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一早,彭宅管家蔡安便即早早起床,昨夜院中燃了不少华灯,夜里燃放烟火,不小心点燃了后园枯草,他领着下人们忙到后半夜这才处置妥当,早晨天不亮便起来了,吆喝众人抓紧收拾妥当。
“老爷今日在家,你们可都上着心些,若是有了纰漏,小心夫人扒了你们的皮!”
他口中所言“夫人”,自然不是宽宏大度、笑容和煦的主母洛行云,而是那位惯穿红衣、名字却叫“白雪”的应夫人。
当日众人都见过应白雪迁怒家奴,险些便要当场杖毙,不是潭烟主母劝阻,当时便要弄出人命来,自那以后,下人们对这位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应白雪无比惧怕,反倒对主母洛行云尊敬居多。
众位家丁将院中灯笼残骸收拾妥当,仔细拆检分类处置,正忙碌间,却听后门吱呀一响,闪出一道火红身影来。
那妇人穿着一件大红披风,眉目如画,英姿勃发,虽小腹微隆,却难掩身上浓郁风情,任谁见了,都要心神荡漾、想入非非。
众人却是有这贼心没这贼胆,无不吓得心里一突,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应白雪怎的也起的如此之早。
“蔡安!”应白雪双手拢在胸前,合拢披风抵挡晨间寒气,免得冲撞胎儿,她轻声唤过蔡安,吩咐说道:“老爷今日在家,吩咐厨下,饭菜多用些心思,一会儿早餐按常例准备两份交予翠竹,一份送夫人房里,一份送到荣妹妹房里,随老爷在哪里用餐都好。”
蔡安一一记下,神态恭谨至极。
“备好车马,老爷今日怕要出门去舅姥爷家探亲,真个要去的话,安排两个精干的小厮随着……”
应白雪边走边说,言语极有条理,竟是丝毫不乱,“后园子规划设计,今日也要请了画师过来,正好趁着这几日老爷在家,将园子设计定下来,天气渐暖,也要抓紧开工才是。”
“家里如今没有田产,这般每日采买,虽也过得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前我与几家房牙问过,城北有三百亩地在售,城南还有一百五十亩水田也有意转手,今日你便差人出去打探清楚,除了这些田产,左右田地都是城中谁家的,若是价格合适便于买卖,咱们便一起下手……”
应白雪抬眼看了东边一眼,随即说道:“这田产最好是能连成一片,若是不然,经管起来倒要费一番周章,此事你放在心上,倒是不必急于一时。”
她又叮嘱蔡安一番,这才进了后院角门,沿着夹道,来到原本为柳芙蓉所留、如今住着岑氏母女的跨院。
彭宅一妻十一妾,正妻洛潭烟所居为四间跨院西边正房,而后十一位小妾,按照入门时间早晚排序,依次便是应白雪、岳凝香、许冰澜、陈泉灵、陆生莲、岳池莲、柳芙蓉、练倾城、洛行云、栾秋水、岳溪菱。
众女之中,应白雪入门最早,岳凝香、许冰澜、陈泉灵则是官府登记在册的彭宅小妾,彭宅房舍排布便也由此而来。
应白雪母女婆媳三人住在西首头间院落,泉灵住在正房,应白雪住西厢房,洛行云住东厢房。
往东便是洛潭烟所居院落,她是彭家主母,自然自己住着正房,母亲栾秋水住在东边厢房,西边厢房则与应白雪院落东厢房打通,彭怜当时全家淫乱便是在此。
再往东一间院落,便是岳溪菱所居,她是彭家小妾,却也是众女婆母,因着这双重身份,便由她取代了岳凝香位置住了正房,东边厢房住着练倾城,西边厢房则留给柳芙蓉,如今空着,正好安置岑氏母女,还有那位香艳女尼
最东边一间院落,则是岳池莲母女婆媳三人所居,五间正房一分为二,岳凝香、许冰澜分居左右,岳池莲住着西厢房,陆生莲则住着东边厢房。
家中姐妹有增无减,房舍虽大,却已是捉襟见肘,应白雪心里暗自筹划,日后如何扩建,房舍如何分配,不觉来到岳溪菱院子门前,这才推门而入,进了院子。
岳溪菱房里丫鬟早已起了,此时屋中亮灯,进进出出正自忙碌,见她进来连忙请安。
应白雪笑笑摆手,在院中轻轻跺了跺脚,片刻过后,便见西边厢房房门开了,彭怜披衣出来,笑着问道:“雪儿起的倒早,这般跺脚呼唤为夫,不怕惊了腹中胎儿么?”
应白雪嫣然一笑,“奴扰了相公美梦,还请相公恕罪!不知相公昨夜一番忙碌,冷家两位妹妹可侍奉得宜么?”
彭怜过去将美妇揽在怀里搓揉一番,笑着骂道:“偏你个骚蹄子惯会拈酸呷醋!说吧,这么早过来找我何事?”
应白雪款款偎入丈夫怀里,毫不在意远处窗棂人影一闪而过,她轻声笑道:“奴来不过几桩事体,一来相公在哪用早餐,是在此处与婆母一道,还是去与潭烟姐姐一起?”
“去请潭烟过来,与母亲一起吃吧!”
应白雪所言,全无与岑氏母女共进早餐一项,彭怜自然心知肚明妇人心意,如此立威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却也知道,众女自有相处之道,自己却不能随意掺杂其中。
无论是正妻潭烟还是应白雪,众女俱都极有分寸,彭怜心中有数,家中女子众多,若是各个恃宠生娇、争风吃醋,只怕家宅不宁、后院失火,因此对此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放在心上。
“二来相公今日可要出门?奴已吩咐备下马车,若是去岳府省亲,奴好知会凝香妹子一声,免得到时仓促。”
“就你像是为夫腹中蛔虫一般!”彭怜捏捏美妇脸颊,笑着说道:“先去岳府一趟拜会舅父舅母,下午若有闲暇,还要往城西一趟,故人托付妻儿,总要过去拜会一番才是。”
应白雪掩嘴娇笑,“这位故人倒是个心大的,也敢把娇妻托付给相公,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彭怜佯怒说道:“在你眼中,为夫便是如此不堪么!别仗着你在孕中,便当为夫舍不得打你!”
应白雪娇滴滴笑道:“相公要打便打,奴可从没仗着怀了身孕就以为不会挨打……”
说着她翘起臀儿,光天化日之下回头媚视彭怜,“好相公,你舍得便打,奴忍得……”
彭怜抬手轻拍一记,笑骂道:“快收起你那淫贱样子!让下人们看到成什么体统!”
应白雪嫣然站起,吩咐翠竹去请潭烟,与彭怜窃窃私语几句,等洛潭烟到了,才一起进岳溪菱房里落座。
美妇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与三人说及花园设计与买卖田产一事,只是彭怜从不关心,洛潭烟也不在意,岳溪菱更是不当回事,应白雪一番俏眉眼,做给了三个瞎子看。
岳溪菱喝了碗甜粥,这才牵过应白雪玉手笑道:“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百十来口,倒是多亏了雪儿忙前忙后,潭烟就在这里,我这做娘又做小妾的说句做主的话,这家中大事小情,潭烟信的过你,怜儿忙着外面,以后你临机决断便是,不必事事如此小心谨慎……”
洛潭烟也笑道:“谁说不是!整天大事小事都来烦我,说了几次让她便宜处置总是不听,倒显得我这做主母的不肯放权了……”
应白雪嫣然一笑,点头说道:“奴都省得这些,只是终究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潭烟姐姐又是饱读诗书的,与奴正好取长补短……”
彭怜笑道:“倒也有些道理,烟儿善文,你善武,文武相佐,刚柔并济,才是治世之道……”
应白雪投来动情一瞥,彭怜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不过烟儿是闲散惯了的性子,你要多费心些,不必大事小情都去请示,有难决之事,你们姐妹不妨再一同商议定夺。”
他定了调子,应白雪连忙说道:“奴知道了。”
吃过早饭,彭怜来见凝香,说起探亲之事,她却不肯回去,只说自己身怀六甲不良于行,不想折腾,若是彭怜惦记母亲柳芙蓉,不妨将她接来暂住。
爱妾所言倒也不是推拖之语,彭怜并不勉强,干脆吩咐下去不用马车,自己一人随意步行出门,他也不去岳府,竟直接往城西而来。
他边走边看,倒也并不着急,只看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生机盎然景象,很是悠闲自在。
云州南北东西两道长街彼此交汇,将城分为不等四块,西南一隅地形略高,不如东南繁华,却胜在一抹清幽,坊间林木颇多,此时初春时节,枝头有绿有黄,别有一番闲适气象。
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清晨刚过,仍有少数店家未曾开业,彭怜负手而行,引来街头几个妇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也不以为然,直将一手负在身后,走得更加淡定从容、仪态万方,惹来无数火热目光。
他如今年岁渐长,青涩之意褪去,又因饱读诗书、身负功名、出仕为官,举手投足间更加从容自信,加之久在花丛、身边美人如云,身上一抹淡淡疏离之意,让他宛如远山薄雾,让人倾心却又自惭形秽。
离了西门大街,彭怜拐入一道里弄,只见两旁青石高墙参差不齐,几株杏树长得枝枝蔓蔓探出墙来不少树枝,上面几点嫩绿春芽绽放,透出丝丝缕缕春日气息。
彭怜边走便赏,只觉云州风物果然不同凡响,亭台楼阁俱都各具神韵,一枝一叶也都别样芳华,他看得入神,一时竟忘了继续前行。
窄巷尽头一扇黑漆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年轻妇人款款走了出来,她抬头看见彭怜立在当中,连忙低下头去贴着墙根绕着离去。
彭怜细看那妇人,只觉唇红齿白腰如细柳,虽是布裙荆钗,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心中忽有所感,不由轻声道:“墙里秋千墙外道,红杏枝头春意闹啊……”
他心中暗自思想,那话本中才子佳人大概便是如此偶然相逢杏花树下,于是私定终身,一世坎坷之后,或修成正果,或终生遗憾,终成闲人口中一段如烟往事,口口相传,并不湮灭。
他闭目细思,当年与师姐同读话本,初尝男女之情,而今斯人不在左近,彼此天各一方,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
又念起恩师风采,想玄真床上风流无俦世间罕见,床下云淡风轻却又高人一等,如是反差,实在让人回味无穷,心中泛起阵阵孺慕思念之情,不觉竟是痴了。
不知过去多久,彭怜终于回过神来,继续向前行去。
窄巷尽头,那扇黑漆木门关的严实,彭怜想起方才那个女子就是从这门里出来,不由暗暗好笑,自己若是早来一步,怕就将那年轻妇人堵在门里了,到时不知会有怎样一番因缘?
他收敛心思整束衣冠,随即抬手叩门,几声过后,听见门里有人应答,随即木门轻启,一个老嬷嬷半开着门,轻声问道:“公子找谁?”
彭怜拱手一礼,笑着问道:“老人家请了,此处可是严济严公子府上?”
老夫一愣,随即轻轻摇头,“这家却不是姓严,公子找错了,去别处问问看吧!”
彭怜自信一笑,又拱手道:“烦请通报你家顾夫人一声,便说严公子旧识来访,还请她拨冗一见才是。”
那老妇疑惑说道:“我家夫人倒是姓顾,烦请公子稍待,老身进去通禀一声再来回复公子。”
彭怜笑着答应,看着院门合拢,时辰不大,那老妇又开了木门,满脸堆笑说道:“公子请进,我家夫人有请!”
彭怜微笑点头致意,随即迈步进门,他左右打量,只觉着这小院极是别致,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庭院中一株桂树栽在西南角上,其下石桌石凳,东西耳房处两扇月亮门通向后院,竟也颇有些悠扬婉转之意。
老妇当前引路,彭怜进了厅堂,只见陈设雅致,虽不富贵奢华,却也别有一番情致,他随意落座,等老妇奉上香茶,这才端坐静等,丝毫不现急色。
盏中茶凉,才听脚步声响,彭怜抬眼望去,却见一位年轻妇人淡妆素衣款款而来。
妇人一身青布衣衫并不如何华贵,一根桃木发簪挽住秀发,两粒白嫩耳垂上挂着两颗翡翠吊坠,除此外便别无他物,更衬得面目清纯似水,晶莹剔透。
妇人面容姣好,便是比起彭宅众女,也是毫不逊色,大概只是略逊岳溪菱洛行云练倾城等女半筹,尤其清纯之外,又有一缕楚楚堪怜清韵,更是惹人疼惜。
彭怜目不斜视,起身端方一礼,恭谨说道:“嫂夫人请了!在下彭怜,与严兄乃是一榜同年,现任溪槐教谕。”
顾氏俏脸微红,连忙虚扶一记,赧然说道:“大人请起!”
彭怜微笑起身,与顾氏分宾主落座,这才笑着说道:“当日严兄临行赴京时,与在下于溪槐偶遇,临别之际,托付彭某过来探望嫂嫂。”
顾氏神情微动,良久才轻声问道:“他……他还好吧?”
彭怜见微知着,摇头说道:“严兄与我畅饮竟日,而后翩然而去,其中忧郁愁苦,倒是不可言说。”
妇人幽幽一叹,轻声说道:“他是有大志向的,如此……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彭怜想及当日严济托付之言,情知两人之间必有别样隐秘,他不想打探过多,只是笑着说道:“严兄此次赴京,以他才华,只怕那状元之位便是唾手可得,到时他鲜衣怒马回来迎接嫂嫂,自然又是一段佳话!”
顾氏苦笑摇头,随即寂然不语。
彭怜无奈,沉吟片刻才道:“严兄回返之前,彭某必定全心全意照顾嫂嫂,家中大事小情,嫂嫂但请吩咐便是。”
顾氏面上闪过凄苦神情,随即轻声说道:“小妇人家中一切都好,感谢大人不辞辛苦前来,倒是不敢麻烦大人。”
“严兄赴京赶考,留下嫂夫人一人在此,若是日后有用得着小弟之处,嫂夫人不妨明言,彭某与严兄相交莫逆,定是义不容辞。”
“谢过大人盛情,小妇人过得平常日子,倒是没什么事体要劳烦大人。”
妇人油盐不进,推拒之意明显,彭怜也不好强求,只是说道:“彭某溪槐为官,家却在云州城里,嫂夫人若有疑难,不妨捎信过去,在下若不在家,家人也当为嫂夫人出谋划策、献计出力。”
他取出一个信封,将其摆到身旁桌上,笑着说道:“区区银钱,还请嫂夫人笑纳,日常柴米油盐,总要宽裕些才好,信封背面,有在下家中住址。”
彭怜站起身来就要告辞,顾氏连忙起身说道:“大人能来探望,小妇人已然感激不尽,这银钱却断断不能留下,还请大人收回去罢!”
彭怜自然不肯,后退一步拱手作揖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气,些许银钱小小心意,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嫂嫂莫要推辞!”
顾氏手足无措,她与彭怜初次见面,自然不能与他过于亲近,只是急切说道:“大人盛情,妾身心领了!只是……只是妾身小门小户,倒是不缺开支用度……”
见彭怜仍是坚持不肯收回银票,她不由情急说道:“当日蒙他恩情,妾身手中银钱倒是丰厚,他人都已去了,大人便留下再多银钱又有何用?难道还能为妾身买个丈夫回来不成?”
彭怜闻言一愣,随即苦笑说道:“严兄当日托付之语,倒是有些匪夷所思,只是彭某虽非端方君子,却也不能做那趁人之危之事,除了奉上银钱,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顾氏面色一红,随即颓然坐下,手捏衣角良久,这才轻声说道:“他早说过,让我趁早另寻良木,我虽心志坚定,终究不过一介妇人……”
她抬头看了眼门外,不由轻声说道:“如今倒有一桩事体,要烦请大人为妾身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