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秦王别苑门前,车马冷落,行人寥寥。
一位青衣道姑远远行来,她身形高挑,气韵别具,仿佛一抹清水流于夏日骄阳之下,望之便觉心旷神怡,及到近处,更似一股轻风扑面而来。
道姑走到阶前,远远对着守门兵卒稽首说道:“烦请通禀秦王,贫道玄真前来求见。”
守门亲兵一愣,随即轻声说道:“仙长请了,王爷从不见客,这会儿时间尚早,只怕还没睡醒,小人职责所在,却不敢进去通禀。”
这王府亲兵素来趾高气扬,便是如今秦王落魄,终究也是王府近卫,若是眼前是个寻常百姓,只怕早就又打又骂驱赶走了。
只是如今皇帝崇道,眼前道姑这般仙风道骨更是从所未见,这些王府侍卫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眼见玄真一身布衣却不卑不亢,颇有笑傲王侯之意,自然不肯轻视无礼,言辞更是恭敬至极。
玄真闻言一笑,点头说道:“不敢为难几位大人,左右今日王爷不忙,只等稍晚太医院来人时再传话便是。”
言罢,玄真在王府石阶前随意坐下,双手撑膝远望,便如寻常女子一般。
王府门前八名侍卫面面相觑,一时赶也不是,劝也不是。
正愣神间,忽然数骑快马从侧门狂奔而出,时辰不大,又有数骑快马奔出,连着三波快马出去之后,有一名骑士骑着快马飞驰而至。
“太医院的太医马上到了!速去通禀齐公公!”那位骑士当先一步催马前来传话,话音未落,便又疾驰而去。
侍卫们认得此人是王爷身边亲随,连忙答应一声入内传信。
那侍卫一路小跑进了王府来见齐公公,先说了太医到了马上就到门外,正要退下,忽然心中一动说道:“那个……齐公公,外面来了个道姑,自称是云州来的,像是早就知道王府要宣太医一样……”
齐公公又白又胖,面上隐现忧色,闻言不由一愣,随即问道:“道姑?云州来的?”
“她是这么说的……”
齐公公沉吟不语,忽然一拍桌案尖声叫道:“我滴亲娘哎!云州的道姑!”
他一跃起身,竟似火烧屁股一般,火急火燎冲了出去,跑到门外才回头问道:“云州来的仙长何在?”
那侍卫一头雾水,连忙回道:“还……还在门外坐着!”
齐公公抬手一指侍卫就想骂人,随即醒过神来知道无济于事,便继续朝门外跑去。
齐公公一路小跑来到门口,远远冲着那道姑躬身拱手行礼说道:“仙长远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玄真犹在阶前坐着,闻言回头一笑,随即轻轻起身,对齐公公说道:“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到了,等等不妨。”
她人物风流言谈自在,毫不似寻常世人一般将这秦王府威仪放在眼里,此时与齐公公并肩站立,更有一股从容之意淡然流出。
玄真目视远方车马烟尘,笑着问道:“齐公公连问都不问,便这般笃定贫道身份么?”
齐公公弯腰低头说道:“不说仙长自述来自云州又是一位女道,只是这份清淡随和,便知定是得道高人,您能算到王爷今日发病,自然便是有备而来,就算不是云州那位,必然也对王爷宿疾有益……”
“无论如何,对您周到些,总不是错处不是?”
“王爷身边人才济济,由此可见一斑,齐公公思虑深远,玄真心中佩服。”
两人略微寒暄便即无言,须臾车队来到,齐公公上前迎谒太医,随即一同入内。
玄真远远随在身后,等太医由着齐公公引着转去后院,她便站在院中观赏花木。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京中却仍微有寒意,院中阴凉处上有残余积雪,只是眼看消融殆尽,不知还能留存多久。
玄真暗想,此时云州只怕已是春暖花开,却不知情郎如今何在,是否也如自己想着他一般想着自己?
时间不大,齐公公折返出来,恭谨对玄真说道:“仙长还请入内稍坐,等王爷由太医诊过,再请仙长入内觐见。”
“不急不急,左右已经来了,等等无妨。”玄真洒然入内,等丫鬟奉上香茶,便自顾自的浅尝啜饮起来。
齐公公告辞离去,又过不知多久,玄真杯中茶水换了两次,才见齐公公送走太医回返,请玄真入内觐见。
玄真随在齐公公身后,眼见秦王别苑屋舍高耸,道路宽敞,后院中高楼起伏,林木众多,一眼竟望不到头,皇家气派,跃然眼前。
“王爷在此休息,仙长请随咱家来吧!”齐公公躬身一礼,伸手示意玄真入内。
玄真迈步向前,却见一间宽敞大殿巍然矗立,其上雕梁画栋、描龙刻凤华丽非常,屋中八根巨柱撑起房顶,中间空出大片地方,四方厚重金色床帏高挂,床帐之外燃着六座炭炉,将屋中烘得奇热无比。
齐公公身躯肥胖,一进屋额头便冒出汗来,玄真倒是颜色平常,躬身一礼唱道:“贫道玄真,见过秦王殿下。”
帐中轻咳之声响起,“仙长稍坐,孤犯了头风病,此时见不得风,这般隔帐说话,无礼之处,还请仙长海涵。”
“不妨。”玄真随意坐下,便即默然无语。
等齐公公与众人俱都退了出去带上房门,晏修才问道:“仙长大名,孤早听怜儿提过,今日有缘一见,实在荣幸之至。”
帷幕缓缓卷起,却见空旷殿堂之中摆着一张龙凤呈祥紫檀雕花大床,床帏之内,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袭金色中衣随意而坐,一旁一位穿着银白亵衣娇躯半裸的美貌妇人挂好帷幕,重新返回到他身后跪着,为他按揉头顶穴道。
晏修本来闭着眼睛,此时睁眼去看玄真,但见眼前美妇一派仙风道骨,眉宇间却有一股淡淡媚色,不由神情一动,微笑说道:“原来还道仙长如何年长,谁想却是这般风华正茂,如此年纪便有这般造诣,实在出人意料。”
玄真神目如电扫视二人,目光停留在那美妇身上沉吟不语,晏修见状摇头笑道:“她天生耳聋,听不见咱们说话,仙长有话但说无妨。”
玄真微笑摇头,“耳聋未必眼瞎,看人口型揣度话语不过寻常之事,若再读书识字,怕是有些不妥。”
晏修眉头一皱去看那妇人,却见她面上古井无波,眼中却现出一抹惊慌之色,不是平常从容淡定模样。
晏修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随手拈起床榻旁边一根雕龙金质发簪,单手倒持头也不回刺入美妇咽喉。
他出手迅捷无伦,狠辣准确毫不拖泥带水,手中金龙发簪几乎全根没入妇人咽喉。
那美妇呛咳不住,俊美面颊上现出惊恐之色,一股鲜血自创口流出,她咿呀连声,却再也喘不过气来,几声呛咳过后,终于一命呜呼。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玄真幽幽一叹,轻声说道:“王爷杀伐果决,贫道佩服之至。”
晏修不以为意,只是淡然说道:“如此,道长有话不妨直言。”
美人香消玉殒,尸首便近在眼前,淋漓鲜血浸湿床榻枕席,晏修浑若未见,仍是那般淡然坐着,便是手上血迹都未曾擦拭,仿佛一切无事发生一般。
玄真将一切看在眼里,良久才道:“怜儿远在西南,如今只怕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王爷爱子心切,殊不知已被人看在眼里。”
晏修微微点头,“怜儿自保有余,些许宵小应当不在话下,这还要感谢仙长苦心栽培。”
玄真淡笑摇头:“这孩子至情至性,一身功法自保倒是足够了,只是身边弄了一堆莺莺燕燕,牵肠挂肚之下,怕是受人挟制难以当机立断。”
晏修面色平淡如水,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揉搓了几下太阳穴,这才轻声说道:“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这般儿女情长、不知轻重,那就死便死了,左右早晚都是要死的。”
玄真微微点头,“王爷如此坚忍不拔,贫道早有预料,今日冒昧前来,却是为的太子之事……”
晏修终于面色一动,“太子何事?”
“太子寿元将尽,贫道有秘法可为他延寿三年,只是是否必要,还要请王爷定夺。”
晏修神情变幻,皱眉问道:“莫说本王不肯信你,只说太子延寿,却与本王何干,要我来定夺?”
玄真微笑不语,只是淡然看着晏修。
晏修心念电转,已然明了其中关键,轻轻摇头说道:“人生在世,难免事与愿违,他那性子坐不来那个位子,太子死与不死,只怕无伤大雅。”
“太子三年不死,大宝便后继有人,怜儿再有三年,便可一飞冲天,不必再仰人鼻息……”玄真微微叹息,随即轻轻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王爷春秋正盛,自然不在意短短三年,只是世事风云变幻,明天如何谁都无法预知……”玄真一抖拂尘站起身来,“所谓『未雨绸缪』,只是略尽人事而已,王爷若是同意贫道出手相救太子,便请三日内往天星观传信即可。”
美貌道姑一抖拂尘,房门随即应声而开,临出门前,玄真头也不回说道:“王爷头风之疾非药石可医,实在是昔年杀伐太重又沉湎女色,阳气不足阴晦之物侵蚀滞留不去所致,贫道于此留下一道符篆,王爷不出此门便不会复发。”
玄真飘然而去,晏修这才起身下榻,扫视门扉许久,也不见她哪里留了灵符,只是觉得头脑果然清明不少,心中暗自赞叹,从前只觉得这道姑能将爱子教得如此出众必然不凡,如今看来,这道门仙法,果然有些门道。
只是那太子救是不救……
齐公公那张白胖圆脸刚在门口出现,便一眼看见屋中那具美妇尸首,他面上不动声色,仿佛见惯不惊一般转身出去,时辰不大,才又领着四个亲卫进来,取了床上染血被褥将那妇人尸首包起,无声无息抬了出去。
齐公公走到书案前看书的晏修身边躬身小声问道:“王爷,此处气息污浊,还请王爷移驾。”
“不走了,门窗打开通风便是。”晏修手捧书卷,吩咐说道:“起草一封奏折,就说本王寻到一位世外仙人,能为太子祈福祛灾,延年益寿,请皇兄准允孤引荐入宫。”
……………………
云州,州府衙门后院。
江涴脱去官服换了便装,在桌旁坐下,端起温热茶盏,轻轻喝了口清茶,这才松了口气,叹息说道:“还是夫人沏茶最得我心!”
一旁白玉箫笑道:“老爷一去这些天,妾身一直担心惦记,不知道饮食起居如何,若非妾身有孕,定要随老爷同去的。”
“不去才好!”江涴摇了摇头,“溪槐风物不逊省城,只是思念夫人这口香茶,别的倒是无妨。”
夫妇两个表面伉俪情深,彭怜一旁坐着却有些尴尬,明明才与眼前美妇亲热过,却要看着她与丈夫互诉衷肠,心中那份别扭,实在无以言表。
好在江涴虽不把他当做外人,却还是有些顾忌,微笑说道:“子安此番功勋卓着,朝廷已然颁下旌表,不日便要送达,只是这溪槐县令却成了云城县令,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按说云城县令是从六品,子安如此青云直上,算是一桩喜事,只是云城隶属云州府,城中豪门大户众多,多方势力盘根错节,子安如此年纪,只怕难以服众……”江涴叹了口气,“不比溪槐破而后立、百废待兴,在云城为官,上仰州府长官鼻息,下忌豪门富贵枝节,其中为难之处,你日后慢慢体会便知……”
彭怜连忙答道:“一切还要仰仗大人指点提拔。”
江涴摆手笑道:“你我这般忘年之交,如此却是曲中应有之意,只是云州非是老夫久留之地,日后还要你自己多加揣摩为官之道,如何治世安民,如何上下相处,其中学问,却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江涴谆谆教诲,彭怜谨记于心,两人闲话良久,直到晚饭时分,彭怜陪着江涴吃过晚饭,这才告辞离开。
江涴夫妇二人回到卧房,自然说起别后诸事。
“老爷此番肃反有功,朝廷可有说法?”
江涴等丫鬟打了水便将其打发出去,自己伸手脱去鞋子,将脚放入盛满温水的木桶中,只觉水温略热不烫,极是解乏,他不由轻轻吐了口气,闭上眼睛向后一靠,叹息说道:“京中已经有信传来,此任期满,便能回京,至于具体安排何职,却要到时候才知道了……”
白玉箫自己卸去妆容,为难说道:“若到任期结束,岂不妾身便已临盆?到时候不上不下,却该如何是好?”
江涴说道:“此事为夫早有打算,到时我自行上京,夫人在此生产,等孩子大些再来京相会不迟。”
白玉箫嘟起嘴来,“人家可信不过你,万一老爷别后有了新欢,抛下我们孤儿寡母留在云州,岂不凄惨悲切?”
江涴睁眼瞪了一眼白玉箫,这才嗔怪说道:“总是这般胡言乱语,老夫为人何尝如此不堪了?”
白玉箫泫然欲泣,“人家孕中多思,每日里见不到老爷,自然免不了胡思乱想,又是惦记老爷在外穿衣吃饭,又是担忧老爷有了新欢便忘了人家,每每茶饭不思,此时言为心声,却还要被老爷责备……”
“哎呀!”江涴抽出脚来,湿漉漉赤条条踩在青石砖上,未及擦拭便赤脚来到妇人身旁,揽住白玉箫香肩赔礼道:“为夫错了,玉箫莫要见怪,莫要见怪才是!”
白玉箫只是拧身不依,便如二八少女一般撒娇任性,江涴赔了半天不是,仍是无动于衷。
江涴无奈,起身穿好鞋子披上衣衫唤来丫鬟,吩咐取了书房的一个木匣过来,当着白玉箫的面打开,满脸堆笑呵哄说道:“好夫人,你看看这个东西!”
却见木匣中摆着一副金丝狄(上髟下狄)髻,与平常不同,那狄髻上面嵌着数枚红蓝宝石,中间一块晶莹剔透熠熠生辉闪耀别样光华,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那金丝粗细均匀编的极为缜密,做工之高已是白玉箫平生仅见,其上点缀各色宝石大小相当,中间那块白玉箫说不出名目的透明珠玉更是无比精致,此时烛火掩映,放出无尽夺目光辉。
“为夫本来想着将此物献于皇后娘娘,现在将其献于夫人,还请夫人莫要生气,再气坏了身子、伤了腹中胎儿,岂不让老夫悔恨一生?”
白玉箫看得目眩神迷,却仍是娇嗔说道:“你就最紧着人家肚里的孩子,一点都不心疼人家!”
“心疼!都心疼!紧着!都紧着!姑奶奶,别生气了好不好?”江涴一世英明,却总是抵不过夫人的娇嗔婉转,从前便不是对手,如今白玉箫有着身孕,自然更加忌惮。
江涴发妻早亡,膝下本有一子,如今虽已长大成人,却是个庸碌懵懂之辈,被他留在老家服侍双亲,已是一点都不指望能承继自己衣钵。
白玉箫续弦至今终于有孕,怎不让他喜出望外,格外看重?若是真能老来得子,他辛苦多年偌大家业,岂不后继有人?
“总惦记着京里的皇后娘娘!这东西我不稀罕,你拿去送她好了!”白玉箫嘴上说得坚决,手却捧起来那副精致狄髻,哪里肯轻易松开?
江涴胡子一挑,郁闷至极说道:“莫要这般胡言乱语!夫人吃醋也就算了,怎么还吃到皇后娘娘身上去了!”
白玉箫拿着狄髻比量一番,这才终于喜笑颜开,“真的给我了?”
“当……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哼!”白玉箫放好狄髻说道:“老爷不在这几日,妾身费了些心思,找了几位年轻姑娘,等明日由着老爷挑选一二,来日上京也好照顾老爷饮食起居……”
“不……不必……老……老夫忍得住……”
白玉箫看了眼江涴,这才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