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宅,床帏之内。
彭怜惊声发问,情不自禁坐起身来,看着樊丽锦眼神便冷冽如刀。
樊丽锦受惊不小,双手掩住胸膛,期期艾艾说道:“奴……奴只是心中猜测,其实并无实据,相公何以……”
她忽然眸中发亮,惊奇说道:“难不成……天啊!”
彭怜恍然,情知自己过于急切,眼前妇人蕙质兰心,自然猜到自己已然掌握高家事涉谋反凭证,因此才如此情急,心中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两人早已情意甚笃,郎情妾意、男盗女娼,倒也不怕樊丽锦说将出去,一念至此,彭怜颜色缓和,笑着问妇人道:“锦儿却是如何猜到,高家竟是有意谋反?”
樊丽锦心惊肉跳,看着眼前俊俏少年,不由有些刮目相看,她内心之中原本只当彭怜身负奇功,小小年纪前程不可限量,哪里想到彭怜城府幽深,竟能藏着如此惊天机密浑若无事,若非阴差阳错,自己与他勾搭成奸,提前知晓机密,岂不将来高家事发之日,自己夫妻二人也难逃其咎?
她收起小觑之心,小心翼翼说道:“奴也只是猜测,此事从未与谁说及,只因奴身在闺中,所闻所见皆是老爷案头公文、只言片语,如此一鳞半爪,实在难窥全貌……”
“奴猜测高家许有反意,却是从一桩小事而来……”樊丽锦娓娓道来,情绪渐渐松弛,低声说起其中因由,“大概便是三年前,也是大笔之年,高家私学竟是出了三位进士,可谓名噪一时……”
“奴偶然听闻,这三位举人老爷,俱都不是高家子孙,他们个个出身贫寒,与高家却毫无瓜葛,只因幼年家中穷困潦倒,才被高家收纳入府,进私学读书,一应生活用度,皆有高家负担。”
彭怜闻言一愣,好奇问道:“如此又能说明什么?素来乡贤为一地民风教化出资办学,本就合情合理,锦儿何以因此便认定,高家有谋反之心?”
樊丽锦莞尔笑道:“高家是本省贤达不假,却不是什么积善人家,何况若是出资办学,便该广建学堂、有教无类,何以只选那天资聪慧、崭露头角之人入学?”
她随即又道:“高家学堂规模极大,小到学语孩童,大到县学秀才,本省英才,几乎已被高家网罗一空,便是如今县学之中,就有半数以上生员,出自高家学堂!”
彭怜不由一愣,却听樊丽锦续道:“科举选士,国家抡才,若是尽数出于一姓,岂不与古时门阀大家无异?这些士子将来入仕为官,是忠于高家,还是忠于帝室?”
彭怜微微点头,素来高门大族,家中子弟万万千千,习武从文,分工明确,自然能人辈出,有时朝堂之上甚至有豪门大姓三代同朝为官,门第兴旺,可见一斑。
只是如此高门,靠的是血脉姻亲联系、家族香火传承,是枝繁叶茂还是人才凋零,俱是天意使然,如高家这般不分良莠网罗一省文士,左右一省文风兴衰,却是着实犯了皇家忌讳,樊丽锦由此猜测高家萌生反意,倒也有些道理。
“更有甚者,高家私学所授,除去科举所需经史子集之外,还要视个人才具不同,额外教授兵书战策、商贾买卖之法……”
彭怜眉头轻皱,“这兵书战策,读书之人倒也都时常学习,这商贾买卖之法,却又是为何?”
樊丽锦掩口娇笑,得意说道:“兵书战策以为阵前驱驰,商贾买卖,却是绸缪武备、征战基石,二者之重,可谓并驾齐驱呢!”
彭怜恍然,随即问道:“依锦儿所言,高家教授子弟这些课业,倒也无伤大雅,为何你竟能与谋反一事联系起来?”
“高家私学每年结业学子数以百计,求取功名者不过十之一二,其余人等如今皆已不知去向,”樊丽锦面上笑容渐去,只是缓缓说道:“这些求取功名之人,多半能中举人,大笔之年,总会出上一两个进士,日积月累之下,朝堂之上、州府之中,八九品不入流官职之中,已然尽是高家子弟……”
“假以时日,如高家二爷这般人物,便能一跃而上,窃据朝堂显要之位,届时如何光景,奴实在不敢去想……”
彭怜听得心惊肉跳,若果然如樊丽锦所言,高家图谋不轨只怕时日非短,高家二爷能在京中呼风唤雨,只怕也于此有关。
“高家做下如此大事,为何竟从无名声传出?”
樊丽锦嫣然一笑,“高家自诩积善人家,捐资助学合情合理,云州上下都是高家故旧,自然更加瞒得水泄不通,不是相公亲至溪槐,那江涴又如何能知高家究竟如何根深蒂固?”
彭怜不由点头,江涴贵为一州首官,看上去前呼后拥、威风八面,手下随人却都是云州旧部,再如何拉拢收买人心,终究力有不及,若非自己横空出世,只怕江涴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安插到溪槐一探究竟。
他心中暗凛,官场黑暗,自己如今才算领教一二,便是江涴没有恶意,将自己身陷如此险境,却也其心可诛,只是转念一想,自己淫人妻子,如此倒也算是扯平了,心中这才好受一些。
“锦儿既然猜测高家萌生反意,却不知下步如何打算,听你之前与吕大人所言,可是有意让他急流勇退?”
樊丽锦闻言神情一暗,叹气说道:“有他这些年为官荫蔽,奴积攒下偌大家业,若是肯就此辞官归隐,做个自在富家翁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宦海如梦难醒,不到生死关头,谁又能真个割舍得下?”
“依奴心意,若是不能辞官归隐,便退而求其次,寻个自在闲散官职,躲开眼前危局,日后徐徐图谋便是……”
樊丽锦一脸无奈,“一切因由,都是高家太爷死的太过仓促,若非如此,何至于如此仓皇失措?”
彭怜微微点头,心中深以为然,高家苦心孤诣经营多年,谁知竟毁于一旦,若非如此,只怕自己无缘到溪槐任职,樊丽锦也无缘与自己相识,彼此人生际遇,自然别样不同。
“听锦儿所言,你们夫妇似乎不知高家太爷之死另有隐情?”
樊丽锦一愣,随即说道:“奴与老爷只是觉得案情蹊跷可疑,只是高家人证物证俱在,涉案女子又是一介民女,老爷这才早早结案,其中因由,却非是受了高家多少好处徇私枉法。”
彭怜不由苦笑,自己原本以为,吕锡通勾结高家,故意诬陷民女冷香闻,如今看来,倒是高家有意为之,吕锡通不过顺水推舟、推波助澜而已。
想来也是,吕锡通有樊丽锦这般晶莹剔透之人身后出谋划策,断然干不出与高家勾连作奸犯科、徇私枉法之事,尤其樊丽锦借丈夫权柄囤积居奇低买高卖早已赚的盆满钵满,自然不必如此甘冒奇险、牵涉高家行事之中。
彭怜说起自己所得高家太爷暴死真相,随即感慨说道:“谁又想得到,高家兴盛一时,竟是亡于幼子之手……”
樊丽锦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感慨说道:“从前只听人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如今才知,天道轮回,果然不曾放过了谁……”
两人絮絮深谈良久,眼见天色渐明,彭怜这才起身,趁着天明前昏暗天光潜回县学住所。
县学诸事,自有下属分担,他白日里闲暇无事,便在寓所读书写字,品茶练功,到了晚上才四处游荡,原本有雨荷曲意承欢床头逢迎,如今多了樊丽锦这般尤物,更是好不快活,颇有乐不思蜀之感。
正月初十这天夜里,彭怜从雨荷处出来,到樊丽锦处险些撞见吕锡通,无奈之下悻悻离开,一时没了去处,心中动念,忽然想起多日不去那高家密库,那许多金锭不知是否安在,财迷心窍之下,自然想要过去一探究竟。
他早用金锭做了那奇特钥匙的模具,在省城过年时寻了铁匠定制了一把,虽不如雨荷手中那把精致贵重,用来开门却也足够了。
彭怜轻车熟路开门而入,寻到那桌下密室入口,拧动玉瓶机括,进了那蔽塞小室之中。
室内黄金珠宝仍在,只是房契地契等物早被彭怜带回省城,高家太爷死得仓促,高家大爷如今焦头烂额,这密室诸物只怕未曾交接,丢些少些根本难以引人注意,尤其酒架后这些隐秘之物,只怕高家大爷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乾坤,便是丢了都不清楚。
彭怜今夜闲来无事,自然也不客气,将身上深灰道袍解下,先将那珠宝箱子里面琳琅满目各色珠宝玉石取出用道袍包好,随即飞奔离开密室,高来高去,来到他早就留意的一处荒废民居。
庭院之中鬼气森森,夜风拂过阵阵萧瑟声响,宛若鬼泣一般,彭怜不以为意,直将珠宝玉石送到荒宅枯井边上一处地窖之中。
这处宅院是他近几日专门物色而来,院中闹鬼多年无人敢住,早已荒废不堪,原主人房牙寄卖多年,被彭怜托人买下,正好被他用来藏匿赃物。
一道阴风拂过,浓稠夜色中一张人脸若隐若现,远处荒草之下传来瑟缩声响,草木吱呀,摄人心魄。
彭怜戟指成剑,澎湃真阳灌满指尖,随即横扫出去,只听“嗤嗤”声响,而后便是阵阵哀嚎。
“我与尔等井水不犯河水,且帮我看好了这些金银财宝,若是令我满意,到时超度你等往生东方青华极乐,若是不然……哼哼!”
庭院中瞬间寂然无声,种种异象瞬间消失不见,彭怜冷哼一声,布下法阵激发群鬼怨气守卫珠宝,这才轻身而起,又潜回高家密室。
他将荒宅中的青砖背了不少塞到盛放金砖的木箱之中,只是两个来回之后,那灰布道袍便不堪重负彻底破碎,彭怜一时无计,重新返回雨荷房中。
雨荷入夜时便与他云雨交欢,此时疲惫满足,正自睡得香甜,彭怜也不吵醒她,在妇人房中寻了一件貂裘披风,一件织锦长袍,这才朝着高家密室而来。
刚上屋檐,便见两个高家巡夜家丁持着灯笼走过,彭怜对此却是不以为意,他如今在高家常来常往,于高家门禁防护早已谙熟于心,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等家丁走过,彭怜正要离去,忽见远处一道暗影闪过,他心中一动,继续潜伏阴影之中,细看过去,却见一道倩丽身影,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彭怜心中好奇,竟有人与自己一样夜入高家,只是不知来者是谁,又意欲何为,他少年心性,稍待片刻,便也高高跃起,随着那人向前奔去。
高家宅院占地广大,楼宇众多,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十数丈远快速奔行,彭怜目力极强,始终远远跟着前面那人,他轻功卓绝,又隔着如此之远,对方自然难以发现。
两人兜兜转转,在高府转了好大一圈,彭怜好整以暇,只觉面前这位夜行人身材姣好,体型凹凸有致,显然是位女子,自己方才所见,便是她发髻上一根银簪反射星光,若非如此,以对方如此轻身功夫,怕是自己也难以发现对方。
彭怜随她转了大半时辰,见她在后院竹亭处停下,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之前为自己行事方便,那处暗门并未彻底关死,虽然仍旧毫不显眼,但若有心人细看之下,必然会发现一丝端倪。
他心中暗自祈盼,女子难以发现假山掩人耳目之法,只是天不遂人愿,女子一跃上了山石之巅,俯瞰下去,一眼便看穿了假山的障眼之法。
那些假山彼此错落,防的只是甬道行人,设计之初便没想过防范有人从上而下俯瞰,那女子因缘际会,倒是阴差阳错之下,一上来便发现了其中不同。
那女子心细如发,在数座假山上来回跳跃,很快发现那道精铁暗门,她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便悄然跃下假山,闪入暗门之中。
彭怜心中苦笑,自己为图方便,那铁门并未关死,若非如此,女子纵能发现蛛丝马迹,没有那把特异钥匙,只怕也进不去这铁门,如今阴差阳错,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实在悔之晚矣。
密室之中毫无转圜余地,自己若是跟着进去,只怕登时便要彼此撞见,对方来者不善,想来与高家是敌非友,如此一来,彭怜便有些挠头,登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犹豫片刻,随即轻身落下,闪身而入铁门,随手将那铁门带上锁死,悄无声息进了密室。
一道剑光袭掠而来,彭怜抽身而退,顺手抄起精铁钥匙挡了一记剑锋,随后戟指成剑,凛冽真元激荡而出,微微破空声中,直奔对方咽喉。
他已下定决心,先将对方制服,至于如何处置,到时见机行事,因此才进了密室,孰料对方也是警觉,竟然如此快便发现自己。
密室之中昏暗至极,两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对方剑锋冷冽招数精妙,彭怜内功深厚熟悉地形,一时间倒也难分胜负。
约莫三十回合之后,彭怜寻得良机,左掌蓄满真力,觑准对方猝不及防,径直拍向女子肩头。
孰料那女子手中宝剑仿佛弯折一般,划出一道诡异弧线,直击彭怜左手脉门,招数竟是刁钻至极。
彭怜轻“咦”一声,随即抽掌而退,远远飘出丈余,朗声问道:“这一招你却是从何处学来!”
女子手持长剑紧随而至,却是不言不语,手上连出杀招,竟是欲将彭怜除之而后快。
彭怜心中恼怒,便打边退,朗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与练倾城、应白雪有何关系!”
女子招数一挫,随即抽剑回身收了剑势,悄然问道:“可是……可是彭怜爹爹?”
她叫得不伦不类,彭怜却一下听出,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练倾城养女练娥眉。
两人相识至今,见面不过三四回,每次相处也极是短暂,夜色昏暗之下,彭怜自然没认出来,对方竟是爱妾养女。
当日初见,练娥眉便易容装扮丑过无盐,而后卸去装束露出真容,美若天仙之处,便是练倾城也有不及。
彭怜早听练倾城说起,练娥眉随她时日最久,却是从小养大的螟蛉义女,与雨荷等女自然不同,比起亲生女儿,倒也不遑多让。
心念电闪而过,彭怜掏出火折点亮灯烛,密室瞬间明亮,自然照出彼此真容。
眼前女子身形曼妙,一身黑色夜行衣下,玲珑身材凹凸有致,面上却覆了一抹黑纱,便连头发都盘成男子发髻形状,若非练娥眉用了彭怜教授应白雪练倾城剑招,两人只怕还要再打下去。
练娥眉解去面纱,莞尔一笑款款行礼,“女儿不想竟能在此遇见爹爹,唐突之处,还请爹爹恕罪!”
彭怜与她见过几次,明明对方比自己还要年长,却行晚辈大礼,他见怪不怪,大手一拂笑道:“不知者不怪!却不知娥眉夜入高府,所为何来?”
练娥眉福了一福,轻声笑道:“此事涉及教中隐秘,女儿实在不便明言,还请爹爹见谅!倒是爹爹为何却在此处?高家这密室,女儿接连找了数日,只知便在这后院之内,却不知入口在哪,若非那铁门留了缝隙,致使周遭气息有些异样,怕是再寻几日也难以一得究竟。”
彭怜苦笑说道:“高家陷害他人,为父有心伸手援助,一来二去之下,才探知此间秘辛,话说起来,雨荷便在高府,你娘可曾说与你知?”
练娥眉一怔,随即喜不自胜说道:“这些日子女儿一直在外奔波,还未及面见母亲,女儿与雨荷姐姐暌违多年,难道她竟流落至此么?”
彭怜简略说了雨荷经过,随即说道:“这高家密室已被我搬了一空,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金银之物,娥眉若是想要,不妨尽数拿去。”
练娥眉眼角弯成浅浅月牙,莞尔一笑说道:“女儿此来,非是为那金银财宝,高家只有一样宝贝,是女儿心心念念之物,若是爹爹能够赐下,女儿着实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