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就在书楼看了一宿的书。
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里,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见面礼准备得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多出了个年轻的随从,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一个瞧着很亲善随和的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
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
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
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的来了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是纸如白玉,可算善本。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其中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二百八十两银子,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个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此事了。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的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也有个官场靠山了。”
荀趣哑然。
不像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当差。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衙门的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礼部祠祭清吏司。
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陈平安走到一条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他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的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两次与鸿胪寺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荀趣认不认识、是否面熟,看似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是今天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他就将公子赠送的三枚小暑钱悉数折算成了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还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金瓜子,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哨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
只是等那个名叫陌生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女鬼修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金瓜子,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都有。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得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聚在此;再者,礼部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吧,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惹来一些饱学大儒不小的非议,很是义愤填膺,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再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如此上心,便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想着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他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他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拉着是同僚还不是朋友的荆宽在离开衙门后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
而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可谓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翻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
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个熟人,青衫长褂布鞋,就站在一座酒楼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他好像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他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指,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让他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
另外,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深山老林中,也会让邪祟避让、鬼魅胆怯。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在等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八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在大骊六部当中,户部清吏司的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
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
陈平安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的活计,也无女乐师助兴。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的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座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花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马尚书了,要不是尚书大人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不然还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
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十分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太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开采权,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那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哪怕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轮到那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来,那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面前,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在京城,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上位。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为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一事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以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都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至少不给家族闯祸。
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入酒瓮而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它做什么?”
关翳然翻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咱们衙门里边,我关翳然说在吏部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
荆宽有些无奈。关翳然这家伙是真的喝高了,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呢?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部或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他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倒有数个猜测,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面前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上被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像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走在菖蒲河边。
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在地方为官,不比在京城。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当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
原本轻轻拍着他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也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他一起趴在了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容易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他发现自己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的区别,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行动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他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他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他连与董半城真正掰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
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让人觉得他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遭不住别人犯浑。
就像在这菖蒲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扭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我本来是想等到第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他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
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
那么,是某个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
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
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这八幅山水花鸟册上的印章都大有来头:白玉京大掌教的“道经师”,二掌教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掌教陆沉的“石至如今”,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花”,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趴地峰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个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他没有施展障眼法,显得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等,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我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家公子十分敬重,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
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
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
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
难道是中土文庙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为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没什么深意,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他们在一座拱桥上停下脚步。菖蒲河上忽来微风,水生鳞甲,金光潋滟。
小陌问道:“公子,有心事?”
陈平安伸手按住栏杆:“在估算若在这边开家酒楼,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银子。”
小陌哑然失笑。
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和蚍蜉铺子,还有只用八十枚谷雨钱就买下的龙宫洞天凫水岛。
此外,姜尚真在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曾经拨划出五座岛屿给落魄山当飞地,只不过暂时挂在曾掖名下。
大骊礼部当然是有秘密录档的,所以落魄山随时可以收入囊中——如今的陈平安,可谓私产颇多。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这个黄帽青鞋的“随从”,打趣道:“回头我送你一根行山杖和一只竹箱,出门在外,就更像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了。”
小陌点头道:“那小陌就当真了,若是公子不小心忘记此事,小陌会厚着脸皮提醒公子的。”
陈平安说道:“当年仰止被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阻拦归路,未能逃入归墟通道,如今她好像被文庙禁足在一处传说是昔年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以后如果有机会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带你去找她聊几句。”
小陌想了想,抬手按了按帽子:“其实与仰止没什么可以叙旧的,倒是那个朱厌确实惹人厌,看似言行莽撞,实则精明算计,当年小陌几个相对性情耿直的旧友都曾在朱厌手上吃过亏,苦头还不小,所以这次小陌醒来,原本打算回到大地后先尽量收拢六洞旧部,再找朱厌问剑一场,顺便拉上俩朋友观战。”
说是问剑,当然是一场围殴,好做掉朱厌,不然小陌何必拉上两位旧友。
如果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白泽或是托月山出手阻拦,救下了朱厌,那就下次再找机会。
大概这就是蛮荒天下巅峰王座独有的行事风格,那份桀骜不驯是刻在骨子里的。
陈平安笑道:“搬山老祖一挑三,何等英雄气概。”
小陌听到这个说法,佩服不已。果然还是自家公子学问高,会说话。
陈平安说道:“小陌,我们去趟地支一脉修士的仙家客栈。”
小陌点头道:“如此正好,我可以与那位掌柜姑娘道一声谢,送她一件昨夜编织好的法袍。公子,此事是否合适?”
陈平安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个送礼人,没什么不合适的。对方收不收,反正你都合适。”
此次大骊京城之行,最重要的本命瓷之事已了,还有个意外之喜,就是被自己顺藤摸瓜揪出了一个中土陆氏老祖陆尾。
还是那句家乡老话,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等宁姚闭关结束,陈平安就会离开京城,只是有些事还得收尾,比如九境武夫周海镜。
她加入地支一脉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现在犹豫只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只要她还想要与身为大骊头等供奉的鱼虹寻仇,并且是那种大快人心的报仇雪恨,她就一定会加入地支一脉,为自己寻找一块比刑部头等无事牌更大的护身符。
第二件事,这次返回大骊京城,刘袈跟自己讨要了两方印章,指明印文内容得是“剑仙”和“国手”。
那位天水赵氏家主,一国馆阁体的缔造者,当之无愧的帖学宗师,送给了“刘袈”足足两只书画筒的字帖,有二十二幅之多,尤其是那幅《元嘉青衣帖》,让人叹为观止。
而陈平安不过是回礼两方印章,这样的投桃报李,确实多多益善。
宁姚还在闭关,陈平安就不去隔壁屋子篆刻了,担心让她分心。
可要是在人云亦云楼做此事,陈平安还真有点别扭,不是贻笑大方是什么?
毕竟师兄崔瀺的书法造诣是那浩然锦绣三事之一,举世皆知。
所以,只有在仙家客栈做此事才最合适。
大骊京城有七八家此类供练气士下榻歇脚的客栈,但陈平安可以打包票,改艳的那家肯定是生意最冷清的,没有之一。
小陌率先走到张贴有两尊等人高彩绘门神的大门外,轻轻叩响那枚通体镏金的兽首衔环,慢敲三下过后,等了半天,改艳才姗姗走出。
当初陈平安第一次来此,这只画师女鬼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下马威。
今夜改艳瞧见了陈平安,明明是鬼见人,可她就跟人见鬼一般。
陈平安调侃道:“改艳掌柜真是一如既往地勤俭持家,连给自家客栈请个门房的钱都舍不得出,难怪生意这么好。”
改艳笑容牵强:“回陈山主的话,其实客栈一直在找人,就是没找着中意的人选。”
这还真不是改艳胡诌,关于客栈门房和侍女一事,她跟韩昼锦还有余瑜是有过商议的。
韩昼锦的意思是,找些模样过得去的女练气士即可,只要手脚伶俐,性情温婉不惹事,就不用太计较她们的相貌如何,余瑜却说要找些妖艳女子来。
最后双方也没争出个结果,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改艳带着两人来到一处闲置庭院,其间小陌送给改艳一件法袍,装在一节袖珍青竹筒内。改艳眼馋得很,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半点不客气推脱。
陈平安的本意是找到宋续或苟存,让他们转告其余修士,反正拢共也没几句话。
不承想地支一脉的九位修士很快就齐聚一处,像葛岭和后觉就是临时得到消息,分别从京师道录院和译经局匆匆赶来。
至于袁化境几个,都是各自离开客栈里边的螺蛳道场,而且到了这儿,一个个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都有点怪。
因为客栈在白天刚刚得到了一份来自日坠渡口的机密谍报,说蛮荒天下出现了两桩名副其实的天大变故。
一桩是历经万年,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三位剑修之后,剑气长城再次问剑还礼托月山,最终整座托月山荡然无存,如过眼云烟。
另一桩则是继董三更拽月坠落人间之后,更有一轮明月皓彩被数位剑仙合力搬迁到青冥天下,使得如今蛮荒天下的天上仅剩一轮月。
余瑜小心翼翼问道:“陈先生,是的吧?”
一向胆大包天的少女,用了个含糊其词的说法。
按照大骊谍报的说法,好像天底下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浩然和蛮荒各一个。
关键是两人境界都极高,还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那种,按照钦天监的推断,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四境……唯一的区别就是头戴莲花冠的那个道人陈平安背剑,联手数位剑仙深入蛮荒腹地,而单独一人南下游历宝瓶洲各地的那个青衫剑仙反而不背剑。
陈平安问道:“什么?”
余瑜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随后他开门见山:“今天来,是跟你们说三件事。”
“第一,规矩照旧。只要是在崔师兄制定的规矩之内,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们的修行,更不会对你们在外行事指手画脚。但是如果谁愿意飞剑传信霁色峰,与落魄山请教修行事,欢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二,约莫每过十年,我会跟礼、刑两部讨要一份履历、收支,勘验你们的修行成果。等谁跻身了玉璞境,就可以破例不在考评之列。”
“最后,前两者作不作数,我说了算。”
九名地支修士都无异议。
再天之骄子,再心高气傲,在这位曾经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存在面前,也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像那个胜负心极重的袁化境,如今都已经完全没有了与陈平安掰手腕的心气。
陈平安说自己只是在这儿逗留片刻,让他们各回各处继续修行。
至于那个始终面带微笑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年轻修士,谁都看不出道行深浅,也没谁敢随便探究,只能根据今天刑部传来的山水情报得知此人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任记名供奉,前不久跟随陈平安一起去了趟皇宫。
听改艳说,昨夜陌生还来了趟客栈,自称是陈平安的随从,折算神仙钱之外,还讨要了一袋金瓜子——又是不可以常理揣度的怪人怪事。
落魄山中多神异,底蕴深不见底,如今已经是宝瓶洲山上的一个共识了。
就像那个名叫周米粒的护山供奉,在那场观礼中,好像就只有她藏掖了修为境界,不显山不露水得可怕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的境界到底有多高,众说纷纭,有说是玉璞境打底的,也有猜测是一位仙人的。
地仙?
是眼瞎,还是脑子进水了?
在那武学宗师、元婴修士都不甚值钱的落魄山,镇得住?
当得起护山供奉?
再说了,当时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还有姓周的首席供奉,面对这位右护法,明显都极为礼敬。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从咫尺物中取出两方素章——当年在剑气长城跟晏琢合伙做买卖,还留下不少石质印材——再祭出一把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咳雷。
至于那把仿古翠的松针飞剑,已经被裴旻硬生生以双指捏碎。
陈平安以咳雷作刀,开始篆刻边款,正是《元嘉青衣帖》的内容,最后才是底款“剑仙”二字。
至于底款“国手”的第二方印章,边款则是天水赵氏家训中的数语,最让陈平安心仪的是那“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两方印章的边款末尾又分别落款“陈十一”和“落魄山陈平安”。
收起飞剑咳雷,陈平安双手各持印章,低头轻轻呵了口气,吹散印文缝隙间的些许碎屑粉尘,抬头笑道:“这就叫一文不值,万金不卖。”
小陌说道:“公子过谦了。”
将两方印章收入袖中,陈平安取出一支白玉灵芝,见小陌好奇打量那两行铭文,就干脆递给他,笑着解释:“先前赶来,我施展的身法就学自这支白玉灵芝的旧主人。”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小陌见那铭文寓意极美,称赞不已。送给自家公子,真是绝配。如此送礼,才算境界。所以那位出手阔绰的仙师,将来有机会必须见上一见。
陈平安学自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道意源于竹密不妨水,山高无碍云。
云杪还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术法,在山上有那“水精境界”的美誉,自成小天地,相当不俗。
身负陆沉十四境修为的时候,在宝瓶洲四处游历的陈平安可半点没闲着,物尽其用,从心湖书楼翻检出几幅与云杪斗法的光阴画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道推衍,演化此法,与云杪自创的水精境界已经有几分神似,此事比起倒推龙虎山天师府秘传的那座雷局要简单多了。
鸳鸯渚一场河上斗法过后,疑神疑鬼的仙人云杪因为收到了一封陈平安的密信,很快就毕恭毕敬回信一封,将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寄来功德林。
将来游历中土神洲的时候,陈平安要是与谁起了冲突,诚心诚意来一句“我不是云杪”,估计都没有人相信。
小陌将灵芝归还陈平安,陈平安用它轻轻敲打着手心。
等到下宗选址完毕,就闭关修行一段时日,争取重返元婴境和止境归真一层,之后就可以拉着刘景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
路线差不多是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婆娑洲,然后再去扶摇洲,一路北上金甲洲、流霞洲。
俱芦洲除了北方地界,陈平安其实已经熟门熟路了。
而皑皑洲,财神爷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自己都是要去做客的。
中土神洲需要主动拜访或是沿途游览的地方就更多了,龙虎山天师府、符箓于玄的老坑福地、竹海洞天青神山、曹慈所在的大端王朝、郁泮水当那太上皇的玄密王朝……更别提《山海志》和《山海志补志》两本神仙书记载的众多形胜之地。
陈平安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夜幕中光亮一闪,有个修道之人似乎在御风远遁,一道剑光紧随其后,瞬间拉扯出一道长达百丈的金色闪电。
练气士仓皇逃遁,数次更改路线轨迹,仍是被那根如影随形的金色绳索裹住脚踝,然后狠狠拽向地面。
逃的,追的,都不是地仙修士。
剑光与练气士一同坠落处,离客栈约莫只有一里路程。陈平安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热闹好了。”
在这规矩森严的大骊京城,能够御风悬空的,除了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就只有在大骊刑部录档的无事牌主人了。
就算是自己,都还得拿上一块刑部的末等无事牌装装样子。
是谁人这么大胆?
陈平安与小陌一同挪步,缩地山河,来到剑光坠地处。
大骊京城占地极大,客栈这儿属于既不富也不贵的地界,只比周海镜在京城的落脚处稍好几分。
大街上好像有人打群架,乌泱泱两大帮子人对峙,瞧着都是江湖中人,不像是撂完狠话就去一桌喝酒的,而是要动真格了。
两拨人加一起,即便不算那些偷偷夹杂在看客人流里边的暗桩,也得有一百四五十号人。
陈平安蹲在一处宅子外墙的墙头,缩着双肩,双手笼袖,就像个庄稼汉在看田地。
小陌坐在一旁,发现附近街巷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也是半点不怕事的,非但没有关起门来躲是非,反而一窝蜂拥来。
因为那个远遁练气士被剑光拉拽回地面产生的坠地声响不小,再加上两伙人在街上对峙,闹哄哄的,附近宅院屋舍里边就是已经睡觉休歇的人都得被吵醒。
大街中央,祭出飞剑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锦衣老者,一手负后,双指掐诀,轻轻摇晃。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老神在在的。
老人头发稀疏,就像一块没抢着渠水的干涸田地,唯有杂草几棵,相互间离着还远,只是比起秋收后的稻田还是要略好几分。
因为老剑仙没有收起飞剑,所以飞剑所化的那道金光依旧裹缠着对方的脚踝,随着老人并拢手指的晃动,对方的脚踝处剑气横生。
那个被剑光拘禁起来的年轻修士面露痛苦神色,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但也没有求饶,只是狠狠盯着老人。
小陌瞥了眼街上两拨人,问道:“公子,大半夜的,如此寻衅扰民,京城衙门就不管管?”
至于这场仙师斗法,肯定是犯禁无疑了,就是不知道事后衙门如何处置。
陈平安轻声道:“只要不闹出命案,不是什么械斗,双方干架都是赤手空拳的,官府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一国京师往往是鱼龙混杂之地,江湖门派、武馆镖局、银庄票号、漕帮、车马行,甚至是小偷毛贼,都各有各的祖师爷、山头门派、分支堂号。我之前听刘掌柜说了个趣闻,说京城有个掌握着三十七条京师粪道的家伙,挣的钱比在菖蒲河开酒楼都要多。”
当然,也有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少年意气,恃其刚悍,一贯视官府律例如无物,以多吃几顿牢饭作为江湖资历。
陈平安说道:“小陌,帮我听听看那位老剑仙的心声言语。”
小陌点点头。
被束缚住的年轻修士气得脸色铁青:“栽赃嫁祸,手段下作!”
老剑修朗声笑道:“若有冤屈,你小子跑什么?刑部衙门还会冤枉了你?分明是做贼心虚。身为修道之人,在京城上空擅自御风可是一等一的犯禁,何苦来哉?又不是不能坐下来慢慢聊,范帮主是最讲道理的人。”
同时以心声言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