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新年新气象

        在飞剑初一和十五即将吃完那块长尺状斩龙台的时候,光阴悠悠,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给灰尘药铺购置了满满当当的年货,为此跑了五六趟。

        裴钱苦苦哀求着隋右边同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隋右边往各色店铺里一站,根本不用裴钱、魏羡跟掌柜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他们每次早出晚归之时,那位外乡老人都会在街巷拐角处的老槐树下翻着书,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熟了后,就会与他们打声招呼。

        最后两趟,担任苦力的魏羡没跟着,隋右边背着陈平安那只绿竹书箱,带着裴钱返回小巷这边时,老人又打了声招呼,裴钱甜甜应着,隋右边没有出声。

        走入小巷后,裴钱笑呵呵说这位秀才模样的老书生,真是书海无涯读书到老哩,就是岁数大了点。

        隋右边扯住裴钱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没有答应送你一份红包厚厚的压岁钱啊?”裴钱装傻喊疼。

        跨过门槛进了药铺,陈平安依旧坐在柜台后面。

        等隋右边松开裴钱的耳朵,裴钱就开始大声背诵她们俩于何时何地,在哪家铺子,原价为何,又以什么价格购买了何物。

        陈平安打着算盘,当裴钱嗓音落定,清脆悦耳的算盘珠子敲打声也骤然停歇。

        陈平安朝隋右边伸出大拇指,夸道:“仅是文案清供一项,就便宜了约莫百两银子。”

        裴钱帮着隋右边掀起竹帘子,隋右边去铺子后边卸下年货。

        之后,裴钱蹑手蹑脚返回柜台这边,踮起脚尖,下巴搁放在桌上,满是邀功的笑脸。

        陈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边,偷偷摸摸拿出七八枚铜钱,低声道:“是你的分红,赶紧收好,要是给她瞧见了,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又提醒道:“要善始善终,记得帮忙卸货,最后还要跟她说一声辛苦了。”

        “好嘞!”裴钱大声应承下来。

        裴钱小心翼翼收好这笔小家当,一溜烟跑向后面院子,赶紧放进她的多宝盒里头。

        看着晃荡来晃荡去的青竹帘子,陈平安会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穷岁尽之日,除夕除夕,辞旧迎新。

        陈平安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老龙城这间灰尘药铺,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先前几趟购买年货,隋右边不情不愿,后来魏羡懒得去了,反而是隋右边起了瘾头,拉着裴钱大杀四方,乐此不疲。

        最早是朱敛私底下跟裴钱打赌,说是只要喊得动隋右边出门,就赠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份压岁钱,裴钱说考虑考虑,然后就告诉了陈平安。

        陈平安觉得隋右边确实应该多走动走动,沾一沾市井烟火气也好,就让裴钱答应下来。

        于是隋右边就耐不住裴钱像只嗡嗡嗡的小苍蝇打搅她练习剑炉立桩,只好跟着她和魏羡出门散心。

        后来隋右边自己拿了她和裴钱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绿竹书箱,拉着裴钱出去购物。

        陈平安就跟裴钱暗中约好,只要隋右边跟掌柜老板讨价还价一次,裴钱就能分红一枚铜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药铺门外。

        小巷内光线瞬间暗下来,阴气森森,而且那些光线仿佛带上了重量,显得有些沉。一袭绿袍从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陈平安绕出柜台,跨过门槛。

        范峻茂问道:“想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希望能给今年收个好尾。”

        范峻茂对那尊黑烟滚滚、阴煞飘荡的赵姓阴神提醒道:“别画蛇添足去暗中窥探云海上边的动静,到时候吃苦头的是陈平安。”

        阴神点点头。

        如果它借助药铺阵法,拥有了玉璞境修为,确实能够对老龙城上方这座云海观察一二,只是云海灵气洁且清,阴神和阵法却是污煞之气,两者相冲,短兵相接,很容易引发云海紊乱,让炼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陈平安功亏一篑,伤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抓住陈平安,就要腾云驾雾去往头顶云海。

        陈平安突然问道:“书上不是记载,仙人炼丹之前,挑选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胜后,当天应该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炉,向天地四方祈祷吗?”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处书院,真人坐镇道观,罗汉置身寺庙,我就是云海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谁?祭拜我自己啊?你陈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头,我倒是乐意,害我再吃一剑,再跌落个境界,都可以修补回来,但是让你磕头的机会,恐怕不多。”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陈平安站定后,轻轻踩了踩脚下的云海,不会塌陷消散,与寻常泥路无异,如先前阴神出窍远游水神庙,能够御风立于碧波之上,感觉不错。

        范峻茂一拂袖,陈平安身前凭空出现一张由云雾精华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镜,祥云飘荡,仙气缥缈。

        陈平安驾驭方寸物飞剑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悬停在这方案桌上,然后一件一件取出炼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动作缓慢。

        除了那只青虎宫陆雍以五十枚谷雨钱卖给陈平安的五彩金匮灶,还有范峻茂当时因蛟龙沟元婴境老蛟金丹,换给陈平安的天材地宝,林林总总四十多样,仅是丹砂就有十二种,用以在不同时段、不同火候的情况下,分别调剂水火,中和五行。

        陈平安的不急不缓,看得范峻茂有些烦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将手中一块老龙布雨佩拍在云案上,道:“你要炼化那方水字印,作为最重要的辅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须跟上,不然就会拖了后腿。这块老龙布雨佩,是我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水精,跟老龙城的岁数差不多,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运精华。你别跟我谈钱,这块玉佩,与那颗小炼老蛟金丹的药酒一样,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一定要谈钱的话,也行,玉佩就当我贱卖给你,三十枚谷雨钱!”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谈钱好不好。”

        范峻茂脸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气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这么一块贵重的老龙布雨佩?这可是苻家祠堂里头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钱的!三十枚谷雨钱而已,还涉及你炼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这都不愿意出?”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这只是苻家的天价赔偿之一,你不过是帮着转一次手,就想要挣三十枚谷雨钱?看来你最近年关难过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计不是从元婴境落回金丹境那么简单,怎么,跟我一样被伤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疗伤,效果应该不太显著,为了补充从你气府中流失的云海水精,很耗钱,对吧?”

        范峻茂恼火道:“陈平安你真的不傻啊。”

        陈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轻轻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道:“你真要炼化此物?以后本命相连,你要是再拿它钤印江河水运,可就要伤及自身大道修为了。当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开府一事,大有裨益。寻常人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却有望开拓出一个小湖泊。你当下灵气倒灌体魄,肆掠各处窍穴,侵蚀那一口纯粹真气的险峻处境,确实可以轻松解决。”

        陈平安点头沉声道:“就是这枚水字印了!”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枚老龙布雨佩,感觉有些熟悉,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范峻茂,问道:“这就是水精?世间水脉水运凝聚为实质的精华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陈平安摇摇头,犹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枚玉简,握在手心,问道:“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灵一般,纷纷雀跃起来,好似一群稚童眼馋蜜饯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来,没有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从何而得?”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这块苻家祠堂的老龙布雨佩,还要好。”

        范峻茂的眼神再度炙热起来,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听说陈平安身怀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药铺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这次范峻茂很快就压下心头那份垂涎,强买强卖是不敢了,凑近一些,端详着那枚被陈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简,晶莹剔透,光华流转,她过过眼瘾就好。

        陈平安不识货,但她认得,必然是大渎龙宫某条大水脉凝成的水运精华,上古遗址的侥幸存世之物。

        先天灵宝,后天器物,两者之间本就存在一条大鸿沟,玉简比起这块苻家老祖曾经悬佩多年的老龙布雨佩,云泥之别。

        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热,在于若是炼化了这枚玉简,补足云海损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婴境,犹有盈余,然后轻松跻身上五境,所需不过三四十年光阴而已。

        在那之后,才需要范峻茂花费心思,去各处破碎洞天秘境寻觅机缘,故地重游罢了,比起寻常练气士闯荡这些遗址时的杀机四伏,天壤之别。

        陈平安问道:“我以此物作为炼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齿道:“可以!可以得很!你这个家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载难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给你撞见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这般可遇而不可求的先天灵宝,恐怕在那些个尚未有圣人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一大帮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会为此抢个头破血流,说不定就会有人陨落其中,极有可能有人能跟玉璞境修士争个大道一线机缘——”

        陈平安打断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缘法,我如果是在老龙城土生土长,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机会来这座云海站一时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庙晃荡一万年,都拿不到这枚玉简。”

        范峻茂点了点头,道:“这话说得不差。废话少说,开始炼物!”

        她深呼吸一口气,开始脚踏罡步,双手掐诀,四周风起云涌,荫庇整座老龙城的巨大云海,在最外缘地带,开始迅猛翻卷起来,像是一朵本已绽放的莲花,重新变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将她和陈平安以及那条云案笼罩起来,头顶无数条雪白光线如从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倾泻而下,灵气升腾。

        陈平安一时间呼吸困难起来,发现范峻茂眼中的促狭意味后,他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那块金色玉佩,悬佩腰间。

        玉佩上铭刻着篆文“吾善养浩然气”,无数云海灵气涌入那块玉佩当中。

        范峻茂赶紧挥袖驱散那些故意让陈平安感到压抑的云海水精,免得全部给那块玉牌汲取殆尽,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范峻茂还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这座云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语提醒道:“一有大麻烦,就立即停下炼化,受伤烧钱总比丢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张云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陈平安盘腿坐下,云案随之下降,最终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白茅草席。

        上面摆放着需要炼制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匮灶,出自某座大渎龙宫的水精玉简,暂时应该用不上的那块老龙布雨佩。

        此外还有四十多件天材地宝,其中十数种颜色各异“烧之不尽五行外,炼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质地顽狠、质性沉滞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辉、星光点点的北斗砂,分别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内。

        陈平安坐于云海之上,环顾四周。他虽身处于云海花苞大阵之中,但视野无碍,可见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炼化,只在玉简,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气将水字印成功炼化为本命物。

        如果炼化不成,这块大渎龙宫酝酿而就的水精,其玉简形态崩溃消散,好歹灵气能够收拢,进入腰间悬佩的那块金色玉佩。

        即便有些流散损耗,也是融入这座云海,就当是报答范峻茂的布阵。

        退而求其次,那块老龙布雨佩,一样可以作为备用水精,辅佐炼化水字印。

        陈平安练习剑炉站桩片刻,用以静下心来,脑海中想到的竟是少年时烧瓷拉坯的场景。

        在丢入大把小暑钱后,那只搁放在身前云案上的五彩金匮灶,有五彩祥云分别从丹鼎边沿的五头异兽嘴中,袅袅升起。

        陈平安轻轻提起体内那口纯粹真气,轻轻一吐,冲入五彩金匮灶之内,是为“起火”。

        这一口绵延不绝的纯粹真气,游若火龙,绕着丹鼎内壁开始盘旋游弋,火光四起。

        炼物之真火,分量够不够,决定了能否成功点燃丹炉,而更重要的是精粹程度,决定了炼化之物的最终品相有多高。

        炼化这枚碧游宫玉简,不涉性命根本,玉简不用扎根窍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宝和各色丹砂。

        陈平安研习老元婴陆雍那本炼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简所载“直指大道”的仙诀内容更是日复一日,这两者分别是青虎宫宫主和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都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尤其后者,是水神娘娘毕生心血所在,陈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即可,何时重新添加一口纯粹真气如添加柴火,何时撒入某只琉璃瓶内几两丹砂,何时默诵祈雨碑文蕴含着的大道真诀,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场甘霖,与炉内蹿起的一颗颗摇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

        所以陈平安除了略显疲惫,大致上还算气定神闲。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阵之外,默默念叨着让陈平安多加一两丹砂,赶紧忘记炼化那块火山熔石,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晚些吐入丹炉……

        陈平安每一个动作,有条不紊,甚至静待火候闭目养神的时候,呼吸吐纳都极有规矩,没有在任何细节上出现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会有,可是这点细微损耗,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炼化品秩这么高的先天灵宝,你陈平安就不能心颤几回,手抖个几次?

        就当是稍稍贡献一点水精给云海,作为补偿和报答她范峻茂的守关,不过分吧?

        到最后,有些绝望的范峻茂倒头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炉,反正顺风顺水,她想狠赚一笔算是没啥希望了。

        与范峻茂所料不差,从人间一更锣鼓时分,到第二天天亮时分,陈平安已经将那枚玉简炼制得八九不离十,只有那枚玉简上的文字,留了下来。

        这些文字应该是玉简原先的主人以相同炼物之法,炼制在了这枚玉简之上,因为文字本身蕴含大道真意,自身通灵,即便失去了承载器物后,也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间。

        一篇炼物口诀的文字,孕育出自身灵性,又是一桩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视着那些碧绿小精灵似的文字,一千多个,在五彩金匮灶中起起伏伏,飞旋不定。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道:“我劝你最好找个法子,收起这篇口诀文字。它们在你气府之内,可以锤炼、温养你的神魂窍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食补’神魂之法,没有任何后遗症。以后修行路上,寻见了某位得意弟子,将这些文字烙印在他的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传道。山上那些‘宗’字头仙家,所谓亲传嫡传,大多是这个路数,所以香火传承得相对简单轻松。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这我可帮不了你,这类蕴含道意灵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宝,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个不留神,被它们感觉到道心不合,它们就会瞬间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把这些文字先珍藏起来,回头交还给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

        这份小小的道统,虽是他无意间炼化发掘出来,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应当在埋河水神庙炉内点燃这一炷香火,由她传承下去。

        此念一起,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鲜活文字,竟幻化成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碧绿衣裳小人,对着陈平安俯首而拜,无比感恩戴德。

        然后它们汇集成一条溪涧,迅猛涌入陈平安想要搁放水字印的某座气府之内。

        范峻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没天理了,这也行啊。”

        而那枚彻底炼化成功的老龙宫玉简,则被个子稍高的一群碧绿衣裳小人扛着,一同掠入了陈平安气府之中。

        不仅如此,当玉简悬停在那座新开辟出来的“府邸”后,这些小人大概是为了报答陈平安,开始在“丹室”内各自分工,有绿衣小人去了气府大门口,开始绘画两尊门神,有更多的绿衣小人,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内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小小府邸,气象万千……

        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骤然提高嗓门,伸手指着那个开始一件件收拾家当的年轻人,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雨师转世?对不对?”

        陈平安一边将各类天材地宝驾驭回咫尺物,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一边抬头笑着打趣道:“范峻茂,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清新脱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阵,缩地成寸,来到陈平安身边,又问道:“看着不像是雨师啊,只说器格,比那个娘娘腔差远了。那你是如何能够让那些水运一脉道统小人,心甘情愿臣服于你的?”

        陈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问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个响指,陈平安脚下的云海缓缓流散开来,出现了一架云梯,直达老龙城灰尘药铺。

        云梯四周有一阵阵琉璃光彩闪烁不定,陈平安知道这是两座天地光阴流水相互激荡而焕发出来的独有光芒,所以顺着这架云海楼梯这么走下去,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则是看不到他的身影的。

        陈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声谢,独自一人顺着那架云梯,缓缓而下。

        “下梯”途中,顺便俯瞰老龙城的壮丽风光。

        陈平安想,这一幕,可以刻在竹简上,以后说与她听。

        大年三十的清晨时分,老龙城内普通百姓人家的喜庆,并未受到大族门第某些凝滞氛围的影响。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灰尘药铺这边,陈平安双脚落在小巷的瞬间,云梯就已消失。

        赵姓阴神如释重负,问道:“本命物炼成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不过下次炼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阴神点头道:“很不错了。”

        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金色玉佩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悬佩在腰间,云海水运就会被蚕食,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郑大风如今已经能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

        果不其然,那位外乡老人已经早早在那树下了,正在看书。

        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正跟“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

        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枚铜钱。

        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

        裴钱说那是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

        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外乡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现在这会儿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枚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枚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让郑大风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给裴钱。

        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再做一条便是,做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道:“你们啊,一枚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装老成道:“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又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一进巷子就疼得龇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全程看在眼里,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这时,郑大风才瞅着个空跟外乡老人抱拳笑道:“老前辈,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别号‘小飞升’。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

        郑大风正色道:“是那无敌神拳帮,女侠赫连宝珠!”

        老人嗤笑道:“看来大风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郑大风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

        老人也针锋相对,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这才躺着晒太阳。

        朱敛蹲在板凳和藤椅中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只读神仙书。

        手上这本书籍大有来历,价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画卷里的人是会动的。

        郑大风感慨道:“不承想正阳山苏稼仙子沦落尘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弃那郑大风眼光俗气,仍是不愿搭话,不过有些心痒痒便是了,毕竟苏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两大心头好之一。

        郑大风揉着下巴,缓缓道:“当年有幸见过神诰宗贺仙子一面,仙子头戴道冠,手牵白鹿,姗姗而来。如今想来,当时距离仙子不过七八步之遥……”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侧身转头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风兄弟,其实赫连女侠也是极好的。”

        郑大风端起小板凳,佝偻着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许久,懊恼道:“这位大风兄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该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评语,现在好了,惹恼了大风兄弟,我与贺大仙子的距离,仿佛又远了些。不然以后到了无敌神拳帮,我是能够拿出此事,好好说上一说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绷不住脸,甘拜下风!”

        蹲在一旁的朱敛敷衍点头附和几声。

        老人躺在藤椅上,叹息一声,道:“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放在心尖上。”

        朱敛抬起头:“老前辈这句话说得有学问了。”

        老人点头慨然道:“这是小郎君曾经说过的言语。此人文采飞扬啊,与人吵架时,虽然言语粗鄙了些,可经常会有此等动人言语,在不经意间说出口,未经雕琢,浑然天成,不然我为何愿意称呼他一声老大哥?”

        朱敛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点点头,道:“有机会定要拜会一下这位老大哥。”

        老人突然问道:“朱小兄弟,冒昧问一句,破六境瓶颈、跻身金身境的时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帮着看护一二?”

        朱敛摇头道:“有我家少爷在,出不了纰漏,无须老前辈劳心此事。”

        老人点点头,道:“你家少爷,是个妙人。”

        朱敛合上书籍,问道:“那我也冒昧问一句,老前辈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遗憾道:“差了点点。”

        朱敛也不再多问,问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伤感情,远远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此时柜台那边,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砺磨剑下,桌上斩龙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

        陈平安没打算在这方面节省,等初一和十五吃完这片斩龙台,就拿出第二块更大的斩龙台。

        郑大风将小板凳放在门槛外面,看到两把飞剑“蚕食”斩龙台的速度后,惊艳地啧啧道:“这两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袍还能吃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金精铜钱不再出产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那一幕斩龙台火光四溅的绚烂场景,点头道:“骊珠洞天都破碎坠地了,金精铜钱自然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继续铸造拿来做什么?就算是白白送给老头子,都不会收了。”

        陈平安问道:“我只知道金精铜钱比谷雨钱更金贵,可到底是怎么个值钱法?一枚金精铜钱能兑换几枚谷雨钱?”

        郑大风答非所问,道:“你知道金精铜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以山水神祇金身被打破后的碎片作为主要材料,加上其他几件同样不易获得的东西,才得以铸造成厌胜、供养和迎春三种金精铜钱。大骊王朝山水气运稳固,一向极少有淫祠,所以金精铜钱就格外昂贵,恐怕一枚金精铜钱,就值个七八枚谷雨钱。而在某些家族势力手中,能够从各地收购和搜刮金身碎片,就会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处劫掠,淫祠不够了,大不了就强行压着一些个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将正统山水神灵暗中贬为淫祠神祇,以雷霆手段打杀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愿低头,也有法子,仙家势力就笼络一些个身为亡命之徒的山泽野修,借刀杀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门道法、法宝灵器换取金身碎片。这种来历血腥的金精铜钱,成本兴许还不值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又问道:“那现在世间还有多余的金精铜钱吗?”

        郑大风挑了挑眉头,缓缓道:“难说。谁都知道金精铜钱是大道修行的必需之物,这会儿谁要是傻乎乎购买,再不会做生意的人,都会漫天要价,爱买不买。”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头疼,他就是那个至今还需要金精铜钱的家伙,而且还不是需要几枚而已,几袋子都不嫌多。

        画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缝补修缮和品秩提升,以及未来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炼,极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铜钱,作用类似那枚由大渎龙宫水脉精华化成的玉简。

        郑大风教训道:“大过年的,少唉声叹气。”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桐叶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悲哀地发现,根本就没有熬出头的迹象,那个剑修还在以一身凌厉剑气,轻松粉碎桐叶宗方圆千里的山河气运。

        破坏容易,跟在剑修屁股后头,收拢灵气、弥补重建那些毁坏殆尽的山根水脉,却极难,除非桐叶宗那些金丹境、元婴境修士愿意损耗自己的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灵气的不断外泄,可姓名记录在宗门谱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为不稳,也会牵扯到宗门冥冥之中的气数。

        此时就算是外门资质最浅的后进弟子,都意识到桐叶宗迎来了千年历史上最为险峻的难关。

        最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那位在所有桐叶宗修士心目中比天还高的中兴之祖杜懋,从头到尾全然没有出面理会那名剑修的挑衅,甚至当宗门危在旦夕、根基动摇之时,这位力压一洲练气士的老祖宗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当下绝大部分桐叶洲练气士,还是愿意相信这位桐叶宗的老祖宗不动则已,一动就会一击致命,那个剑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几天。

        几乎所有桐叶洲的大山头、王朝和豪阀,都在关注着桐叶宗的动向。

        随着玉圭宗姜尚真大摇大摆凑了趟热闹后,越来越多尽量遮掩气机的各路地仙修士,或来此遥遥观看,或施展神人观山河,分别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叶宗风水流转、气数深浅、福缘厚薄的种种端倪。

        一开始谁都不敢相信,一名剑修,就能够影响到桐叶宗这么个庞然大物十之三四的灵气走势。

        那名剑修,没有杀人,除了破开屏障和围杀之局,剑修几乎连剑都不会递出。

        但是现在再眼拙的别家陆地神仙,都看出了桐叶宗子弟的精气神,在走下坡路。

        山下王朝的沙场厮杀,两军对垒,若是有一方“死伤”至此境地,则溃败矣。

        千年以来,桐叶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历练也罢,不管是仗势欺人,还是迎难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气支撑起道心,故而相较于别家练气士,桐叶宗子弟最是高歌猛进,气势如虹。

        遇上冲突,被境界更高的练气士占了上风,只要报上桐叶宗名号,便可肆意辱骂其他山头的练气士。

        更有甚者,二话不说,或御剑或御风千里奔袭而去,一剑斩敌头颅。

        在一些生死关头,性情刚烈的桐叶宗子弟,愿意与敌对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历史上不计其数。

        如果在剑修闯入山头的第一天,中兴老祖杜懋或者宗主一声令下,不敢说方圆千里的全部山门练气士,至少也有半数的人,愿意为桐叶宗慷慨赴死,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可是到了如今这大年三十,所有人内心深处,除了希冀着飞升境的中兴之祖能够现身杀敌之外,更多还是摇摆不定,不知所以。

        自家宗门到底在外边做了什么,惹来了这位咄咄逼人却不滥杀的剑仙,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内闭门谢客?

        什么时候我们桐叶宗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在自家地盘上肆意妄为一下也不行?

        连那最擅长的以力压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实一直没有彻底远去,他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元婴境老剑修喝着美酒,后者摇头笑道:“桐叶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喽。”

        姜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叶宗的供奉,假惺惺地嘿嘿笑道:“别这么说,杜懋好歹是个飞升境,只要摆平了这位剑修,还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声势暴涨……”姜尚真又蓦然大笑,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摆平个屁,杜懋这老乌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们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给我,说杜懋‘鸿运当头’,在老龙城他的本命仙兵吞剑舟好像给人打爆了,阳神身外身也成了别人囊中的仙人遗蜕,如今就是个境界不那么稳当的仙人境……老子这次算是赚大发了,老宗主很高兴,说未来五百年,宗门对云窟福地的抽成,再减去一成……哎哟喂,左右大剑仙,陈小剑仙,可惜你们两位老人家不在这儿,不然我姜尚真立马跪下来,给你们两位大恩人使劲磕五百个响头,以表谢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边狂笑,一边拳敲石桌,幸灾乐祸到了他这个地步,其实也不算多见。

        那名鹤发童颜的元婴境老剑修轻声问道:“敢问姜先生,桐叶宗应该如何应对?”

        姜尚真伸手擦拭着眼角泪水,摆手道:“你再让我笑一会儿,停不下来。”

        老剑修无奈一笑,他与姜尚真和陆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识于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敛笑意,道:“还能如何?道理,是肯定讲不过那位剑仙了。打架?怎么打,只靠那几个玉璞境?说句难听的,只要左右铁了心跟桐叶宗耗到底,别说十之三四的灵气动荡,再给左右一年时间,桐叶宗就等着完蛋吧。换成以往,哪怕一座山头没有杜懋这种飞升境,闹出这么大风波来,儒家书院就该出现了,可这次,书院显然不会出来主持公道了。这意味着什么?是桐叶洲理亏在先,而左右即便闯入了桐叶宗辖境,始终不曾逾矩丝毫,占着理行事,这使得桐叶洲书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学宫都无可奈何。”

        老剑修点头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

        姜尚真转头望向北方桐叶宗那边,哪怕千里之遥,依稀可见山水气运开始出现清浊混淆的蛛丝马迹。

        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又有些悚然自省,以及一丝丝在所难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泽而渔,一口气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灵气,帮助自己强行飞升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要飞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捞到了一桩功德傍身,按照礼圣订立的那条规矩,儒家书院就需要帮忙看顾着桐叶宗山门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左右除非愿意跟整个儒家正统叫板,否则就只能见好就收了。”

        姜尚真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闭眼祈祷道:“剑仙左右,左大爷,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厉,一定要干死杜老乌龟啊!”

        元婴境老剑修抚须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敌视世间剑修吗?

        最喜欢作践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剑修吗?

        现在如何?

        有本事倒是从乌龟壳里探出头试试看啊?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的暮色中,被桐叶宗掌控无数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师山之巅,现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楼的瑰丽景象,然后飘散不定起来,最终砰的一声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处,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开虚空,不知所终。

        祖师山山巅上杜懋的肉身逐渐随风消失,唯有阴神变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绝大多数灵气后,变得无比巍峨威严。

        这尊身高数千丈的金身法相,双脚虚踩祖师山之巅,虽然还是在练气士的金身法相范畴之内,但身躯却已经焕发出五彩琉璃之色,变幻莫测。

        法相伸出双臂,双手五指撑开,举在头顶,然后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开了浩然天下的一处天幕。

        天幕撕裂处,天雷滚滚,紫电翻涌,种种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闪而逝,有如蛟龙骨架拖尾游弋的,有盘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尸骸,有一只猩红巨爪试图将天幕裂缝撕扯得更大……无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间不可见的恐怖异象。

        剑修左右,一手负后,一手持剑,横在身前,缓缓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阴神吞食一座小洞天无穷灵气,才打造出来的这副五彩琉璃之飞升法相,左右的人与剑,小如芥子。

        左右一剑缓缓横扫而过。

        仅此而已。

        左右一直认为,人间剑术之巅,只在两剑,其中一剑,是那位中土读书人最得意的一剑,随手劈开了黄河洞天。

        另外一剑,就一直收在自己的剑鞘内。

        正是此次,出鞘!

        片刻之后,那尊已经飞升离地数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的“半山腰”,出现了一条纤细到不可察觉的雪白丝线,细如人间女子的寻常发丝而已。

        法相在距离天幕越来越近的时候,拦腰而断,五彩琉璃身躯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身躯犹然悲愤拔高,伸手试图攥住天幕缝隙的卷口处,想要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躯砰的一声碎裂,灵气重归天地,还有飞升境遗蜕留下来的十余块残存琉璃物,溅射向四面八方,成为别人在修行路上的机缘。

        左右已经收剑归鞘。

        只剩下上半截身躯的那尊琉璃神人,颓然退回浩然天下的大地,如一颗绚烂流星消失在半空中。

        左右抬头看了眼尚未合拢的天幕,收回视线,化虹去往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

        出海没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问道:“为何不飞升离去?”

        左右默不作声,两人相隔不过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处杜懋强行飞升扯开的天幕缝隙,大怒道:“为何不借机离开这座天下?难道你真想要勘验了那句混账话,真要‘左右是个死’?”

        左右低下头。

        只是这次老秀才没有跳起来给他一巴掌,颓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去倒悬山,去剑气长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伤先生的心,都是拦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别先生!”

        老秀才挥挥手,说不出话来。

        左右转过身后,似有不舍,没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左右说道:“先生收取的小师弟,挺不错的。”

        老秀才没好气道:“滚滚滚。”

        老秀才也转过身,先生与弟子,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远游。

        老秀才突然挠挠头,似乎想起很多往事。

        那会儿自己还是个穷秀才,名声不显,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穷秀才两袖清风,故而囊中羞涩嘛。

        之后收的第二个弟子和第三个弟子,就没那么有钱了。

        那会儿三个弟子,其实处得挺好,他这个先生当得也最是舒心。

        后来呢,一个个都长大了。

        老秀才背对着那个其实一辈子也没怎么潇洒过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后到了剑气长城,一定要潇洒啊。”略微停顿,老人轻声道:“左右啊,其实你剑练得好,书读得更好。”

        剑修大步离去,只在这他极其不喜欢的纷杂人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是先生教得好。”

        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做春联底子的红纸,店铺大门那边一副,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总计四副春联。

        陈平安、裴钱、郑大风和卢白象,各写一副,都是从一本购置于市井的春联小折本上照搬内容,没太多讲究。

        陈平安写得端正,卢白象写得飘逸,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

        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副,结果写得很用心,却挺遭人嫌弃,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可惜就怕货比货。”裴钱也心虚,不承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讨个喜庆而已,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张贴春联。

        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就一定要贴正春联,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忙得满头大汗。

        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裴钱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陈平安写的。“福”字,则是郑大风写的。

        朱敛一直在厨房做年夜饭,忙活了将近一下午。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打杂帮忙。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硬菜是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髈,陈平安和裴钱用筷子帮着拆开。

        郑大风坐在主位上,坐北朝南,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

        裴钱偷着乐呵,说右边姐姐坐右边,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立即求饶。

        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

        赵姓阴神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大家只好作罢。

        桌上的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陈平安见裴钱眼馋,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就给她倒了一小杯,两三口的样子,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如果平时胆敢偷喝,就别怪他收拾她。

        裴钱一通小鸡啄米,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洋溢着她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

        陈平安坚持要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端碗喝酒,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此时竟是给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

        裴钱抿了一小口桂花酿,眼睛发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

        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等再长大些,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饭桌上闹哄哄的,有裴钱在谁也别想安静吃个饭。

        郑大风和陈平安都没有怎么聊骊珠洞天小镇的事情。

        郑大风更多是问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异事,比如画卷四人,对于陈平安之前的那个天下第一人丁婴,也颇有兴趣,再就是那个谪仙人姜尚真。

        陈平安便挑了些事情来说,直到这时,郑大风才顺势提及了骊珠洞天。

        浩然天下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

        洞天之所以为洞天,就在于灵气盎然,冠绝天下。

        传闻洞室直达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飞升遗留下来的种种机缘,是神仙修行首选之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比如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独占,只是分一杯羹给宗门内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过也有些例外,比如道祖那座与藕花福地相衔接的莲花小洞天,当然还有骊珠洞天。

        后者灵气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宝著称于世,真正令人垂涎的,是小镇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资质。

        浩然天下的别处,陆地神仙下山寻觅一棵好苗子,那是大海捞针一般,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即便找到了资质好的,又未必适合收入门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师门道法,等等,兴许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望回山。

        而在骊珠洞天里,有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数,寻常一双神仙眷侣的子嗣,都未必能够有此修行资质。

        在灰尘药铺吃过这顿年夜饭后,人人换了新衣衫。

        魏羡起先不太乐意穿新衣服,说实在不行就穿那件龙袍得了,新衣服穿着总觉得不合身,不得劲,给裴钱纠缠了半天,这才答应去换了新衣新靴子。

        陈平安为了应景,也暂时脱下了金醴法袍,换了身裴钱和隋右边帮忙挑选的青色长衫。

        陈平安给了裴钱和画卷四人人手一份压岁钱,是用红纸包着的一枚雪花钱。

        裴钱晓得这枚雪花钱价值千两白银,欢天喜地。其余四人,也都收下了,但自然不会如裴钱这般心境。

        在这之后就是守夜了。

        最后剩下陈平安和郑大风还有裴钱,围炉而坐,守到了天亮时分。

        陈平安跷起一条腿晃着,莲花小人坐在他脚背上,跟着起起伏伏,乐不可支。

        陈平安没敢多喝养剑葫芦里的小炼药酒,一整夜与郑大风各自喝了半斤桂花酿,点到为止。

        郑大风聊了小镇上许多跟陈平安差不多岁数的人,马苦玄、宋集薪、赵繇、林守一,再小一点的,李宝瓶、顾璨。

        裴钱在后半夜其实已经睡着,所以就没有听到这些关于骊珠洞天的故事。

        郑大风说他最没有想到的,还是你陈平安,不但活了下来,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大风主动询问了陈平安的本命瓷。

        陈平安笑着说是一件白瓷镇纸,大致是螭龙状,他当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遗物,不多,一直偷偷藏在了泥瓶巷祖宅的墙角陶罐里头。

        不出意外的话,一旦烧制而成,也不会是作为御制贡品,摆放在大骊皇帝的书房案上,多半会被某个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来,因为按照剑气长城老大剑仙的说法,他陈平安本该是有地仙资质的。

        郑大风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让郑大风为难。

        牵连太深。

        郑大风最后指了指屋外,道:“老赵,是骊珠洞天赵繇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后给我们家老头子收拢了魂魄,半神祇半阴煞,运道好的话,就可以丢出去,一举成为大骊王朝某处山岳的神祇。不过要像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从小山神变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神,是绝对不敢奢望了,可是跟顾璨他爹那样坐镇方圆千里山水气运,还是有机会的。”

        陈平安点头道:“猜出来了。”

        齐先生曾经留下三缕春风,分别在他、赵繇和宋集薪身上。

        赵繇当年没能保住那枚最珍贵的“春”字印,齐先生却说对此不曾失望,陈平安一开始不理解,以齐先生的性情,绝对不是因为对赵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不失望,事实上齐先生在赵繇和宋集薪之中,是更加看重赵繇一些。

        如今想来,其实齐先生未尝不是希望赵繇借此机会,与他这一文脉彻底撇清关系,自立门户也好,投入别家文脉道统也罢,说不定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这样齐先生便欣慰了。

        陈平安自认做不到齐先生这般豁达。以后读书更多,识人更多,兴许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关于杏花巷马苦玄的身份,郑大风泄露了一丝天机,说那只与马苦玄相依为命的白猫,很有来历,机缘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龙王篓和金色鲤鱼、阮秀腕上火龙镯子、赵繇木雕龙、顾璨小泥鳅、宋集薪的四脚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是,白猫偷偷闯入骊珠洞天,只会认马苦玄一人为主人。

        陈平安便说了马苦玄与他的两次厮杀,一次在家乡神仙坟,一次在彩衣国大街上。

        郑大风笑得不行,没太当真,说骊珠洞天每千年左右,都会冒出这么一对,要么死敌,要么挚友,后者比如大骊王朝的曹袁双璧,这一次,说不定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