成水域都归杨花管辖,并且在官场上,那条道场建立在风水洞的钱塘长老蛟,只是被敕封为淋漓伯,还是要比她这位长春侯低半筹,只要齐渎一天没有“公”字后缀的水君,杨花就是大渎诸多水神第一尊。

        大骊朝廷是有意为之,就是要让一洲水神凭功业、凭自身履历,去争夺那个显赫位置。

        杨花收回视线,坐在凉亭内,也没有故意让窦山神落座,好显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窦淹站着答话就是了,有无资格落座,得凭本事。

        若是一场问答下来,让她觉得极不满意,你窦淹能不能保住叠云岭山神之位,还两说。

        接下来杨花便向窦淹问出了一连串问题,例如叠云岭地界百姓户数的增减变化,几处府县的赋税和粮仓储备,还有几个上县训导近年来的文教成果,各地县志的重新编撰,各种官家、私人牌坊楼的筹建情况,驿路修缮,一些义庄停用后如何处置,五花八门,杨花不但问得极其详细,就连最近十年内的童生数量变化,大体上是增加还是减少,均摊在具体的府县之内,又是怎么个光景……都一一询问了,总之叠云岭地界的一切文教、物产和商贸事项等,十几个大类,杨花都会各自挑选出两三个问题。

        窦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个答案,杨花显然并不满意,为这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答题的窦山神,当场指出纰漏或是数字上的细微偏差,听得窦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是个课业荒废的学塾蒙童,遇到个教学严谨的教书先生,在这儿仔仔细细查询功课呢。

        这让窦山神内心惴惴之余,心里又有几分古怪,竟然开始羡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类似问题,肯定只会干脆利落,一问三不知!

        窦淹没来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异士,一位当时被自己误认为是大骊工部官员的青衫客。

        对方最早现身跳波河河畔时,还曾对岑文倩有过一番调侃,听着那叫一个阴阳怪气,说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经营,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两百年间只有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莫不是一种相当于科场考题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为他对长春侯杨花的行事风格极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个笑话看待,觉得那家伙拐弯抹角骂岑文倩,听着还挺解气,结果好了,这会儿自己成了个笑话。

        杨花还算满意,毕竟其中三成问题,她都问得超出了山神职务范畴。

        只能说叠云岭山神窦淹,没有带给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个“尽职”考语,是毫无问题的。

        杨花突然说道:“听说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国转运使。”

        窦淹小心酝酿措辞道:“侯君明鉴,岑文倩当年力排众议,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够处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种种官场虚实、利益关系,最终一手主导漕运疏浚和粮仓筹建两事,在任三年,成果颇丰。不敢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场面话,只说岑文倩的那个‘文端’谥号,是毫不亏心的。”

        杨花默不作声。

        窦淹也无可奈何,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双方官衔相差悬殊,最重要的是,杨花身为长春侯,位高权重,故而大渎诸多事务,大骊朝廷都不会太过干涉。

        杨花转头看了眼跳波河旧址,没来由笑言一句:“听闻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鱼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誉,如今改河为湖了,少了河中独有的杏花鲈,难免小有遗憾,辜负了历史上那么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佳作。”

        窦淹心中大喜。

        只是杨花下一个问题,就让窦淹瞬间如坠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与河伯府询问具体缘由、过程,为何久久没有答复?”

        窦淹心中骂娘不已,倒是不敢骂侯府稽查司官员的秉公行事,而是骂那个岑河伯竟然如此闷葫芦,完全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么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比较客套的那种封面词“赐启”或是“道启”,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真的敢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

        这就出现了纰漏。

        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打开书信。

        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了侯君近臣。

        总之其中有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性情清高。

        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当初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河伯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