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草木萧瑟,秋意渐浓。
彭怜一马当先,一身白色襦衫,鲜衣怒马,得意非凡。
其后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一个红衣妇人面拢轻纱,却依然难掩姣好面容,虽穿着秋装,身形曼妙之处依然依稀可见。
一匹玄黑色大马与她并辔而行,马上端坐一位妙龄少女,一身水蓝色衣衫,仿佛天地间最动人一抹亮色。
“烟儿!骑一会儿就上车来吧!看颠坏了身子!”车窗帘子挑起,露出一张风韵动人的俏脸,她面容精致如花,施了淡淡妆容,眉宇间有股成熟美态,却看不出真实年纪。
“娘!我都多大了!颠不坏的!”洛潭烟看了眼应白雪,羡慕说道:“我要是有雪儿姐姐这般骑术,以后就再也不肯坐车了!”
应白雪勒住缰绳,与洛潭烟保持距离,不至于将她落下太多,微笑说道:“骑马风驰电掣,坐车一步三摇,各有各的好,只是骑马久了会将双腿内侧磨得粗糙,到时相公不喜,莫要怪姐姐没提醒你!”
二人原本差了一辈,如今自然姐妹相称,倒也毫不奇怪。
洛潭烟听了一笑,说道:“又不是总骑,偶尔骑一骑,应该无妨的吧!”
两女言笑晏晏,车上也是莺莺燕燕。
栾秋水放下窗帘,对女儿洛行云说道:“你这做姐姐的,也不说管管她!”
洛行云一脸委屈说道:“您这做母亲的都管不住她,我说话有有甚么用?更何况将来人家可是彭家大妇,便连您都要叫一声『姐姐』,女儿失心疯了么,去管未来主母!”
栾秋水被女儿说得俏脸一红,随即嗫嚅道:“从小她便怕你,你说终归是管用的……”
“可算了吧!那是以前!她如今越来越有主见,那股子蛮劲上来,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练氏忝为车夫,不避风尘仆仆,车外笑着说道:“这般年纪心性跳脱,愿意骑就多骑一会儿,莫说水儿将来还要叫烟儿姐姐,便是没这层关系,也不能一直这么管着才是。”
她年纪更长,养育女子却是经验丰富,自然不是栾秋水可比。
栾秋水病重多年,一直与一双爱女陪伴甚少,如今身体康健,自然便有补偿之心,只是女儿们都已长大成人,却不是小时候那般模样,尤其如今尤其做了彭怜妻妾,自然有些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栾秋水知道自己理亏,便也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道:“儿大不由娘!也就由她去吧!将来且看相公如何管束她了!”
洛行云也笑道:“刚才相公在车上疼爱母亲和女儿,烟儿一旁相佐,如此琴瑟和谐,相公又哪里舍得管教她?烟儿知书达礼,有时不过是少年心性,母亲放宽心便是,真嫁过了门,怕是比女儿还要端庄持重呢!”
被女儿提起方才车中旖旎,栾秋水不由面红耳赤,那彭怜非要在官道上马车里与自己求欢,美到极点时若非咬住了情郎衣衫,只怕便要叫得官路上人尽皆知了。
一行六人,彭怜与应白雪、练倾城都可驭车,彭怜便干脆辞了车夫,自己亲自驾车,只是他新中了举人,身份自然金贵,哪里能让他一直驾车,一来二去,他便钻进车厢里与众女亲热欢爱,一路上欢歌笑语,却似早春出游一般。
“相公也是宠她,只怕就是过了门,也不会多说一句。”栾秋水对女儿的说法不以为然。
“母亲这般得相公欢心,便是女儿看了心里都要泛酸,若说受宠,母亲才是最被相公宠爱万千的那个吧?”洛行云打趣母亲,随即笑道:“女儿算是发现了,相公对婆母、母亲还有倾城姐姐,似乎都格外看重,我们姐妹,倒像是个添头一般!”
栾秋水一脸娇羞,车外练倾城却笑道:“相公未及弱冠,之前因为溪菱婆母的缘故,自然对熟媚女子多用心些,等慢慢他年岁渐长,只怕对你们这些年轻女子便更加在意了,此乃人之常情,便是相公这般人物,自然也不例外。”
栾秋水也道:“只是格外喜欢折辱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罢了,每每欢好时逼着人又叫『哥哥』又叫『爹爹』的,生怕被人觉得自己小了……”
洛行云抚掌笑道:“那母亲不喜欢这么叫么?一会儿可要告诉爹爹!”
她娇俏促狭,惹来栾秋水一阵娇羞哀求:“好孩子!千万别与他说!若说了又要折磨为娘……”
“那娘亲不喜欢他折磨么?”
“喜欢是喜欢……就是……也不能总这样呀……”
“噢,那我一会儿告诉爹爹,一定让娘亲称心如意!”
栾秋水面容一苦,抱住女儿香肩低声道:“好云儿!好姐姐!千万莫与他说好不好!”
母亲软语相求,一声“姐姐”把洛行云叫得筋骨酥软,她附在母亲耳边小声道:“母亲这般风骚,难怪相公爱你成痴,女儿算是明白了,难怪相公最疼你们几个,床笫间这般风骚妩媚,便是我是男人,怕也要沉溺其中吧!”
众女之中,练倾城起于青楼,应白雪栾秋水虽都是良家女子,却也是经历过生死劫难之人,三人受彭怜解救死而复生之后大彻大悟,再与彭怜相知相爱,便如花开二度、人再少年,自然倾注全部心意,只将彭怜当作天和地一般看待,尽心尽力之处,自然要比旁人强出甚多。
洛行云心中暗自提醒自己,日后也要学着婆母母亲,曲意逢迎,风情无限,倒是不能被她们专美于前。
“两个宝贝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车帘一挑,现出彭怜俊俏面庞,少年笑着说道:“前面不远就要兴盛府了!”
栾秋水探头一看,果然远处城门依稀在望,她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担心,深情问彭怜道:“相公何时着人过府提亲,奴要提前回去的罢?莫等到你都入府了,奴还在相公家里住着,到时岂不不成体统?”
“雪儿早有安排,水儿放心便是,一会儿入城,我便派车将你们母女二人先送回去,提亲之事,明日便有着落,岳母师娘不用担心。”
栾秋水嗔他一眼,娇滴滴喜滋滋的点了点头。
入城之前,应白雪与洛潭烟都下马上车,彭怜一人在前,练倾城女扮男装与应白雪驭车在后,施施然进了兴盛府。
时隔半年,故地重游,彭怜心中感慨万千,彼时自己赴省院试,只是个平常读书人,如今再回来时,已是举人身份、半个官身了,与一县父母便能平起平坐,与知府大人也说得上话了。
他心中豪情万丈,原本淡薄的名利之心忽而渐渐泛起,便有心思要继续科考,光耀门楣。
回到府中,却见大门紧闭,寂静无声,彭怜眉头轻皱,迈上台阶敲了敲门,过了半晌,才有个小厮开了角门探头出来,轻声喝道:“敲什么敲!你找谁!”
彭怜不由一愣,正要说话,应白雪却从后面过来,一脚将门踹开,那门子被门扇带飞,摔出去好远一段距离。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赶来府里撒野!你们可知道,我家主人……”
“徐三呢!”应白雪柳眉倒竖,沉声暴喝,宛如春雷炸响,声振屋瓦。
“徐……”小厮话说一半,却见远处门房一个男子提着裤子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提鞋,三步并做两步衣衫不整跌跌撞撞爬了过来,跪倒在地叩头说道:“小的不知道老爷夫人今日回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应白雪冷哼一声,“徐三,我答应了说将来搬走,这房子留给你,可没说这片家业就留给了你!我走才不过数月,你便敢随便安排心腹进府了么!”
徐三看着柳芙蓉手上宝剑,已是吓得肝胆俱裂,恶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那小厮怕不是被他杀死千遍万遍了,他不住将头叩在地上,磕得青石地板当当作响,不住声说道:“老爷饶命!夫人饶命!他是小的新娶小妾的弟弟,平常闲来无事,便来府里应门!小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般胡来,随意安插心腹进府啊!夫人明鉴啊!”
洛行云后面下车,凑到应白雪耳边小声说道:“此时母亲妹妹还在车上,婆母先忍忍怒气,日后慢慢发落他不迟。”
应白雪随即点头,冷哼一声说道:“这事日后再说!我且问你,这几日洛家夫人小姐出府游玩,可有人过来探访?”
“小的按夫人吩咐,平常大门紧闭,谁来叫都不肯开的!府里面的老规矩,后院院子谁都不许进去,每日里三餐照做,都是小的亲自送去的!”
应白雪满意点头,随即指着彭怜说道:“倒要说与你知,如今咱家老爷中了举人,已经是实实在在有了官身,你小心伺候着,我自然亏不了你。若是动了歪心思,莫说你了,便是你那新娶回家的妻妾,到时候怕也要遭了横祸!你可听清楚了么!”
徐三头上都磕出血来,他却丝毫不敢去擦,只是不住叩头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小的能给举人老爷当牛做马,那是上辈子修来的夫妻,将来说出去,也是脸上有光彩的!”
应白雪不再理他,转身对练氏说道:“如今之计,还要再劳烦姐姐,将水儿母女送回洛府,家里乌烟瘴气,只怕眼多嘴杂,多有不便。”
练氏点点头道:“这倒不算什么,我且现将她二人送回家去,一会儿再悄悄回来便是。”
等马车走远,应白雪这才与洛行云一道陪着彭怜进府。
当年应白雪为彭怜方便,府中并未多请丫鬟仆妇,只雇了些必须之人,只限他们在前院活动,若非如此,她也不敢让栾秋水母女轻易离开府城赴省与彭怜私会。
但如今看来,徐三既然敢将自己的便宜舅子安排进府,只怕还有别的肆意妄为之处,此人心思已变,她离家不过半年光景,中馈无人他便如此膨胀,如今看来,只怕再也容他不得。
她小心谨慎,将彭怜与儿媳送到后院,便一人出来,命徐三将府里所有下人召集起来,到前厅训话。
徐三眼神飘忽不定,应白雪看在眼里,却装作若无其事,等到下人们到齐了,院里乱哄哄站了一排人,她才抬起头来,深深看了徐三一眼。
“都站好了,听夫人训话!”徐三大喝一声,院中瞬时安静了下来。
徐三一脸得意,随即回过神来,躬身面向应白雪,前倨后恭,可见一斑。
应白雪不以为意,随手要去拿茶,却见桌上空空,她心中愠怒,面上却云淡风轻,若无其事淡然说道:“大概你们平日里只知道有徐三爷,不知道我这个主母,这样也好,以后这片家业留给他,我也能放心了。”
众人见她态度和善,自然觉得徐管家果然手段过人,将主母拿捏得死死地,愈发觉得自己之前做得对了。
徐三却素知应白雪为人,莫说她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便是心机深沉,自己也都是听说过和领教过的,此时她这般和颜悦色,当真还不如打自己一顿来得让人放心,他面色瞬间惨白,知道情况有些不妙。
应白雪先后点了几个下人进屋单独问话,最长的一个说了大半个时辰,最短的一个只说了盏茶光景,徐三守在门外,不敢凑过去听,等这几人出来再去问,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应白雪眼光毒辣,挑的这几个人要么性子稳重,要么秉性刚强,都是平日里与徐三来往不多或不怎么服他的,只这一来,便让他心中惶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也有一个,平日里与他也是阿谀奉承,得了他不少好处,今日去问,那人却忽然转了性子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徐三更觉不妙,没等想出对策,却被应白雪吩咐一人将他叫进房里。
徐三恭谨进屋,垂手立在一旁,却见应白雪端起新沏好的茶水,轻轻吹了口盏中热气,笑着说道:“徐三,你是我曾经在陈家时府中旧人,可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以岳母身份下嫁彭郎的,算得上是我的心腹了。”
徐三连忙躬身道:“是,不是夫人抬举,小的现在也只是个平常下人,断无今日这般显贵。”
“你可知道,我能将你抬举起来,也能将你打落尘埃?”应白雪美目一翻,淡然说道:“方才进来又出去这十三人里,有多少是你笼络不住的,有多少又是我提前埋下的钉子,你可知道?”
徐三悚然一惊,怔怔看着应白雪,木然摇头道:“小……小的不知……”
“那你想过没有,掌握着如此关系重大的隐秘,最是容易被主家猜忌,你贪财好色也就罢了,我且当你是自污之举,但擅入后园,可想过会是如何后果?”
徐三扑通一声跪倒,脸色惨白说道:“小的……小的一时糊涂……只是想着……想着后院无人……便……便提前享受一番……做……做老爷的美……”
“混账!”应白雪暴喝一声,愠怒说道:“你是当我立下的规矩都是儿戏么!你这般随意出入,谁还肯信洛家夫人小姐还在府里!我对你委以重任,你便这么回报我么!”
徐三明白过来,瞬间心丧若死,不住叩头,头上伤口未好,重新渗出血来。
应白雪也不理他,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相公让我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动不动就拔剑杀人,这次算你命大……”
“你想隔绝中外,想架空了我,却也不想想,是谁给你的本钱,是谁给你的权势,是谁抬举你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应白雪柳眉倒竖,冷冷注视徐三说道:“我能将你抬举起来,也能轻而易举就毁了你!早与你说过,刘权之死,殷鉴不远,你可听了么!”
徐三吓得心胆俱裂,哭哭啼啼说道:“夫人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没敢想隔绝中外架空了您,只是您去了这半年,少夫人对小人颇为信任,外宅一应事务都由小人负责,时间一久,小人胆子就大了,就……夫人!小的再也不敢了!求你给小人一次机会!让小的将功赎罪!求你了,夫人!”
忽然窗外传来吵闹哭声,徐三听得一愣,随即醒过神来,却听应白雪说道:“你那一妻一妾也就算了,又私藏了几个丫鬟,平日中饱私囊,想来屋里也藏了不少银钱,咱们说话这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去搜了出来,一起出去看看吧!”
应白雪推门而出,却见庭院之中站满了人,靠近厅门台阶之下跪坐着三四个女子,各个花容月貌颇有姿色,她们面前,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几个方才应白雪叫进去问话的男子围在周围,手上拿着棍棒刀叉,显得威风凛凛,全然不是平时模样。
“人脏俱在,徐三你有何话说!”
徐三一旁站着,闻言心丧若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将本就受伤的额头又磕在地上,不住声哀求道:“夫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这般吓得屁滚尿流,院中诸人却有些难以置信,这徐三平日里作威作福,今日这般三两下被人打落尘埃,实在是出人意料。
他平常恩威并施,自以为早将下人们笼络成了铁桶一块,这偌大府邸早晚便是自己的,是以从不收敛,哪里知道,应白雪从一开始就在他身边镶了钉子。
他早就忘了前任刘权如何死的,人性贪婪,本就别无二致。
应白雪心中并不如何得意,反而暗自自责,她只为取悦彭怜,又不愿翠竹等丫鬟生怨,这才将众人都一起接去了省城,内宅没了坐镇之人,这徐三自然得意忘形,如此一来,栾秋水母女来此探亲,最后竟不知去向,这若是传了出去,莫说洛家名声受损,便是彭怜,怕也要牵连不小。
此时木已成舟,后悔也是莫及,应白雪无奈叹气,低头与那徐三小声说道:“此去见官,我盼你守口如瓶,如此一来,还能留下一条性命,若是敢胡言乱语,小心你这一家老小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