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胜地,满目繁华。
上元之夜,城中张灯结彩,璀璨灯火照亮天际。
城门之上,一个守门兵卒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数条灯龙,与旁边同伴小声嘀咕说道:“却不知今年禁宫之中会点出什么灯来,要是能和去年那灯一般,倒也不枉咱们大过节的在这城门上挨一回冻了!”
旁边一个兵卒冷笑说道:“想的倒美!去年那是太子大婚,宫中才树了上万盏花灯,今年太子病病殃殃的,还要点灯?”
“点灯祈福也无不可啊!”
“且等等看,左右点不点灯,你也不敢漏值回家。”
“去去去,真会扫兴!”
城门之上有人窃窃私语,城门之下,却有无数人流连不去,其中几名书生结伴沿街而行,挨家挨户看那花灯灯谜,忽而朗声大笑,引来行人侧目。
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有那大户人家小姐乔装改扮作成丫鬟仆妇模样,更有人干脆乘车出游,虽行得慢些却也不急,此时纷纷撩开窗帘看那几个狂浪书生。
眼下春闱大比在即,各路士子云集京师,上元之夜不知有多少才子佳人成就佳话。
东边一轮圆月冉冉升起,先是微红,而后有些金黄,渐渐升到树梢,便色做银白,洒下满世清辉。
忽而一声爆响,远处一道烟花骤然升空,噼噼啪啪,引燃上元之夜无数烟火。
“快看!宫中点灯了!”
有人眼尖,忽然望见长街尽头高处,一座巍峨宫殿现出一团明亮光辉,一座灯山渐渐点亮,与无数宫灯连缀一起,现出帝宫轮廓。
皇宫位列城中,地势本就极高,白日里城中百姓仰首便能看见宫中斗拱飞檐,如今宫中灯火通明,黑夜中更是显出别样一份峥嵘。
市井众人无不仰头而视,看着皇宫渐渐亮如白昼,有人口中呢喃万岁,有人暗骂劳民伤财,更有一位书生诗性大发,轻声吟道:“宫中灯如昼,明月照江流。且遂凌云志,书生万户侯!”
长街尽头,宫门之内,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此时楼上灯火通明,箫管丝弦旋律悠扬,一众女子载歌载舞,舞姿曼妙多情,极是赏心悦目。
左右各有两列桌椅,其间坐着十余位貌美女子,居中高台之上,一个中年男子白玉束住发冠,金丝缨子顶素网巾,身上一件杏黄色绢绵道袍,双手撑案团团而坐,看着眼前歌舞沉吟不语,面容沉凝似水,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两鬓已然斑白,面上略显老态,顾盼间却仍不怒自威,眼神飘忽,眼前绚丽歌舞竟是仿佛一点都没看在眼里。
“陛下?陛下?”
下首一位妃嫔轻声呼唤,晏文回过神来,转头笑着问道:“董妃何事?”
那女子肌肤白皙,面上画着淡妆,一身大红长裙衬得胸前肌肤更加白腻耀眼,面上笑靥如花,眉眼俏然多情,只是被眼角几道细纹点缀,便有一股熟美风韵淡淡袭来,让人一见便心生绮念。
董妃喜滋滋笑道:“这教坊司新排的歌舞真是好看,正应了今日节庆,臣妾想起当年入宫,初次上元夜也是与陛下共度的呢!”
晏文微微颔首,笑着说道:“爱妃说的是,当日情境,仿佛历历在目似在昨日,细细一想,却已是二十年前旧事……”
旁边一位略微年轻些的女子微微撇了撇嘴,随即插言道:“陛下记性真的是好,竟还记得臣妾家中父母喜欢宫里的桂花糕,您能记得二十年前旧事,妾身才是一点都不奇怪呢!”
她将那“旧”字咬的极重,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在揶揄董妃。
董妃仿若未闻,只是笑道:“陛下整日操劳国事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这些鸡毛蒜皮,臣妾与庆妃姐姐俱都感同身受,能有陛下这般明主,实乃江山社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
那庆妃见被她占了先机,正要再说些漂亮话取悦龙颜,却听门外有人唱道:“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门口转出一道倩丽身影,她一身大红吉服,步伐轻快稳重,行走间姿态端方,俊俏面容上浓妆淡抹,满头金玉璀璨生辉,一副雍容华贵气派扑面而来。
她身形高挑、体态婀娜,步伐极是稳健,举手投足间气象万千,绝代风华中偏又带着一股英气,若非眼角细纹隐隐,谁人信她便是当朝国母、后宫之主?
晏文眼睛眯缝起来,现出一丝难得笑意,看着来人笑着说道:“弄妆倒是来得迟了,快快入座!”
皇后款款而来,路过董妃时侧目看她一眼,微笑说道:“董妃今日穿的倒是喜庆,只是与孤颜色相冲,去换了吧!”
董妃脸上阵红阵白,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果然没有为自己出头的意思,眼中闪过一抹凄然之情,随即无奈站起离席而去。
秦后弄妆坐到丈夫身边,随意拈起一粒蔬果吃了,略看了几眼歌舞,轻轻点头说道:“教坊司这段歌舞排的倒还不错,李裙溪有些长进。”
晏文轻轻点头,随即问道:“你去明儿那里看过了?”
秦后神情一黯,轻轻点头说道:“气色好了不少,却仍是咳嗽不住,太医们莫衷一是,说好的多,说不好的也有,唉……”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晏文无奈摇头,随即顾盼左右,轻声说道:“晏修在江南,还有一个儿子……”
秦后猛然转头,定定看着丈夫侧脸,良久才回过头去,木然注视厅中歌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次就不要下手,给他留个血脉吧……”晏文语声压得极低,与其说是吩咐,倒是更像哀求。
秦后玉掌一握,指节泛起粉白之色,良久才缓缓松开,轻声说道:“非是臣妾蛇蝎心肠,江山社稷之争,自来便是血流成河,他虽无心于此,却怕旁人起了拥立之心,尤其如今明儿体弱,若是万一……”
“可是……”
“当年父皇何曾想过取而代之?不是势成骑虎,岂会兄弟阋墙?昔年安王之乱,不也是被人撺掇之下,才有后来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秦后语声坚决,“晏家江山本就风雨飘摇,如今内有乱臣贼子觊觎大宝,外有强敌环伺枕戈待旦,陛下若再妇人之仁,真不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么?”
晏文轻轻摇头,“他若肯坐着位子,当年便坐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且听我一言,莫要对那孩子下手便是。”
秦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臣妾遵命。”
阁中歌舞喧嚣,夫妻两个却良久无语,秦后忽然问道:“真能确定,那是他的儿子?”
晏文轻轻点头,“他当年代朕巡狩江南,风流之名流传天下,留下一个两个血脉本就合情合理,之前我去他府上出言试探,他虽毫无反应,朕却看得出来,只怕确有其事……”
秦后微微颔首,“以他心机深沉,此事如何能被陛下轻易察觉?”
晏文笑道:“机缘巧合罢了,魏博言巡按江南,莫名其妙抓到云州高家牵涉谋反罪证,那蒋明聪忙前忙后,为的只是那个彭怜破格升迁……”
秦后不由好笑,“老二一世英明,怎么如此糊涂?那蒋明聪就是他的影子,这般忙前忙后,这姓彭的世子身份岂不呼之欲出?”
“爱子心切罢了!他膝下无子多年,如此年纪忽然多了个半大儿子,这般乱了方寸,也在情理之中……”晏文郑重说道:“只是此事我知你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明儿身体羸弱,朕也连日身子不豫,若是真个有变,这江山,怕是还要他来压住阵脚……”
秦后秀目微眯,轻声问道:“若他有意取而代之,却该如何是好?”
晏文闭目摇头,叹息说道:“真要如此,给他便是!”
秦后欲言又止,随即默然无声。
宣德楼外,无数烟花倏然绽放,照亮京城夜空。
……………………
京城西郊,天星观。
数名道童点亮观门前四十九道台阶上百盏白石油灯,渐渐照得石阶亮如白昼,其中一个道童甚是眼尖,指着远处一道身影问道:“师兄你看,那边是谁?”
远处官道之上,行来两道倩丽身影,前面一人身形高挑,长袍广袖衣袂飘飘,远远看不清容颜相貌,只觉其势挺拔高崛、巍峨犹如山岳,将身后那人尽数掩盖,仿佛天地间只此一人一般。
几个道童看得入神,不一会儿两人走到面前才醒觉过来,却是两位秀丽道姑。
前者面目俊秀疏阔,天生一股冲淡平和之意,令人望之如沐春风、耳目一新;身后那女子年纪不大,却是生得俊俏玲珑,疲惫神情之外仍然可见一抹淡淡清雅,两人亦步亦趋,步履从容不迫,让人一见倾心。
为首女子单手结印,手中拂尘一抖,轻声说道:“烦请道友通禀观主一声,云州壁遮山玄清观故人来访。”
几个道童正要说话,忽然门里快步匆匆跑出来一位年长道童,走到玄真面前稽首行礼,“仙长请进,家师有请!”
玄真秀眉一挑,颇有些意外回头看了眼爱徒明华,随即一拢大袖,迈步随在道童身后,朝观中走去。
一进观门,但见观中庙宇巍峨,月色笼罩下,无数房舍房屋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一股澎湃气势震慑人心,让人心神难守。
玄真秀眉微蹙,右手袖中捏成指印,轻喝一声:“咄!”
夜风忽然呜咽起来,那股澎湃激昂之意倏然不见,明华只觉眼前忽然一亮,骤然灯火通明,方才晦暗景象丝毫不见。
大殿门外,一个年长道人负手而立,看着玄真微微拈须颔首,面上露出嘉许之意。
玄真遥遥拱手,“师兄多年不见,修为竟是精进如斯,小妹不及也!”
道人淡淡摇头,拂尘一摆,随即转身入内。
明华看得啧啧称奇,却不敢出言,只是随着玄真走进大殿。
玄真一振袍袖,随意在道人面前蒲团坐下,淡然吩咐道:“明华,过来见过方成子师伯。”
“晚辈见过师伯。”
方成子轻轻点头,早有方才那位年长道童过来领着明华下去歇息。
等两人去远,玄真才微笑说道:“十余年未见,师兄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心怀大慰。”
方成子笑着摆手,“愚兄忙于俗务,道法毫无寸进,却不如师妹这般圆融自在,浑然天成。”
玄真摇头笑道:“小妹远来师兄便已算到,这份修为,已是让人望尘莫及,师兄何必过谦?”
方成子也摇头道:“只是忽然心生感应,猜到有贵客临门罢了,哪里是什么修为精进、揣测天机?倒是我观师妹道法圆融,修为着实精进不少,比之当年已是天差地别,莫非这些年又有奇遇?”
道童端来茶水,等他退下,方成子取了一杯递与玄真,自己端起一杯缓缓喝下,这才继续说道:“莫不是……师妹已有了双修道侣?”
玄真微笑点头,“倒是不瞒师兄,小妹与爱徒结成鸳侣,破了红丸泥胎,几次双修之后,如今已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方成子面上现出一抹微不可察失望神色,良久后才叹气说道:“昔年师叔便曾说过,你是玄媚之身,若能遇到合适之人破去红丸,辅以双修秘法,而后修为有成,便是超脱生死亦未可知,如今看来,只怕此事真的成了……”
“师妹这位爱徒,修为可够与你旗鼓相当?若是阴盛阳衰,只怕难以调和……”
玄真淡笑摇头,“怜儿六岁筑基,八年修为虽说比常人快些,终究还是力有不逮,所幸小妹使了些手段,助他得了玄阴师叔的一身修为,如此一来,虽精纯不足,厚重却是有余了。”
方成子悚然一惊,“玄阴师叔……出关了?”
玄真淡淡说起当日经过,只言片语之间,便有无数波诡云谲浮现眼前,最后方才缓缓说道:“不是去了这心腹之患,小妹也不敢这般下山游历,阅览这世间繁华。”
方成子轻轻点头,感慨说道:“玄阴师叔天纵奇才,如此为他人做嫁衣裳,倒也咎由自取……”
他看向玄真,探询问道:“师妹此行,是出山还是归乡?”
玄真笑道:“既是出山,也是归乡,小妹离观时定下三年之期,如今已然过去近半,到京师一游,了却一些旧日因果,而后便要还乡,此后深山旷野、桃源之外避世隐居,倒也不在话下。”
方成子一愣,随即默然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如此倒也甚好,师妹且多盘桓几日,你我切磋一二,不可荒废了这大好机缘。”
“但凭师兄吩咐。”
玄真起身告退,方成子唤来道童带玄真到客房休息。
听见门响,明华迎了出来,等道童去远,才对玄真说道:“师父,这天星观可比咱家道观兴盛多了,这廊檐屋舍、一应用度之物,无不富贵奢华,便说这客房里,床上都是丝绸锦被,炉里都是地道的龙涎香!这也太奢侈了!”
“京师重地,本就繁盛云集,些许豪奢之物算得什么?”玄真不以为然,当先步入厅中,等明华奉了茶水,这才笑道:“好歹方成子师兄也是如今国师,这般排场还是要讲的,否则岂不寒碜了帝室颜面?”
“国师?方成子师伯是当朝国师?”明华一愣,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咱们进门时他刚从宫里回来,今夜天官赐福,该是刚为皇帝陛下祈福去了,”玄真喝了一口茶水便即放下,“他们师徒这一支连续三代都担任王朝国师,香火绵延不绝,已是道门翘楚,若非如此,为师也不会来打他的秋风。”
“徒儿看您和他说话并不生分,你们当年便熟悉吗?”
“你师祖与他师父算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为师随你师祖游历天下,在京师盘桓半年,算是颇为熟悉,”玄真淡然笑道:“当年你师祖便有意撮合我与他结为道侣,只是为师当时年少,眼界颇高,觉得他过于铜臭了些,这才作罢……”
明华嫣然一笑,瞬间明媚动人起来,她掩着嘴笑道:“我就说他看着师父您的眼神有些古怪,原来这里还有这么一桩往事,如今看着您这般风华绝代,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休要胡言乱语!”玄真笑骂爱徒一句,随即淡淡摇头说道:“姿容美貌,不过是红粉骷髅,道侣双修,首重情投意合、心意相通,真有这般人物,便是丑过无盐,修道之人也会趋之若鹜……”
“再说当年不成道侣又不取决于他,又有什么好悔的?”
明华有些不解,“师父的意思,道侣不是男女情爱那么简单?”
玄真摇头道:“当然不是!道侣同修道法,彼此参研,虽也有男女云雨双修之事,为的只是彼此心意相通、事半功倍,绝非贪恋一晌之欢!沉湎色欲,怕是便要堕入魔道,素为我辈不齿也!”
“嘻嘻!”明华娇憨一笑,随即悄声说道:“徒儿看您与师弟欢好,还以为师父只是好色呢!原来这里还有这许多学问呐!”
玄真眼中闪过一抹思念之色,心神一动,身上那股超然之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泼天媚意绽放而出,直将明华神采遮掩殆尽,却见美妇嫣然一笑,照得道观客舍蓬荜生辉,这才嫣然一笑说道:“为师好色自然还是好的,好色之外,双修功法却也从没断过……”
美妇玉手一伸,轻轻勾住爱徒下颌,低声笑道:“快去宽衣澡牝,一会儿让为师尝尝你的水蜜桃儿!”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