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将至。
十月二十三日,彭怜携家带口搬往省城,兴盛府诸般事物能变卖的尽皆变卖,不能变卖的都送入洛府,自此以后,彭怜便定居省府,再不会回到兴盛府来了。
虽然明知与情郎早晚相聚,栾秋水仍是在彭怜来告别时满是别情,她真情外露,洛高崖倒也不以为意,到时两地相隔,自然不便时时亲近。
十月二十五日,彭怜夫妇忽然接到家中噩耗,栾秋水竟是旧疾复发一命呜呼。夫妇俩与洛行云三人尚未安置妥当,便又重返兴盛府奔丧。
当日天色将晚时,彭怜乘马、姐妹二人乘车,这才赶到洛府,高大门楼外已然挂上白色灯笼,管家站在门口,等三人落地,便为她们披麻戴孝。
洛行云哭得梨花带雨眼眶通红,洛潭烟也泪眼朦胧哀伤难治,好在有彭怜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三人入内拜见洛高崖,眼见父亲仿佛骤然衰老十岁,洛行云姐妹心痛不已,一问之下,才知究竟。
原来当日彭怜举家迁走,当夜栾秋水便一病不起,请了城里几位名医来看,只说是从前旧疾复发,如今回光返照之期已过,小女潭烟婚事已定,这股心气便再也吊不住,所以才会病发。
洛潭烟闻言放声大哭,只说是自己害了母亲,洛高崖眼眶微湿,只是说道:“你娘一直惦记你的婚事,如今你嫁予檀郎,她自然就能放心,此时洒泪相别,倒是全无遗憾,吾儿莫要自责才是。”
洛行云也一旁哭泣劝道:“母亲心愿已了,烟儿莫要哭坏了身子才是!”
彭怜抱起妻子,将她搂在怀中,也是温言抚慰。
众人哭了一会儿,一起来到灵堂之上,却见栾秋水一身殓服躺卧棺中,只待与一双女儿见过最后一面,便要封棺了。
洛潭烟扑到棺材边上嚎啕大哭,早被一众仆妇丫鬟拦住,不让她惊了死者,洛行云一旁掩面抽泣不止,姐妹两个大放悲声,灵堂上哀戚之意更加浓郁起来。
彭怜远远望去,只见栾秋水面色煞白,仍与生前无恙,他心中难过,也流下两滴泪来。
当夜姐妹二人各服齐缞为母守灵,彭怜一旁相伴,直至翌日天明。
二十六日又是一番忙碌,直到二十七日清晨,洛府早请了阴阳先生看过时辰,早已坟上破土开圹,便要下葬。
洛家亦是城中显贵,洛高崖又是西南文坛巨擘,自然亲友往来云集,盛大场面,比之潭烟出嫁还犹有过之。
洛高崖无子,便由彭怜披麻戴孝,跪在柩前摔盆,随即扶柩出城,到南门外山头下葬。
洛行云姐妹眼看棺木入土,俱都面现悲戚之色,她二人各自眼看彭怜,眼中现出忧色。
而后回灵等事,皆由彭怜居中操持,洛高崖悲伤过度,只在家中歇息。
又忙两日,洛高崖渐渐平复,彭怜才与姐妹二人一道与洛高崖告辞要走。
洛高崖脸色极差,对两个女儿悲声说道:“你娘病了这些年,若是当时便去了,倒也不至于如此让人伤悲,偏偏中间好了,以为能与她做个百年夫妻,忽然这般撒手人寰,实在让人难过伤心……”
洛行云红了眼眶,轻声说道:“父亲尚请节哀,母亲已去,您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洛潭烟也柔声劝道:“母亲既已去了,父亲不必过分伤悲,有李、刘两位姨娘作伴,也不至于过分孤单。我与姐姐也会不时回来探望,父亲莫要过于伤怀才是。”
洛高崖点头说道:“你二人与怜儿好生相处,为父这里倒是不必如何惦记,偶尔逢年过节能回来一趟便已足够,往来奔波、舟车劳顿却是大可不必。”
众人又说一会儿,彭怜才领着姐妹二人一道告辞离开。
返回省城路上,洛潭烟握着姐姐洛行云玉手,低声问道:“姐姐……你说母亲她……”
洛行云轻轻摇头,指了指前面车夫,随即说道:“婆母未曾说与我听,我也不知到底究竟如何安排,我看相公颇为笃定,咱们信他便是,到时自然便见分晓。”
夫妇三人一路无话,回到省府家中,洛潭烟请来应白雪,当头便问她母亲何在。
应白雪轻轻一笑,随即说道:“水儿妹妹被妾身安置在一处人家之中,过几日相公得空,便能将她接进府来,到时姐姐与云儿水儿母女相伴,却不必急在一时。”
洛潭烟听她如此笃定,这才放下心来,叹气说道:“我只怕母亲在那棺中埋入土里生生憋死,却不知雪儿用了什么秘法,能有这般奇效?”
彭怜却道:“只那夜咱们见时是水儿真身,封棺当日夜里,大概她二人就去偷天换日,将水儿救出来了。”
应白雪点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相公法眼!正是如此,不然的话,水儿那般躺着三天,怕也早就生出乱子来了!”
洛行云不解问道:“这三日我与妹妹一直都守在灵前,你们却是如何做到这般神鬼不觉的?”
应白雪笑道:“中间有一会儿,外间棚子倒了,里里外外闹哄哄乱成一片,你可记得?”
洛行云随即恍然,仍是好奇问道:“那棺中岂不是……”
应白雪点头笑道:“里面只有一支假人,上面写着水儿生辰八字,自此而后,栾秋水这人,大概便算是真的没了。”
洛潭烟终于松了口气,点头说道:“如此便好,反正早晚相见,雪儿有心保密,咱们到时便能一见分晓了。”
当夜彭怜宿在姐妹房里,自然又是一份缱绻不提。
到十月二十八日这天,彭宅张灯结彩,大门上贴了喜字,几处院落更是红灯高挂,布置得喜气洋洋。
黄昏时分,彭怜与洛潭烟与前院厅中高坐,十顶青呢小轿从侧门进来摆于堂下,每个轿子旁边跟着一个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年华的俏丽丫鬟。
首先第一顶小轿帘子掀开,走下一位青春少女,她脸上淡淡脂粉,头上簪满金银首饰,一身大红吉服,满是富丽堂皇之意。
一旁唱礼之人唱道:“民女岳氏凝香,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岳凝香由着身边丫鬟扶着,款步迈过门槛,接过下人递来茶盏,先奉与彭怜,随即又取一杯茶盏,在洛潭烟面前盈盈跪倒施了一礼,恭声说道:“妾身岳氏,见过夫人!请姐姐饮茶!”
洛潭烟笑着接过茶盏,想着眼前女子便是那位险些成了彭怜正妻的岳凝香,心中自然生出比较之意,果然对方人比花娇,看着自有一股书卷之气,倒也有些欢喜,轻轻喝了一口说道:“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你我须同心协力,一起辅佐相公操持家事才是。”
“妾身谨遵姐姐吩咐。”岳凝香躬身一礼,随即退到一旁。
随即第二顶小轿掀开帘子,丫鬟扶出一位年轻女子,她同样一身盛装,双眼却左顾右盼,显然在轿中等得心急了些,眼珠乱转之间,显得灵动十足。
“民女许氏冰澜,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许冰澜快步入内,随手接过婢女递来茶盏,先敬彭怜道:“相公!”
彭怜接过茶盏浅饮一口,笑着点了点头。
许冰澜又与洛潭烟敬茶,浅笑说道:“妾身见过姐姐!”
她庄重行礼,却冲洛潭烟挤挤眼睛,极是调皮。
两女早就认识,彼此志趣相投,倒是比别人亲近一些,洛潭烟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笑着说道:“日后你我姐妹相夫教子,便是一家人了。”
许冰澜挤了挤眼睛,正要说话,却听彭怜小声说道:“快些,后面还有旁人呢……”
少女鼓起嘴巴,嘟囔了一句“讨厌”,便也站到一旁。
随即唱礼之人又道:“民女陈氏泉灵,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轿帘掀开,陈泉灵款步下来,由着丫鬟扶着进了厅堂,先敬彭怜,又敬洛潭烟,随即便对彭怜小声说道:“爹爹在上,女儿今日好生欢喜……”
洛潭烟也与她熟识,知道泉灵与彭怜有别样情愫,便也小声打趣道:“今日之后,你也要叫我一声『娘』了呢!”
陈泉灵转头看了母亲应白雪一眼,随即笑着对洛潭烟说道:“左右以后要与雪儿姐妹相称,正好叫您一声『娘』呢!”
两女相视一笑,陈泉灵自然退到一旁。
“民女陆氏生莲,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第四顶轿子走下一位宫装美妇,描眉画黛,浓妆淡抹,面上带着温和笑意,款款而行,仪态万千。
她性格温和,平素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此时也是云淡风轻,只是与彭怜敬茶时眉目传情,竟是情难自已。
洛潭烟与她也颇为相得,两女都于书法一道别有见解,自然彼此投缘,此番做了姐妹,洛潭烟仍是叮嘱两句走个过场,倒也未说别的。
在她之后,却听唱礼之人唱道:“民女迟氏月莲,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轿中走下一人,凤冠霞帔,金玉满头,面容秀丽,眼角浅浅一缕轻纹,不是别个,正是彭怜姨母岳池莲。
洛潭烟掩嘴轻笑,低声与彭怜说道:“雪儿倒是搞得好名堂,迟月莲,岳池莲,竟连一个字都不肯浪费呢!”
应白雪在厅中离得不远,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笑笑点头并不言语。
岳池莲款步入内,她如今改换名姓嫁入彭家,此后便再与许家无关,前尘往事俱成昨日黄花,她心中激动,对彭怜深施一礼,甜甜叫道:“相公!”
洛潭烟掩嘴娇笑,她已注意到丈夫腿间一片隆起,知道岳池莲姨母之尊却行妾室之礼,又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自然让彭怜心中意动。
应白雪也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她一旁观礼,自然不便说话,只是与洛潭烟相视会心一笑。
“妾身见过姐姐!姐姐万福!”岳池莲娇媚乖巧,想着自己日后便要仰人鼻息做人小妾,心中喜悦却又惴惴不安。
“今后还要仰仗莲姐姐辅佐妹妹操持家务,请入座吧!”
岳池莲去后,唱礼之人又道:“民女荣氏芙儿,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彭怜与洛潭烟相视一愣,听名字便能猜到,这位大概便是柳芙蓉,只是根本想不到,柳芙蓉怎么敢如此抛头露面?
却见轿帘抬起,一位宫装艳妇款步走了出来,她面上薄施粉黛,淡淡染着腮红檀口,眉目浅浅如画,步履姿态婀娜,妆容不再浓妆艳抹,竟与柳芙蓉平常大相径庭。
便是彭怜这般时时将她把玩搓揉之人,竟也未能一眼认出来,若不是明知这是舅母柳芙蓉,只怕难以相认。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奇神色,如此妆容技巧,实在神乎其技,让人叹为观止。
“奴奴见过相公,见过姐姐。”柳芙蓉语调嫣然,声音清脆宛如出谷黄鹂,盈盈一拜,奉上香茶。
彭怜接过茶盏,低声问道:“芙蓉儿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柳芙蓉嫣然一笑,轻声说道:“雪儿早有安排,托着倾城为奴换了妆容,眼角两腮俱都垫了秘药,脚上鞋子也垫高两寸,如此一来,便与平日不同,不怕被人认出来了。”
洛潭烟却问道:“家中如何安排的?莫要被人发觉才是?”
柳芙蓉恭谨答道:“妾身只说出来闲逛歇在别苑,那边有采蘩支应,想来不会有差错,一会儿妾身抓紧赶回去便是……”
彭怜摇头道:“实在有些冒险了……”
柳芙蓉深情目视彭怜说道:“今日机会难得,若是错过,奴只怕再无机会行此人伦治理……”
洛潭烟也道:“既来之则安之,荣芙儿,你且退下稍坐吧!”
柳芙蓉嫣然一笑,施施然退到一旁,毫不在意众人目光。
“民女练氏倾城,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轿帘掀开,走出一位高挑美妇,盛装粉黛,眉目传情,天生一股体态风流,便是屋中观礼之人,也都看得呼吸一窒。
彭怜纳妾,应白雪请了街坊几位德高望重之人前来观礼,一来显得隆重,二来也宣明彭家财力。
律法原本限定士庶纳妾多寡,只是礼崩乐坏,民间早已蓄妾成风,家中妻妾多寡,便是财势评判标准之一。
彭怜初时名声不显,如今中了举人,左邻右舍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当日中举,左邻右舍便各自送来贺礼,今日纳妾,两家也都各自派了人来观礼,见轿中诸女一个比一个艳丽非凡,不由瞠目结舌,暗叹彭怜年少风流果然了得。
练倾城媚意无边,虽也同样身着飞凤华服,却仿佛不着寸缕一般,座中男子无不侧目,只觉眼前妇人风情无边,只看一眼,便仿佛要将自己榨干一般。
早前他们看见应白雪洛潭烟美貌,已觉得天下绝色不过如此,此时再见练倾城,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女子极美之外,还能有这般极尽风流之韵致,让人一望便绮念丛生,而后神魂颠倒,不知所谓。
彭怜将一切看在眼里,极是得意,接过练倾城奉来香茶,笑着小声说道:“倾城今日做了新妇,心中可还有遗憾?”
练倾城嫣然一笑,轻声说道:“奴只盼与相公年年岁岁、暮暮朝朝,是否有个名分,倒是不放在心上。”
洛潭烟笑着说道:“姐姐心胸广大,自然不是凡人可比,只是做了相公妾室,将来生下一儿半女,岂不两全其美?”
练倾城笑道:“奴年届五十,哪里还能生儿育女,只盼日日夜夜服侍相公姐姐身前便好,再无其他奢望。”
等她下去,唱礼人再次唱道:“民女邢氏云萝,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轿帘一掀开,厅中“嗡”的一声,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轻声叹息,世间竟有如此绝美女子,
洛行云面容绝美,仅仅次于婆母岳溪菱,与练倾城、柳芙蓉平分秋色,韵味略逊,恬淡清纯却是犹胜,此时淡妆出轿,一身凤冠霞帔,自然惹来众人惊奇赞赏。
她款款而行,面上微微红润,低头冲彭怜与妹妹深施一礼,柔声说道:“妾身见过相公,见过夫人!”
洛潭烟掩嘴娇笑,随即说道:“雪儿倒是与你起了个好名字!邢云萝!以后你要听话哦!”
洛行云瞪她一眼,却仍谦恭一礼,娇声说道:“妾身自然谨遵姐姐吩咐!”
姐妹两个心意相通,自然不必多言,等洛行云退到一旁,唱礼人又唱道:“民女邱氏水澜,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
轿帘掀开,一位宫装美妇走下轿来,她眉宇间一抹娇羞之意,举手投足却又成熟稳重,别样反差之下,秀美面容虽不如之前洛行云惹人注目,却又别有一番韵致引人遐思。
见过柳芙蓉风情、练倾城妩媚、洛行云秀美,众人只道再无新鲜体验,此时得见栾秋水,却觉得世间女子果然各有不同,竟能有女子生得这般美貌,一身浓郁熟媚风情,却又面带娇羞宛如二八少女,让人一见倾心,只想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一亲芳泽。
她在厅外一站,便与厅中应白雪交相呼应,两女都是成熟年纪,却又美如少女,举手投足一股成熟韵味,让人难猜芳龄几何,众人左顾右盼,看着彭怜便更是艳羡不已。
相比之眼,练倾城身上媚意太重,却无人注意到她那般秀美容颜,也与自身熟媚气质相左,其中不同,却只有彭怜才能亲身体会。
栾秋水款步而来,她如今起死回生,真个重新投胎做人一般,此时见到小女儿,心情自然激动,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摔倒,应白雪眼疾手快过去将她扶住,两妇站在一起,便如珠联璧合,瞬间满室皆芳。
“妾身见过相公,见过……见过姐姐!”栾秋水娇羞一礼,叫女儿这声“姐姐”多少便有些不自然。
彭怜轻轻点头,洛潭烟则道:“母亲……澜儿请起!今后你我姐妹相伴,再也不可分离才是……”
她话中饱含深情,众位观礼之人自然不明究竟,只当两人有旧,倒也不疑有他。
栾秋水缓步退到一旁,与女儿洛行云站在一处,母女窃窃私语,一解离别之苦。
唱礼人最后道:“民女凌氏溪月,入彭宅为妾,见过主母,跪拜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