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窗外就响起了鞭炮声。
洛潭烟被鞭炮声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她披起衣衫,轻声唤道:“司琴!”
“夫人!”外间有人答应一声,随即脚步声响,司棋司画一同过来挑开床帏,司棋恭谨答道:“夫人忘了,司琴姐姐这几日身子不适,没在房里伺候的。”
洛潭烟淡然一笑,“我倒是忘了,今日得空,你们去看看她,看看病的如何了,眼看过年了,若是好得差不多了,你们姐妹倒要过个团圆年才是。”
司画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几日也是事忙,奴婢一会儿服侍夫人吃过早饭,便去看看司琴姐姐。”
司书打了热水回来,见洛潭烟起了,便将水温调好,过来一起服侍洛潭烟洗脸更衣,梳妆打扮。
彭宅之内,正妻洛潭烟身边四个丫鬟,分别是司琴、司棋、司书、司画,几个丫鬟的名字还是彭怜起的,洛潭烟笑他莫名其妙,彭怜则说这样好记,一时传为笑谈。
岳溪菱房里,则是两个丫鬟,原来柳芙蓉为她买的小玉自然留下,还有个小丫鬟雅儿,年纪比小玉还小。
除此之外,剩余妾室房里俱都是一个丫鬟,柳芙蓉房里则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采蘩,如此算来,彭家后宅之内,单是丫鬟便有十五人,算上彭怜一妻十妾,每日里二十余名女子前呼后拥、花团锦簇,尤其众女俱是上上之姿,便是彩衣翠竹等婢女都容貌出众,如此艳福,实在羡煞世间男子。
只是女子一多,自然有所龃龉,众位妻妾倒还矜持有度,尤其洛潭烟得岳溪菱和应白雪辅佐,又有母亲姐姐一旁相助,倒也将这彭宅后院管理得井井有条,成婚至今,偶尔丫鬟之间闹些矛盾,倒都不伤和气、无伤大雅。
洛潭烟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几日泉灵冰澜两位夫人孕吐可见好了些?”
司画摇头说道:“奴婢问过珠儿姐姐和烟雨,都说还是如从前一般,总是没什么胃口,稍微闻到腥膻之气便要干呕半天,人都消瘦了不少。”
“嗯,一会儿见到雪夫人,倒是要跟她商量商量,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洛潭烟眉头轻皱,想起昨夜与母亲闲话,如今母女三人都怀着身孕,倒是母亲身子康泰些,自己与姐姐洛行云都有些不适,她夜里腹中隐痛,却从未与人说起,尤其如今府中众位妻妾都怀着身孕,若是自己……
她不敢去想,心中暗自琢磨,若是有了意外,说不得母亲与姐姐所生都要抱到自己房里过继过来,不然膝下无子,便是丈夫不说什么,名声传出去怕是也不好看。
“炭火烧旺些,窗子和门都开了吧!”洛潭烟觉得憋闷,吩咐丫鬟开了窗子,一股雪后清风吹拂进来,她才好受了些。
不久厨下送来早饭,洛潭烟独自坐着喝了几口枣儿熬的粳米粥,正吃着,院门轻响,应白雪带着丫鬟翠竹缓步而来。
“见过姐姐!”应白雪福了一福,与洛潭烟行了见面礼。
“雪儿吃了未曾?没吃的话一起吃罢!”洛潭烟看着应白雪步履沉着,心中不由暗赞,到底是习武之人,如今怀着身孕,仍是如此干脆利落。
“倒要叨扰姐姐一碗粥喝呢!”应白雪笑着坐下,等司棋盛粥的当口,笑着对洛潭烟道:“姐姐昨夜睡得可好?”
“天明时外面放炮,吵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洛潭烟喝净了碗里米粥,抬手不让司棋添粥,“早上咱们府里可有人放鞭么?”
应白雪摇头笑道:“府里下人们管束的严,自然不敢轻易放鞭,外面晨起放炮的,也是半大孩子,等将来家里这些孩子长大了,怕是也要天不亮就要起来放炮呢!”
洛潭烟笑着点头,随即问道:“姐姐身子可还安稳?我这几日小腹隐隐作痛,白日里还好些,晚上有时便疼的厉害,却不知是何故。”
此事隐秘,洛潭烟便连自己母亲与姐姐都未提及,却对应白雪最先说起,其中信任亲近可见一斑。
应白雪一愣,随即说道:“怕是胎儿不稳,姐姐可莫要这般拖延,早日找郎中来看才是正行!”
洛潭烟道:“那日与婆母说话,她也说小腹隐痛,我还以为都是如此,原来竟不是么?”
应白雪摇头道:“女子生育过的,便是偶尔痛些倒也无妨,婆母生养相公那会儿,不是咱们相公福大命大,从云州到云谷这一路走来顶风冒雨,换了常人只怕就已小产了,哪里还有今日相公?此事干系重大,姐姐莫要耽搁,一会儿奴去请郎中,左右让他悄悄进府,姐姐在奴房里坐着,只说是奴身体不适便是。”
应白雪冰雪聪明,直接便切中要害,洛潭烟不住点头称是,笑着说道:“此事我连母亲姐姐都未说起,倒是全要拜托雪儿姐姐了!”
应白雪笑道:“这是奴该做的,当不起姐姐的谢……”
她迟疑起来,昨夜之事本来要今日禀明洛潭烟再做定夺,如今她身体有恙,若是让她生气,岂不反而不美?
看出应白雪面现为难之色,洛潭烟笑着问道:“雪儿有事但说无妨,你我姐妹相识虽短,却如此投契,何必这般为难?”
应白雪本是豁达之人,闻言干脆说道:“就是昨夜那事,奴拿住了那小厮,在他房里又搜出来不少东西,昨夜怕惊动大伙儿,所以关在柴房,管家亲自看着,只等姐姐吩咐再做定夺。”
洛潭烟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如此也好,将他带来吧,咱们姐妹问一问,且看实情如何。”
应白雪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翠竹,等婢女心领神会而去,这才与洛潭烟继续闲谈吃粥。
不一会儿,院外脚步声响,翠竹当先进门,管家蔡安随后而至,在他身后,两名家丁夹着一个绑成粽子一般的少年小厮跟着进来。
那小厮嘴里塞着麻布,口中呜呜作响,看见洛潭烟,更加大声哼哼起来。
两名家丁将小厮扔在地上,各自低头不敢抬头,应白雪轻咳一声,蔡安低声吩咐二人出去,等两个家丁去远,应白雪才道:“你们几个也出去。”
她是府里如夫人,吩咐蔡安与翠竹都是实至名归,司棋三女却是洛潭烟贴身丫鬟,按说不该听她使唤,三人一愣,却见洛潭烟抬起头来,淡淡看了她们一眼。
司棋三女连忙快步离开,将房门轻轻带上去远,只留下洛潭烟、应白雪与蔡安并那小厮四人在屋内。
应白雪从容放下碗筷,取香帕擦了擦嘴,转头对那小厮说道:“一会儿我问你答,不许高声叫喊,否则我现在就剜了你的舌头,你可听明白了?”
那小厮身上一股尿骚腥气,显然昨夜便已吓得屁滚尿流,应白雪浑若不觉,洛潭烟却轻轻皱起眉头。
应白雪看在眼里,吩咐蔡安道:“你开了门站在门口,让她们站得远些。”
蔡安领命出去,留下三人在屋内,他走到门前台阶之上,冲着翠竹等人摆了摆手。
翠竹得应白雪信任,这件事一直参与其中,留在房中倒也无妨,但洛潭烟身边三个丫鬟入府不久,如今事涉司琴,自然要各自避嫌,应白雪考虑周全,自然不肯让她特立独行,这会儿见管家吩咐,连忙领着几位小姐妹去院门廊檐下闲谈去了。
应白雪见洛潭烟神情好些,这才去看那小厮。
那小厮神不守舍,只是不住点头,这会儿见应白雪看着自己,只觉眼前夫人虽然仍似从前一般貌美如花,却无端端让他心中惧怕,想起管家昨夜所言,心中更加六神无主起来。
应白雪抬手扯下小厮口中麻布,见那小厮张嘴就要喊叫,随手便是一个巴掌,将那小厮抽的平地翻了个身,如此惊人臂力,便连洛潭烟都看得张大了嘴巴。
管家蔡安恰好回头看到此景,心中不由一突,心中暗道应夫人这般娇滴滴的美妇人,下手如此狠厉也就算了,偏又这般力道惊人,实在让人又惊又怕,幸亏昨夜自己见机得快,若是不然,这一记耳光若打在自己脸上,怕是要当场昏死过去。
那小厮毕竟年轻,昏晕片刻便即醒来,睁开眼来映入眼帘便是一张如花含煞俏脸,登时吓得一退,连忙低声说道:“夫人饶命!小的绝对不敢叫喊!”
应白雪轻轻点头,淡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名叫康安……”小厮战战兢兢侧身跪坐着,不敢抬头去看应白雪俏美容颜。
“你那玉佩与金银器物,都是哪里来的?”
“都……都是小的偷来的……”
“在哪里偷来的?”
“在……”
“啪!”一声脆响,康安话说一半,整个人便飞了起来,原本俊俏面庞先前被应白雪抽了一记,这会儿已经完全肿了,另一边又挨了一记,整个人斜斜飞起撞到门边墙上,登时头破血流。
他浑浑噩噩爬起身来,却听应白雪轻声喝道:“你连后院有几间院子,哪个院子住着哪位夫人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巧舌如簧,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么!”
小厮被她这一把掌打的七荤八素,两边脸颊渐渐肿起,额头鲜血直流,更是将双眼遮挡,眼前通红一片,看着凄惨可怖,他稀里糊涂趴跪在地,哼声求饶不住,却连话语都听不清了。
“我且问你,你手中玉佩,是从何而来?你实话实说,我便送你个痛快,若是冥顽不灵,今日我便将你活活打死!”
“雪儿……”洛潭烟抬起手来止住应白雪,皱眉对那小厮说道:“你且从实招来,单只偷盗一事倒是罪不至死,若是这般有意欺瞒,应夫人手下,倒是不介意多你一条人命。”
小厮本来不住叩头,闻言身子一僵,良久才嗫嚅说道:“小的……小的是从司琴姐姐那里得来的玉佩,那……那金窠子,也是……也是司琴姐姐给我的……”
应白雪与洛潭烟对视一眼,随即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那日……那日司琴姐姐到前院传话,小的与她撞倒一起,当时……当时伸手扶她,见她……见她生得美貌,便……便看得痴了……”
洛潭烟轻声问道:“听你说话,可是读过书的?”
“小的……小的小时候读了两年私塾……”
应白雪问道:“之后呢?”
“之后……之后她便来找我,寻了个无人处与我亲热……”
“行了,不必再说了。”洛潭烟轻轻摆手,对应白雪说道:“不必问他了,着人去将司琴叫来吧!”
应白雪点头答应,随即出门吩咐管家蔡安安排人将司琴请来。
时间不大,司琴袅袅婷婷来了,她面色有些煞白,行走间眉头微蹙,颇有些羸弱之美,待到她进到屋里,看到跪在一旁的小厮,神情登时紧张起来。
洛潭烟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指着桌上摆着的几样物事问道:“这些可是你偷偷拿出去的东西?”
司琴“扑通”跪倒在地,涕泪交流哀求道:“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这几日身体抱恙,可是因为新近欢好之故?”应白雪一旁端起茶盏喝了口水,随意问了起来。
司琴不敢抬头,只是抽泣说道:“奴婢一时迷了心窍,求夫人给奴婢个机会将功赎罪!”
洛潭烟摇头道:“你心里有的良人,大可过来与我直说,便是成全了你二人却也无妨,这般背主偷人里外勾结,还将我的首饰偷了出去送人,你可知该当何罪?”
司琴哭得更加凄惨,不住叩头求道:“夫人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内外勾结倒是罪不至死,偷盗家主财物……”洛潭烟话音略顿,随即说道:“依王朝律,家奴盗窃,值银百两以上者,杖两百,胫臂刺字,流三千里,你可知道?”
“啊……”司琴惊骇至极,本来以为死已是极可怕了,若是真要给自己手臂刺字流放三千里,自己一介弱女子,到时没命不说,便是想魂归故里都不可得,如此一想,却是比死还要可怕许多。
“若我记得不错,你家里双亲尚在,还有一个弟弟未曾婚配,若非如此,你父母也不会将你出卖为奴,”洛潭烟语调轻飘飘的,不带有丝毫情感,“生离还是死别,从来最难抉择,只是咱们活着,就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你既然选择了与他偷情和偷了我的东西送他,便要承担如今恶果……”
她又吩咐蔡安道:“将他二人关进柴房,等这个年过了,若是他们想要苟且偷生,就报官吧!”
见应白雪欲言又止,洛潭烟也不在意,等蔡安将两人带下去,她才问应白雪道:“姐姐可是觉得我处置不当?”
应白雪轻轻摇头,叹息说道:“奴只想着姐姐会如何处置,倒是没想过会让他们自己决定生死,这般关在一起,实在出乎奴的预料。”
洛潭烟叹息道:“情之一字,便是咱们姐妹都参不透,他们这般混沌之人,又哪里能明白得了?只是如今这桩事倒是提醒咱们,府里这些丫鬟大大小小十几个,若是各个如此,怕是咱们也不必活了。”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惩治,都是木已成舟,如何惩治已然毫无意义,怎么惩前毖后,才是其中关键,”洛潭烟轻轻摇头道:“这般处置,我心里也没有底气,不知道若是姐姐决断,会如何处置?”
应白雪笑道:“依奴的话,男的打断双腿逐出府去,女的直接乱棍打死,让她父母过来领尸就是……”
洛潭烟点头道:“这样立威倒是不错,只是若司琴父母追究起来,终究徒增不少烦恼,相公如今现在任着官职,咱们理当为他分忧,惹下这般人命官司,终究面上不美……”
应白雪也点头道:“姐姐顾虑的是,奴想得不够周全,还是有些意气用事……”
洛潭烟摇了摇头,默然半晌才道:“府里这些年轻丫鬟,还有几个是相公未曾收用过的?”
应白雪笑道:“后来新进来这些丫鬟年岁都不甚大,相公只用了杏雨和墨画,其他的终究年纪小些,相公下不去手。”
“小么?司琴也不过才十五岁年纪,就与那小厮做下了这事……”洛潭烟轻轻摇头,“如今姐妹们都有了身孕,夜里相公有意,倒是可以让丫鬟们帮衬着服侍一二,你且与大家说说,莫再拘泥于年龄身份,相公若是喜欢,便都收用了吧!她们有了这份盼头,尝过了相公的甜头,才能跟咱们一心一意……”
应白雪点头答应,与洛潭烟又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告辞离去。
洛潭烟自己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兴味索然,便到母亲房里走走,推门进去时,却见栾秋水正在纹着刺绣。
听见门响,栾秋水抬头见是女儿到了,便站起身来款款行礼,随即淡然一笑,问道:“和雪儿处置完了?”
母女三个同院而居,栾秋水住在厢房,外面吵嚷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洛潭烟也不意外,只是随意坐下,对母亲笑着说道:“娘也是的,又没外人,干嘛还要给女儿行礼?”
栾秋水笑道:“如今你是大妇,为娘却是小妾,给你行礼天经地义,哪里能轻易乱了尊卑?”
洛潭烟无奈摇了摇头,良久才道:“今日过年,也不知父亲那里如何了……”
栾秋水也旋即怔然,想起丈夫,心中自然升起一丝愧疚,只是眼前刺绣让她想起腹中胎儿,不由甜甜笑道:“他娇妻美妾在怀,哪里还用咱们惦记呢?”
洛潭烟知道母亲心意,也不再说,只是问道:“母亲在绣什么,给女儿看看吧!”
栾秋水娇媚笑道:“闲来无事绣个肚兜,以后肚子大了,原来的怕是就穿不了了……”
“母亲……”洛潭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母亲如今怀着相公的孩子,与当日怀着女儿,可有甚么不同么?”
栾秋水笑道:“真说不同的话,便是明知他是自己女婿,却还愿意为他献出一切……”
“其实每次与你们姐妹一起服侍相公,为娘心里……其实都喜欢得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