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官一任

        溪槐县衙。

        彭怜推门而入,冲上首吕锡通行礼道:“下官见过大人!”

        “彭大人来啦!快快请坐,快快请坐!”吕锡通放下手中书卷,笑盈盈问道:“年关将至,彭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回省里家中过年?”

        彭怜笑道:“下官家离得近,这几天又下了几场大雪,怕路上湿滑,所以耽搁几日,二十九上路便可,左右半日上下便能到家。”

        吕锡通点点头,叹气说道:“彭大人倒是命好,不像老夫,少小离家,至今已经多年未曾归乡省亲,山水迢迢,不能远行啊!”

        “大人牧守一方为国尽忠,堪为我辈楷模!”

        “嗳!老夫当不起彭大人如此夸奖!”吕锡通笑着摆手摇头,随即说道:“老夫听说,昨夜彭大人连夜离了高府?没试试高家的扬州瘦马?”

        彭怜笑笑摇头:“下官酒醉,一时失态,倒让大人见笑了!只是家中小妾独居不敢,下官心中惦记,这才连夜回来,倒是未有机缘,见识见识高家姬妾的风月。”

        “也好,也好!少年人洁身自好,自然为的远大前程,老夫当年初入官场,便也和你一样,一片雄心壮志,誓要有一番大作为,只是如今年届不惑,却依然一事无成,可悲可叹啊!”

        “大人正是盛年,何必如此感慨?来年考功晋升,前程不可限量,下官这里先祝大人官路亨通,鹏程万里!”

        “借彭大人吉言!”吕锡通微微拱手,随即笑道:“只是老夫为官多年,倒也有些心得,今日得空,倒想与彭大人聊聊。”

        彭怜心说“来了”,这吕锡通平白无故找自己过来叙话,必然心有所图,只是到底是为的什么,他却猜不出来。

        “老夫在四个地方做过县令,有穷乡僻壤所在,也有富贵荣华之地,不论贫富贵贱,老夫都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彭大人可知为何?”

        彭怜摇头,故作诚恳虚心求教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指点!”

        “关键便在这『如鱼得水』四字!何为鱼?本官便是鱼!何为水?”吕锡通卖了个关子。

        “百姓是水?”

        “错!大错特错!”吕锡通声音忽然变大起来,朗声道:“这水,从来就不是百姓!这水,是县中达官显贵,是乡里耆老乡绅,是村中富贵人家!”

        “百姓?哼!”吕锡通眼中现出不屑神色,摇头说道:“百姓田无半亩,屋无几间,银无几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一群愚民罢了!”

        彭怜未置可否,仍是静静听着。

        吕锡通又道:“自秦以降,便是郡县治、天下安,历来改朝换代,可见割了哪个乡绅的头么?”

        彭怜熟读经史子集,这些倒是难不倒他,只是其中微言大义,精妙之处却并非他的长项,他心中暗想,若是爱妻洛潭烟在此,大概能与吕锡通争辩一二。

        他凑趣问道:“难道就没有被杀头的士绅么?”

        吕锡通得意摇头,“便是有,也不过是分化拉拢、借力打力、成王败寇而已,张家灭门,李家便要接过来田产土地,浩瀚青史如烟而去,不过换个名姓而已,却又有何分别?”

        彭怜原本以为,吕锡通碌碌无为,大概便是平庸之辈,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小瞧了他,此人一榜进士出身,腹中果然有些东西,尽管听着像是歪门邪道,却也颇有见地。

        吕锡通又道:“老夫出仕为官至今,哪一任上不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这第二个关键,便是『左右』二字。”

        他抬手一指前院大堂,微笑说道:“那大堂上写着『明镜高悬』四字,你可知何意?何谓『明镜』?如何『高悬』?”

        见彭怜摇头,吕锡通得意说道:“你我为官,便是这天上明月,看着世间你争我夺、勾心斗角,既不偏袒一方,也要两不想帮,只是居中调停,利害兼顾,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菩萨心肠,更要得饶人处且饶人!财色之外,尚有意气之争,切莫树立仇敌,真把人逼得急了,也是会狗急跳墙的!”

        彭怜很想问一句,这个“狗”是不是高文杰,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口,只是说道:“大人指教的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下官这个教谕也做不得一辈子,总要为自己留个出路才是!”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吕锡通一挑拇指,对彭怜点头笑道:“老夫当年若是有人对我说这样一番话,不知要少走多少弯路!彭大人少年得志,千万要以老夫为前车之鉴,不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免得到头来和老夫一般,年届四十还在七品官阶上蹉跎岁月……”

        两人交浅言深,彭怜知道吕锡通受人之托提点自己,却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便是吕锡通如今这般八面玲珑、滑不留手,当年初入官场时,怕也是满怀雄心壮志、想要大有一番作为的。

        强如江涴贵为三品大员,不也在知州任上清淡无为?吕锡通一个知县,却能与高家大爷分庭抗礼、有来有回,不得不说是个异数。

        只是彭怜不知,相比于高家大爷,高家太爷却要强势的多、玲珑得多,便是吕锡通与高家太爷相见也要执晚辈之礼,可怜高家老太爷一世英明,最后却死于蒙昧幼子之手,不能不说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吕锡通生怕彭怜听不进去,又叮嘱道:“高家如今失了主心骨,正是上下人心惶惶之际,彭大人将那岑氏养在县学里面,又总去大牢探望那死囚冷氏,高文杰见了自然担惊受怕、心急如焚,几次三番找到老夫,求我居中说项,彭大人不妨看在老夫面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将那岑氏打发出去如何?”

        “高家大爷虽然格局心胸小些,不如高家老太爷许多,却也是个能做事的,彭大人与他行个方便,将来必然好处多多,这云州一地,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树此强敌,彭大人以为如何?”

        彭怜见吕锡通从郡县治理说到为人处世,最终还是为高家说项,自己虽然有意遮掩,但岑氏在县学小住却是不可掩盖的事实,纵然自己做得如何隐秘,终究在高家人眼中,自己还是个外人,这般特立独行,终究令其寝食难安。

        高家打通了云州上下所有关节,本也不太在意彭怜微薄之力,只是吕锡通素来稳重,力劝高文杰拿下彭怜,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尤其彭怜年纪轻轻便能从举人选任教谕,传言又与江涴交好,若非背景深厚,怎能如此年纪便脱颖而出?

        心中想清究竟,彭怜拱手笑道:“大人容禀,下官只是看那岑氏可怜,内子也萌生恻隐之心,这才将她留在县学暂住,等她伤势痊愈,再将她打发出去便是!下官心中只是想着,若是由她横死街头,或者出去大吵大嚷,总是有损大人与我等颜面,倒不如这般将她圈着省心些……”

        吕锡通深深看了彭怜一眼,随即笑道:“彭大人思虑深远,倒是老夫想得差了,若是果然如此,我想高家大爷必然是会领彭大人的情的。”

        “能为大人分忧,下官荣幸之至,至于高家如何,下官日后定然小心应对,不让大人操心。”彭怜态度恭谨,任谁也看不出他真实心思。

        他年纪不大,却因为熟读经史子集,身边又有应白雪练倾城这般世情练达之人相佐,不过两年光景,便已今非昔比,这半月来与溪槐县城官场中人彼此切磋琢磨,如今渐渐锋芒内敛,为人处世更加圆润,任谁也想不到,他这般面如春风,背地里却做着要高家灭门的举动。

        一旦谋反证据做实,高家便是满门抄斩,便连家奴鸡犬都不会放过,彭怜深知其害,也曾动过恻隐之心,但蒋明聪所言却也有些道理,总要有人为这些事付出代价,不是天下百姓,便只能是高家上下。

        当权者为了一己私利,陷亲人于险地,只是可怜了高家上下一众无辜之人。

        彭怜心中暗暗叹息,又说了许多奉承话语,临别时送上纹银百两银票算是节礼,那吕锡通也不以为意坦然收了,暗赞彭怜识数,只将彭怜送出门去,这才回到后宅,将银票交给妻子樊氏。

        樊氏接过银票,笑着对吕锡通说道:“这彭怜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为官这才一月,已经与老爷送了两百两银子,想必家中富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

        吕锡通拈须微笑,他不敢收高家的银子,自己下属的年节孝敬却是收得心安理得,此时闻言笑道:“如此小小年纪便能选官,家中必然背景深厚,我差人打探过,只说与知州大人有旧,至于父母是谁,却是讳莫如深,保不齐便是哪位达官贵人的私生儿子,如今长大成人,便要开门立户了。”

        樊氏笑着点头,随即说道:“妾身已经安排妥当,账上划出一万两银子,老爷挑个日子抽空出去一趟,江涴与李正龙那里总要提前打点才是。”

        吕锡通闻言一阵肉痛,惋惜说道:“要送这许多银子么?江涴也就算了,那李正龙何德何能,受得起这许多金钱?”

        樊氏摇头一笑,说道:“老爷要做大事,便不可在银钱上小气!虽说江涴才是关键,李正龙这里却也不能落下,他说句好话未必成事,说句坏话却一定会坏事!这一万两妾身还觉得少了,只是如今只能凑出这些来,与那李正龙两千两,江涴八千两,倒也算是够用了。”

        吕锡通无奈点头,“也罢!这几日正好要去面见两位大人,到时候为夫送与他们便是!”

        彭怜离了县衙,自然不知吕锡通也有自己无奈之事,他回到县学,却正见周训导在门口逡巡不去,彭怜下了轿子,故意轻咳一声,提醒周训导自己到了。

        周训导年纪不小,见状赶忙过来,与彭怜深施一礼,小声说道:“下官见过大人!”

        “周训导在此何事?”彭怜有些好奇,两人在厅中落座,这才好奇问起。

        “下官……下官……”周训导脸色涨红,半晌才道:“下官前些日子生病,耽误了县学事体,大人宽宥待人,未曾……与下官一般见识,下官心中感佩,眼下年关将至,特来……特来拜会大人,区区心意,不成敬意……”

        他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总算勉强说完,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里面沉甸甸的,大概便是银锭。

        彭怜看着周训导将钱袋放在自己身边桌上,心中颇为好笑,自己刚送了吕锡通一百两银子,这就看到回头钱了?

        他将钱袋轻轻推了推,笑着说道:“周大人不必客气,你家中用度也不宽裕,就不必在我这里破费了。你我同僚一场,些许小事,却不必放在心上。”

        周训导见他不收,表情有些急切起来,声音渐大说道:“大人……大人不收,可是……可是心里仍然怪罪下官不识……不识进退?”

        彭怜笑着摇头,“县学诸事,还要指望周大人!彭某才疏学浅,于治学一道浅薄无知,若不是两位训导大人辅佐,哪里能将这县学治理妥当?周大人之前有病在家,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彭某虽不敢自称心胸宽广,却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周大人尽管放心,这些银钱且收回去,与嫂夫人买些头面,给孩子们买些年货吃食,不必破费在彭某身上了!”

        “可……可是昨日王大人送礼,大人如何……如何就收了?”周训导越是急切,口吃便更加严重起来。

        彭怜一愣,随即笑道:“此事我却不知,稍待我问过内子便见分晓。你我相识不久,日后相处长了,周大人便知彭某人品如何,今日这银子,还是先拿回去吧!”

        周训导见彭怜坚持,也不再强求,只是红着脸取了钱袋拱手告退,他去后不久,又来了两位嘱托,意思也要送礼,都被彭怜婉拒。

        一直快到天黑,练倾城这才回来,她一身白衣,在雪后屋檐上奔行更加方便,此时夜色深了,倒不及黑衣便利。

        彭怜等在后院,将爱妾抱进怀中,笑着问道:“见到雨荷了?”

        练倾城轻轻点头,抱紧丈夫说道:“她这三年没少担惊受怕,就怕被人再卖入青楼,相公要覆灭高家,可要将雨荷摘洗出来,莫要被株连才好……”

        她说得心有余悸,彭怜知道当年林家便是事涉谋反,这才株连九族,若非她福大命大,只怕早就死在兵荒马乱之中了。

        彭怜点头说道:“等蒋明聪来时我便与他说,雨荷是我内应,到时将功补过,想来罪不至死,便是真个要被株连,咱们使个手段,用个李代桃僵之计,将她替换出来便是。”

        练倾城温柔点头,彭怜又问道:“今日周训导来与我送礼,说昨日王训导来送礼了,可是倾城收下的?”

        练倾城笑着点头说道:“昨日傍晚相公赴高家酒宴,奴接待的王训导,他留下了五十两银票,奴不好与他客气撕扯便先收下了,若非昨夜相公回来后奴心绪不宁,这事儿倒也不至于忘得这般干净……”

        昨夜练倾城大喜大悲,接连知道两个女儿的消息,自然没有心思说这般小事,彭怜心中了然,只是说道:“周训导耿直倔强,能这般来见我,怕是也是无奈之举,我将他打发回去,银子却是没收。”

        练倾城笑道:“他这般人物都能拉下脸来送礼,想来也是逼到极点了,只是相公不收,怕是他会更加胡思乱想了。”

        “倾城可是觉着为夫做的错了?”

        练倾城温柔笑道:“相公所为倒也谈不上对错,只是官场中人不比寻常百姓,相公以为不收这节礼是为了周训导好,只是这片好心,周训导却未必领情。且不说他家里是否缺这几十两银子,便是真缺,也不至于在相公这里找补。相公如今不收他礼金,奴又收了王训导的,两相对比,只怕他更加胡思乱想,到时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怕是反而不美。”

        “官场中人,炭敬、冰敬本就寻常,一级一级相送,若是都如相公这般体察下情,或者家中富庶不去收礼,又如何能令下属心安?敬者尚且如此,不敬之人又该如何处置?”练倾城说得婉转,毕竟如今彭怜也是官府老爷,她只是家中小妾,自然不能说得太重。

        “便如相公去与吕县令送礼,若他坚决不收,相公心里如何想法?相公豁达通透,那周训导却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此将他推了出去,日后只怕多生枝节……”

        彭怜情知练倾城所言有理,闻言问道:“那依倾城之意,为夫该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练倾城笑道:“奴没做过官,只是觉得这世间道理大致相通,那周训导来拜谒相公,也不是为名为利,只是为了日后在相公手下自在一些,如此这般,相公便收了银子,日后与他方便,当责罚时少责罚些,当奖励时多奖励些,如此倒也够了。至于若有具体事体来求相公,那便另当别论,倒是不必混为一谈。”

        彭兰抱住美妾,在她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笑道:“倾城果然灵慧,为夫有你辅佐,竟觉得宰相都能做得了!”

        练倾城娇滴滴抱住丈夫,柔媚低声耳语道:“相公人中龙凤,便是天子都做得,区区宰相,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