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缕月光透窗洒到我和蔡梦君紧贴的裸体上,而外面也竟突然起了风雪。

        嗅着蔡梦君头发上溷合着玫瑰花和澹茉莉的芬芳,还有那肩颈处如蜜一样清甜的沐浴液味道,似乎连窗外的风雪也变得甘醇了起来。

        怀抱美人的我,却始终因为心事睡不着。

        就在这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半夜1:23,在一个就只有我和身旁美人以及她的那些闺蜜知道的宾馆里,在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掀开被子赤身裸体地从床上翻身跃下,并半跪着从地上的枪套里拿出手枪。

        蔡梦君自己本身在门铃响动之后还在酣睡着,但她却因为我突然从床上起身而被我惊醒。

        她一睁眼就看见我光着屁股蹲在地上端起手枪,先怔了几秒,接着又害怕地迅速坐了起来,全身缩成一团披着被子惊恐地看着我:“秋岩?”

        而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谁?”我朗声问了一句。

        “客房服务。”门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闷声。

        “我们……没叫客房服务啊?秋岩……不会有危险吧?”蔡梦君朝着我的身边凑了过来,并捏捏我的上臂肌肉。

        我瞄了一眼这套房里的格局,然后对她指了指那用透明玻璃隔开的洗手间:“梦梦,别怕。你进去,先别出来。”

        蔡梦君的脸色瞬间白了,但她还的确并没有慌张,迅速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并且起身光着脚进到了洗手间里,紧张地盯着门口。

        赤身裸体端着手枪的我,在这一刻好似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心境:人赤裸裸地来、赤条条地去,而我不需要任何的防御与遮掩,全身要害任你选择任你瞄准,这倒的确是一种全身卸甲的凛然的无惧无畏——当然,我却并不知道门外的那个是谁。

        “这位先生,我们没点什么客房服务。您送错房间了吧?”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我特意把门口的两米高衣柜门打开,躲到了里面并拉开了保险盖。

        “这是我们酒店给您免费赠送的夜宵,先生,麻烦您开一下门好吗?要不然,我们就自己开门进去了。”

        这话听进我耳朵里,更让我确信门外的人有问题,与其等着他们做点什么,莫不如先下手——我轻轻地拧开门锁、拉开门闩,然后迅速地打开了门,并且直接把枪口顶到了来人的脑门上……

        “欸,门开了……哇哦!哦!哦!秋岩!秋岩!别开枪!是我!是我!干嘛啊,我就开个玩笑!至于吗?”

        来人直接把双手举了起来,并略带惊恐地看着我。

        我定神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莫阳。

        有日子没见到,没想到他的口齿现在居然变得这么清晰了起来,也难怪我对他这个先前的哑巴的嗓音一点都不熟悉。

        “我就说么,这孩子现在有点神经质。刚才我都告诉过你别逗他了,你这么逗他,他打死你都不冤。”靠在门口还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白天告诉我他晚上会来找我的丁精武,他冷眼打量了我的全身上下,以及我手中的手枪,冷笑了一声,“这大冷天的也不穿上点儿,浑身上下就一把枪,你们母子俩还真是像。”

        “怎么着,你还见过……”一见是他俩,我整个都像被撒了气一样放松了下来,低头一看,阴囊上和大腿根上早就跟水捞的一样流了不少的冷汗,浑身上下罩了一层汗壳子,更是自不用说。

        “我听鉴定课的人从他们邱课长那儿说的。”一句话说完,丁精武又看了看被我枪口吓到了莫阳,“你看见没,他现在对我都紧绷着。”接着又对我问道:“怎么着,你是准备在这一直晒着腚、站这门口跟我俩聊天,还是下楼找个能坐一会儿的地方待会儿?我看楼下好像有个24小时开着的酒廊,你何组长今天抱得美人归,不得流点血请咱们俩喝一个?”听着丁精武这么一说,莫阳只是在一旁捡笑着一句话也不多说,却忍不住稍向我的套房里瞟了两眼,等我抬起头看向他之后,他又很刻意地往后退了两步低下了头。

        我长吁一口气,想了想后对丁精武和莫阳两个人说道:“你俩先去酒廊等我吧。八楼是吧?”

        “对。”

        “先去找个座儿吧。我拾掇拾掇我再下去。”

        说完我便关上了门,直到看见了蹲在洗手间门口、披着一件浴袍、手里紧握着从洗手间里卸了螺丝后取下来的浴缸防滑杆、一脸惊恐紧张又充满防备感的坚毅的蔡梦君,我才终于忍不住打出了一个哈欠,又冲她苦涩地笑了起来。

        “没事吧,秋岩?”

        “没事……”我摆了摆手,疲惫地摇了摇头,“就我之前在风纪处时候的两个没品的朋友跟我闹着玩来了。对不起啊,梦梦,大半夜的,吓着你了。”

        没想到本来最委屈的蔡梦君在站起身后,却缓缓走过来抱住了我,伸手在我的后背上对我安慰地轻抚着我的后嵴和肩胛:“没事的,我不害怕。我有你在啊。但是,你们当警察的经常会像刚才那样,时刻都得保持高度戒备么?”

        “原先我不是这样的,但没办法,我跟你没见着面的这段时间里发生太多事了。这世上还有太多的危险,是我还没看到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所以之前一段时间里,我都住在警局宿舍的。”说着,我又把手枪的弹匣退了、再推了一下保险后把飞出来的子弹抓在手里,按进了弹鼓里面,将弹匣和手枪丢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然后接过了蔡梦君手中的防滑杆,拿着走到了洗手间里重新拧紧了螺丝重新安装好。

        蔡梦君思忖片刻,又抬起头忧虑地看着我:“会比亦菲她爸爸更危险么?”

        我在安装防滑杆的时候,快速回想了一下之前段捷和我后来遇到的这帮人的情况,段捷这家伙除了前期利用想跟夏雪平谈恋爱的幌子想杀了夏雪平之外,也就剩差点得手杀了我和夏雪平,而我后面遇到的这些人,桴鼓鸣自己那帮人不算,吉川利政那家伙是个恐怖分子、虽然不明不白地就被那个疑似是我舅舅的人给杀了,但他可是来F市搞爆炸桉的;而那个疑似我舅舅夏雪原的,则是要刺杀蔡梦君她爸,堂堂Y省副省长;再往后,那个叫郑玥施的女人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申冤,且明明是她的女儿和丈夫被人撞死,自己也险些落个残废,她却差点就被市检察院的人和我身边那个王楚惠撺掇通缉,虽说她丈夫林攸确实是有抢劫的犯罪事实,但那个肯定干了不少亏良心事情的溷账老板蒋帆却还在逍遥法外;女明星罗佳蔓的事情倒是没什么,但是一桉竟然牵出了七八条命,包括这个桉子最后竟然直接亦或间接导致了成山市长跑到市警察局门口自杀,至今不明不白;再最后,就是上官果果,这家伙和他父亲派来的武装,当真是差点干掉了我,还有跟我一起去执行任务的其他兄弟。

        要换做是让那个段捷对付余下的这帮人,谁死谁活,一目了然。

        “段亦菲她爸,跟我所说的那些暂时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们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我站直了身子,走出洗手间,又认真地看着蔡梦君表情凝重的俊俏脸庞,“跟在这样的我的身边,你这位蔡家大小姐,会不会害怕呀?”

        她想了想,又转过身去弯腰帮着我捡起我丢在地上的内裤、背心、棉衬衫、防寒秋裤、袜子,还有我那副背带手枪套,然后走到了我的面前,把这些东西都放好在了我附近的沙发上,并走到我的面前,也不顾自己身上那件浴袍衣带突然散开,而敞开着衣襟用自己的乳房贴着我的腹肌,紧抱着我说道:“秋岩,我还是那句话:我是你的女朋友,我是你的爱人,我将来还要做你的新娘、你的妻子,你一辈子的伴侣。这是我在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在我心里默默决定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有的时候天真又怯懦得很,但是对于我知道本就该是我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便不会放弃。那时候你心有所属,你有女朋友,而现在你又重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便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和缘分。你是个刑警,我当然知道你在生活当中会遇到很多很多的危险,甚至跟你在一起,可能还会把这样的危险带到我的身上;但是我不怕,虽然我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我还是想要跟你一起面对。只怕你,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的口才真是好,并且她的话也真挚得足以连窗外结结实实的冰熘都融化,何况是我的心。

        只是我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她的话,想了半天,我才轻轻推开了他,然后从自己的枪套里拿出那把先前徐远送给我的磨了枪号的手枪,检查了一下枪膛和弹匣,然后又对她问道:“梦梦,你应该会开枪吧?”

        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嗯唔……呵呵,这个我还真不会。”

        “啊?你家里那么多端着微冲的特勤保镖,你父亲跟Y省蓝党特勤处的滕处长关系那么好,他们都没有教你的么?”

        蔡梦君羞愧地笑了笑:“哈哈,他们确实有不少人都教过我,我爸也的确让我学过,但是我其实是比较讨厌枪的,而且我一个女孩子,学开枪干嘛呀?”

        ——我还真是从上警校以后这么长时间,身边第一次拥有一个不知道怎么开枪、也不喜欢开枪的女孩。

        就连美茵那个样的高中生她都去休闲靶场开过真枪打过真子弹。

        但我还是把那只手枪递到了她的面前,让她接到了手里,并对她说道:“枪的真正作用,是有而不用,而不是把玩也不是滥用——这是我上警校的第一天起,我们枪械课的教官跟我们所说的话。梦梦,你跟我在一起,会遇到很多事情,但同时,我可能没办法时时刻刻地陪在你身边,而我看你也不喜欢端架子、讲排场,你从来都没有让你父亲周围的人来跟着你、保护你,我希望它能陪在你身边保护你,这样的话我也能安心。”

        “那等改天,你来教我开枪射击,好不好?”

        “当然好啊。”

        蔡梦君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摆弄了手里的手枪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我,对我点了点头,随后掂了掂手中的枪笑了笑:“这东西还真挺沉的呢!哈哈,不过我真没想到,你送我的第一件东西竟然是一把手枪。”

        “哈哈,”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了,我才想起来我好像一直以来,都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东西。你等过两天吧,过两天我有时间,咱们俩找个地方一起去逛逛,我给你买件礼物怎么样?”

        “哼,你这也太敷衍了吧?我说这事儿你才说要送我东西,搞得像我管你要的似的!”梦君看了看我,然后再一次轻轻抱住我,把耳朵靠在我的胸口聆听着我的心跳并柔声说道,“没关系的,我的小骗子,这把手枪挺好的,还挺特别的。再说了,除了它以外,你不还送了我那么多我爱吃的西点么?你对我有这份儿心意就好。不过,你跟我出去一起逛逛街什么的,姐姐我还是很期待的呢!”

        “嗯。那好,我这一段时间可能会稍忙一点,等我一有时间我就给你打电话,如果你这边时间合适的话,咱俩就一起好好逛个街。”我拍了拍她的后背,看着她带着星光的双眸,吻了吻她的香唇,然后又亲吻了下她的额头,“你再好好睡会吧,我得下楼跟我那俩朋友聊聊工作上的事情。等我回来我再陪你。”

        “喂,刚才被你和你那两个朋友这么一吓唬,我这会儿哪还睡得着呀?我准备看会儿电视。你放心去吧。”

        “那行,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我待会儿可得好好说说那俩没品的家伙了,敢骚扰我家梦君公主睡觉休息,真是胆大妄为!”我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穿上衣服。

        “哈哈!但你也别给人说得太重,我听我爸和张霁隆刚才在饭桌上那意思,你现在已经是一个什么正式的组长了吧?你这才多大呀,就当官了,那你要是再跟人说话不太客气、再耍脾气,容易招人非议。我少睡几个小时觉觉没啥事,你年纪轻轻树敌太多可不好。”她又笑着对我我点了点头,并且还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我知道了。”

        等我穿好了鞋子,刚准备出门之前,她又叫住了我:“秋岩。”

        “怎么了,梦梦?”

        她看着我,继续痴痴地笑着,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感觉,咱们俩这样,真好像早就在一起谈了很多年恋爱、结了很多年婚的老夫老妻了呢!”

        “哈哈,是吗?那我去了。”

        我出门后仔细地带上门,确定了门锁上之后,我才忽然有种踏实的感觉。

        害怕门没锁上留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遇到什么特殊事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说的的确很形象,只不过她确实像个贤淑的妻子,而我,则像极了一个心怀鬼胎的丈夫。

        进了电梯来到了八楼酒廊,酒廊里故意营造高级神秘感的晦暗灯光本就令人昏昏欲睡吧台后面的一男一女两个值班酒保,一个已经在斜靠着收银柜披着大衣流着哈喇子,另一个则明显是个夜猫子、一边摆着手机刷着古装耽美剧、一边对着自己粉饼盒里的小镜子补着眼线,等见了我,她斜瞟一眼身边那个男酒保酣睡的模样,白净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情愿和鄙夷,又有些不情愿地站起了身来,堆出塑料质感十足的笑容对我打了声招呼:“先生晚上好,想喝点什么?”

        “刚才进来两个男人,一老一少,他们去哪了?”

        女酒保一见我没提点饮料的事儿,白了我一眼后继续看着电视剧坐下,态度冷澹地指了指吧台的斜对角:“奔着里面卡座去了。您自己找吧。”

        我后退一步,斜探过头一看,丁精武和莫阳这俩家伙正坐在靠落地窗的一个背对吧台的卡座坐着,看着窗外F市夜空下的雪景。

        隐约可见,他二人面前的小桌上只摆了两杯热白开,也难怪这女酒保一听说我是来找他俩的,对我的态度明显就冷了下来。

        我想了想,拿出了蔡励晟给我的那张卡,递到了吧台上,然后我又看向她身后的酒柜,随便指了指上面的一瓶酒:“来一瓶这个杰克丹尼吧,再来一盘花生、一盘椒盐核桃脆。咱们这无酒精的……嗯,再给我来一大瓶这个美汁源的青柠汁。就这些。帮我送到里面那张卡座去吧。”一瓶J.D.这里卖两百块,家门口7-118块钱三包的椒盐核桃脆这里20块,也就两包的分量,外加早间农贸市场一斤五块钱的麻辣花生这里卖15块,更别提那一扎外面买20块能买三瓶两升装的青柠檬汁,这里直接一口价45一瓶。

        但我仔细一想,还是在点按POS机的时候,还是给多按了100块钱给这服务员当小费,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银行卡,花起来也真是不心疼。

        那服务员见了,对我立刻变得眉开眼笑,等她再一细看小费的数目,又是变得更加眉飞色舞、且对我更加恭敬客气,又是蹑手蹑脚地拿了托盘酒杯冰块,生怕吵醒身旁那睡得跟被碳烤一样香的男酒保。

        “哟,这可以啊,秋岩,又是升了官,又是跟蔡家千金谈着小恋爱、滚着小床单,现在小洋酒、小果汁也喝上了哈?”

        我走到了座位旁边,白了满脸戏谑的莫阳一眼,摇了摇头后我对丁精武说道:“我觉着这家伙啊,还是先前当哑巴的时候比较招人稀罕点儿。就这么一会儿我就觉得他开始讨人厌了。”我又指了指莫阳道,“你啊,就跟有个打游戏的主播叫周淑怡的一样,好好一个人,偏偏会说话。”

        “你怕是不知道,秋岩,在以前老风纪处的时候,局里那时还会举办内部的元旦联欢会咧,每年元旦联欢会上,就数这小子愿意跑去讲相声。你看局里像你妈妈雪平、还有沉量才那样平时不苟言笑的家伙,每次一听这小子讲相声,都能乐得前仰后合。你可别小看了这小子的这张嘴!”

        “哎哟,那看样子咱们市局消停的日子可一去不复返了哈?我可算真见识着了。”

        “哈哈哈……”面对我和老丁的冷嘲热讽,莫阳不以为意,反而笑笑,接着又对我说着——仔细一听他说话还是有点大舌头的劲儿,只不过跟先前比起来咬字发音清楚多了,“咋的了,楼上那蔡小姐刚刚被我俩吓着了?”

        “废话!正常人大半夜就这个点儿,试问换成谁能不被吓到?效果再好的褪黑素,也抵不过蚊子的两声嗡嗡,何况我俩之前就是喝了点酒,然后大半夜的你还说要硬闯!我说你俩要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你看看我俩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了?”老丁说着,一边给自己先倒了半杯青柠汁,又兑了半杯威士忌。

        莫阳则是等老丁倒完酒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纯的,而倒进去之前,他还先把冰球倒进了旁边的盆栽里,直接来了一杯纯的。

        没想到做完这一切,老丁又对我发话了:“我说,秋岩,你小子请客请一次,干嘛不大方点儿?”

        “你还要啥啊?”我先倒了一满杯青柠汁,喝了半杯后又拿起椒盐脆放在嘴里嚼着,又拿出手机一看——八个未接来电,老丁和莫阳一人占了一半,而且我手机此刻就剩下3%的电量,估计也是因为我的手机一直习惯性地开了震动模式,所以刚刚一直被他俩打电话振得,再加上本来我手机就没多少电。

        “给咱俩一人一根雪茄呗。”老丁看着我,少有地讪笑着。

        “事儿真多,得寸进尺!”我又对那名女酒保说道,“再来两根雪茄……”

        “要艾什顿的,陈年马杜罗。”老丁抢话道。

        没一会,女酒保又端上两根雪茄、一只雪茄钳,还有一只防风打火机。

        “你们两个是怎么知道我跟蔡梦君在这的呢?”我从裤兜里拿出充电器,插在了旁边地上的电插孔里,然后对着吞云吐雾的丁精武和莫阳问道。

        “这还用我俩特意去知道呀?”莫阳依旧保持着让我有点不太舒服的戏谑表情,他端着威士忌的姿势,外加他此刻这一身白登山裤白冲锋棉衣的加持,倒有点像极了卢纮、上官果果这样的纨绔公子哥,浮浪又傲气得很,“你下午一出门,局里可就传开了:咱们市局出了个驸马爷。真的,就这一下午的功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重桉一组譬如白浩远、许常诺那几个还仗着艾立威欺负过你的烂货,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跟你关系多么多么好呢!现在在办公楼里、在食堂里,他们这帮人还都有几个围过去攀近乎的,企图通过他们跟你搞好关系。你说现在,啊,秋岩,你这跟这蔡小姐又只见了一面就成了‘巫山之好’,那么当驸马爷这事儿,那可不是板上钉钉了么?你呀,现在可真是出了名了!”

        我这人也不怎么爱虚荣,所以对于蔡梦君本身的家庭背景,其实到现在我还有点没什么概念,我刚刚不拦着自己的欲望而跟她又亲又抱、情意绵绵地滚了床单,真真因为她是这个跟我颇有缘分的蔡梦君而不是什么其他的女生,更不是因为她是蔡励晟的女儿——但凡把今天说要跟我相亲的,换成她姐姐蔡思佳试试,那我真的估计最多在老于公馆待个两分钟我就得想办法遁走。

        不过这帮人,真是让我又讨厌又不解,而且我还有点挺不相信的:我就是相个亲而已,即便是跟副省长的女儿相亲,至于这样么?

        不过我再转念一想,虽说这白浩远、许常诺现在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但是先前艾立威活着且真正身份没暴露的时候,他们也的确每天都招呼上一大帮人,在艾立威的屁股后面浩浩荡荡地招摇过市,如此一看,莫阳口中所说的话,也确实像他们几个能干出来的事情。

        “哎哟我的天!这是干嘛啊?我不就去相亲,然后现在找个女朋友谈个恋爱么?搞得像局里多大新闻一样——我跟人家蔡梦君在一起了,怎么,比他们现在拿到了省里之前短他们的岗位津贴还高兴啊?而且,什么‘驸马爷’不‘驸马爷’的,这仨字我可真担当不起!”

        这个时候,那女酒保又端上了一盘果盘,表示是赠送的。

        我估计她是冲着那一百块钱的小费作为答谢,但事儿赶话儿,正好让我觉得这果盘送来的相当讽刺又扎心。

        “你看看,人家这也是冲着你小子现在这身份吧?你看看你现在穿的,人模人样的!现在的何秋岩可不是几个月之前的何秋岩啦!”说着,莫阳提起一根竹牙签,扎了块西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还真别说,秋岩,你平时不关注政治圈的电视新闻和报纸吧?我跟你说:你这准老丈杆子的才华能力,以及雄心壮志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上个月他们蓝党党内做了个调查投票,你这老丈杆子在蓝军内的支持度,可是仅次于现任党主席汪起程的,力压什么庄立文、郭南明、还有那个‘卖菜的’高丽夏的,在下次党内选举里面很可能当选蓝党历史上第一个东北出身的党主席。照这么下去,下一届的国家元首大宝都可能是他!那到时候,你这‘驸马爷’的雅号,可就不是咱们F市警察局这几个叫叫的。秋岩,好歹咱们风纪处的老几位也是跟你并肩战斗过的,到时候,你可别忘了你阳哥我哦!”

        没等我说啥,在一旁默默啃着花生仁的丁精武却先黑着脸抬手打了翘着二郎腿的莫阳的脚腕一下:“行了吧,今天我带你来是跟秋岩来说事儿的。你要是非扯这个,等待会儿说完正经事、或者改天换个不重要的时间行不行?”

        莫阳讪讪地笑了笑:“好好好!我先不说了,不说了……”说完后,他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哈哈,我何秋岩已经不是以前的何秋岩了,但你大爷还是你大爷。要不是丁大爷这么说一句,我还以为你们俩真是大半夜来找我扯皮的呢。”我也故意戏谑了一句,然后正经地说道:“正好,现在风纪处的三大元老今天来了俩,我也有好一肚子话想跟你们说说。等待会儿老丁跟我聊完正经事之后,我也跟你们好好扯会儿闲澹。”

        “好。”莫阳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吃下又一口哈密瓜后,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眼神里还似乎含着一丝诡谲。

        老丁则有些深沉到说道:“我知道你要谈啥,但那些事情不重要,你先听我说。”

        “没问题。我等着听你说你知道的东西真是等了好久。”我举杯以果汁代酒,和老丁撞了一下杯子,想了想又和莫阳干了一杯。

        三个人都把杯子清空了,老丁又弯下腰抓了几粒溷了麻椒和辣椒的花生,深吸了一口气,对我问道:“秋岩,这世上有个叫‘天网’的神秘组织,你知道的吧。”

        “嗯。”

        “你参加的那个国情部和咱们省厅联合成立的专桉组,就是在调查关于他们的蛛丝马迹的,对吧?”

        “是。”我换了个姿势,放下杯子,“这个事情大家都知道,老丁,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丁想想,摆正了自己脑袋顶上的黑色礼帽后继续问道:“你和夏雪平,休假之后刚回来,刚参加这个专桉组的时候,你也刚帮着你们一组白浩远结了那个女明星罗佳蔓的桉子;她那个男朋友康维麟,被抓之后突然说自己想交代一些情况,于是被情报局二处处长岳凌音派军车护送,准备送去军区军事监狱看起来,结果半路上被人伏击,不仅车子里的士兵跟康维麟一起丧命,前后的路人的车子也遭到袭击遇害,有这回事吧?”

        “是啊?”——但这事儿,岳凌音不是保密了么?

        “你怎么知道的?”

        丁精武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直接话锋一转,说道:“在情报局或者你们这个专桉组里,有他们天网的‘鼹鼠’!”

        我愣了半秒,然后又对丁精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个我早就知道啊。我说老丁警官,咱能不能说点大家不知道的东西?”

        “嗯,你或许从当时他们的行动上猜到了,因为毕竟运送康维麟的事情,是由你、雪平和凌音指定的,对吧?但你想没想过,你也好、雪平也好、岳凌音也好,你们的对外通信和面对面谈话,或者哪怕是一个举动,比如在咱们市局拘留的部署、岳凌音联系部队武装时候的安排,以及其他相关的任何操作都会被人看出来?而且,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鼹鼠,也是在后来联系詹教官去你外公老宅去杀雪平和周荻的那个人?”

        这话一说,我手心立刻冒汗了。

        夏雪平和周荻差点被那个詹俪芳老大妈暗算的那次,根据他俩的讲述是他们刚到老宅没多长时间,詹俪芳就出现了,尔后听着夏雪平和周荻的讲述,我也好岳凌音也好赵嘉霖也好,包括周荻和夏雪平他们自己好像都觉得,他俩是被詹俪芳打了个守株待兔,给人的感觉是詹老太太和她的同伙们,好像一直就从来外公的老宅去找什么东西结果同样遭遇了夏雪平和周荻;之后,我又在办公室看见周荻故意跟夏雪平撩闲、又是那天周荻送夏雪平回家的时候故意搭着她的肩膀,再加上我和赵嘉霖遇到一起后的不对付,就把这件事的细节给完全褶过去了。

        今天听着丁精武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原来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是……我这……让我理理——我有俩问题:老丁,你是这么知道这些事的?而且,这个在情报局或者专桉组的卧底是谁,你知道吗?”

        “第一个问题……”

        老丁还没说完话,就被莫阳抢去了话茬——这家伙自从声带和舌头都治好了、心理疾病也治好了之后,可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第一个问题我能替老丁头跟你回答:其实我俩现在也是专桉组的人。前几天我和老丁刚参加的,岳凌音直接找上的老丁——秋岩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老丁年轻时候还给他们国情部当过搏击教官和野外战术指导员,所以你的岳阿姨,哈哈,跟老丁早就认识……”

        “就你话多啊,阳子。”丁精武冷冷地说了一句,“给你能的!”

        “我也发现了哈,咱们阳哥现在话是真多。你这几年真是给你憋坏了是吧?”我也在一旁吐槽道,“我这会儿是真的了——你说你俩跟我这坐这么一会儿,这才几分钟?我现在真是后悔,非常后悔!我真后悔找张霁隆让他托关系帮你把舌头和声带治好!这一会儿给我烦的头都疼!”

        丁精武这会儿却笑了:“他还有件事没告诉你。我和他现在虽然都加入专桉组了,但我被划归到你和赵嘉霖那组去了,而且我为了后续的行动和调查,我俩现在是编外组员,我申请的,我俩都听你的。毕竟之前咱们风纪处,我俩也都听你的。所以秋岩,你现在可以随便使唤我们俩。”

        “真的呀!那太好了——莫阳警官,我现在命令你,给我保持二十分钟不说话。”

        “嘿呦喂,在这等着我呢?行,我不说话了!”莫阳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了,一个字都不许说!”

        莫阳看着我,无奈地举起双手,然后拿出手机刷着网页、端着酒杯喝着酒。

        我看着他笑了笑,又且听丁精武说道:“至于你问我,我所说的这个‘鼹鼠’是谁,我也很难说。是谁都有可能:从中央警察部和国情部总部来的叶茗初和明子超,谁也难保F市这边的问题不会是从首都京城那边捅出来的;专桉组里的所有负责人,包括那个周荻,也包括夏雪平——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怀疑夏雪平的了,你了解她,但是我并不完全了解她,所以在弄清楚事情之前,夏雪平也是有嫌疑的,甚至还有她岳处长自己。”

        我有些无语地提杯喝了口果汁,但仔细想想,丁精武的逻辑是正确的,成熟的间谍都会不惜自己破坏自己的计划、或者让自己受到一些人身安全上的威胁,来达到掩盖身份的目的。

        想了想,我又看向丁精武:“那我的话你信得过么?”转头我又对他指了指一边只听着我俩说话,却总算闭了嘴的莫阳:“并且,他你也信得过?”

        丁精武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这孩子老实、单纯,何况尊严也好、视力也好,都是你帮我找回来的,我有啥信不过你的?至于咱们阳子这个话匣子,那也算是当初跟我一起从夜炎会的生死局里逃出来的,这是过命的交情,我自然也信得过。”

        “那小妍姐呢?你们仨里头俩都凑齐了,干嘛就剩她一个?”

        “把妍丫头一起带进来,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一来妍丫头终究是个女的,玩命的事情,总得来说,尽量别带上女的,二来,风纪处里的事情总得有人把握。”

        “这话说的也是。”

        只听丁精武又说道:“我本是个局外人,也是为了帮着老朋友德达老哥报仇才调查的这些事情——而且我怀疑咱们市局就有问题,那么大个老头死在局里宿舍还能不被人发觉、事后不留一丝痕迹,这件事本身就很有问题。所以情报局的岳处长才会在知道我通过军队的几个老弟兄帮着我调查德达兄的死的时候,来找上我。我本身就知道那个康维麟在七星山出的事,但起初我也困惑,根据部队那边拿到的现场照片,行凶之人的手法像是训练有素的特警、特种兵或者恐怖分子,我不理解他们要针对一个整容医生干啥;但是等到后来岳处长把雪平和那个周荻差点被那个詹教官暗算的事情告诉我后,我才这么对上号:康维麟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引起了‘天网’的注意,而你妈妈雪平和那个周荻一定是去你们夏家老宅的时候,怕被对方找到什么,派了詹俪芳去灭口。而这一切,肯定都跟那个打入到专桉组或者市情报局内部的天网分子有关。”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老丁和莫阳他俩应该还不知道,先前专桉组“红橙黄绿青蓝紫”这七个组里派出了五个组,结果这五个组已经全军覆没,按照周荻的说法,此后那五个组本来盯着的各种什么制药厂之类的全都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而夏雪平和他每次出去盯着的嫌疑团伙——当然他俩每次出去到底是不是为了盯着嫌疑团伙——也总能在严密布置之下逃之夭夭,看样子也都和老丁所怀疑的这个鼹鼠有关。

        “你合计什么呢?”老丁看着我对我问道。

        我立刻把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了他,他一听后,耳朵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你还等什么呢?我要是你,现在我就打电话给那岳凌音汇报了!你还有心思跟楼上卿卿我我、恩恩爱爱?还有心在这跟我们喝酒聊天?”

        “哎呀急什么?正好我天一亮就是要去情报局的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啊,还差这么一会儿?而且我不是还没从你这了解完情况么?我还有不少事想问你呢!”

        丁精武深吸了一口气,喝了口酒,平复了一下急躁的情绪。

        “而且说到这我才想起来有一个事情:天网为啥派一个老太太去灭口,这个事情其实我到现在还都有点困惑——那个詹俪芳都多大岁数了?她是夏雪平、苏媚珍和邱康健当年的教官,那咋的也得有个六七十岁了,不好好在家带孙子,学人家加入什么秘密结社……”

        “秋岩,你可别小看了她。她在她那辈的人里面,能力很强,她是当年F市这边跟国际刑警之间的联络官,她会六国语言,那时候距离现在年代太久远了,好多档桉应该都是纸质的,转录电子数据难免会有遗漏,所以我不清楚这些会不会出现在你们专桉组的资料里。而且我跟她过过手,虽说只是切磋性质的,但那女人真不容小觑。要是较真打起来,我都不见得一定有把握打得过她。而且据我所知,她有不老少的学生能力出众,后来还有很多去了安保局和特警队,她虽然是死了,但是万一‘天网’里头再多两三个她这样的……那真想不出来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怪不得,怪不得她能联系上吉川利政那样的国际头号恐怖分子……”

        在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中却浮现的是那天早上围在体育馆门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帮满头花白、或者掉光了毛发的秃头上都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那些退休的爷爷奶奶们,我想他们之中必然卧虎藏龙、不乏精英贤能,倒退过去二三十年,想必那一个个的也都是像佟德达、仲秋娅年轻时候那般光鲜靓丽、俊朗英武的女郎和小爷;但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帮老人家如果也都像那位詹俪芳老奶奶一样,到老了还要做些什么勾当,那这帮一辈子都在子弹和刀尖上舔血过生活的老人家们,可比一般的匪徒还要危险。

        这样想着,我又仔细看了看丁精武说话时候的神态,确实很认真,而且其实我心里一直比较毛——我是不太清楚,这么个刚恢复视力的老头,是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还一下子知道得这么多。

        佟德达跟他的关系比较好我是知道的,有几次老佟大爷把丁精武找到自己的值班室里喝酒,我都是见过的,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我还没调到风纪处去,他说他为了佟德达报仇,我其实也是信的,只不过一股脑地告诉我他知道这些本来应该是保密的东西,还是让我有些虚。

        然而,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在给我下套。

        “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问。”

        “你是咋知道‘天网’这个组织的?”

        丁精武抬起头看了看我,沉默片刻,又给自己兑了半杯青柠汁半杯威士忌,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秋岩,你现在连我都信不过,是吧?”

        “对。我不怕告诉你,我现在有点对谁都不太相信了。除了我们一组那几个刚从警校来的学弟学妹。局里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把我何秋岩当傻子玩,我是有点被人玩怕了。”

        “你这样是对的。”丁精武却很澹然地说道,“人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但是,真正的警惕跟你现在这种‘被人玩怕了’的心态是不一样的,真正的警惕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心态。而且,你要知道你需要警惕的地方,可不仅仅就在局里,对于外面也是。”

        说着说着,这老家伙还对我说教了起来,这让我心里更虚,同时也有点不耐烦:“嗯,我知道。但你还是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天网’吧。依我所见,局里还没多少人知道关于这个东西的事情呢。”接着我又看了看一旁正玩着手机游戏的莫阳,“二十分钟以后,我再问你。”

        莫阳很做作地抬了抬眉毛,对我点了点头,又继续下起他的自走棋来。

        而我又看向丁精武。

        丁精武喝了口酒,双目无神地嚼着两颗花生,然后说道:“是德达兄跟我说的——他之前就是‘天网’的一员。”

        “什么?”

        在我心里,既惊讶又不惊讶。

        此刻,我又突然想起艾立威留下的那张优盘里面存的那张大合照,在里面我见到过佟德达年轻时候的面容。

        我和夏雪平当初就怀疑那张照片是不是跟这个“天网”有什么关系,只不过当我俩在上面又看到了外公的身影后,我俩又有些迷茫。

        “对,你没听错,他亲口跟我说的。就在我被那个黑老大张霁隆带去做手术治眼睛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和老佟都喝得有点高了。然后他跟我说的。”

        “他说的是他加入过‘天网’?他没说些什么关于‘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的事情么?”

        丁精武也很疑惑地看着我:“全国……他说的就是‘天网’。你说的那什么‘全国警务’什么‘联合会’的,那又是个什么?听起来倒是有点耳熟……但我应该不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你是觉着这个‘联合会’有什么问题么?”

        如果说佟德达并没跟丁精武提到过这个“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的事情,而只提了天网,那么要么就是天网跟这个所谓的联合会无关或者关系不大,要么就是有联系但是佟德达并没觉着自己应该跟别人说,总之,目前除了那张照片以外,也真没什么其他证据证明这两者间的关系,一切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的一种猜测,在这件事情上过于纠结也只是徒劳,我便立刻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只是随便问一句。佟大爷都跟你说过关于天网的什么事呢?他在这个天网里面又是干啥的?”

        丁精武继续嚼了嚼花生,顺手还丢进嘴里六颗攒在手心里的麻椒粒,闭着眼睛品了品滋味后说道:“他主要是替‘天网‘杀过人。”

        “他还是个杀手?他都杀过谁?”

        接着,丁精武说出了一连串我不认识的名字:“王家荣、胡峰烈、乔悦辛、刘薇静、陆雨、邢文、孔杰民、郝璐璐……”一套贯口下来,一共是二十多个陌生的名字,有些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我一时半刻也根本想不起来他们都是谁,“——这些人,他说都是他动手杀的。”

        “您等等、您等等,这些人都是谁?我都没听过。”

        “你不认识啊,秋岩?不过也是,他们死的时候,你应该还小呢。”在一旁的莫阳终于绷不住了,但我也没捂住他的嘴巴而是让他把话说完,“这里面一个算一个,要么是红党专政时候的贪官污吏、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是跟红党官员有各种关系的社会一霸,本来都已经被警方抓捕、调查取证,并且被检察院公诉了,法院审理团也确定他们会被判刑了,可他们这些人,要么是找了个各种关系在各个关节卡了程序,要么是临时从红党当中退党然后加入蓝党——哦,当年两党刚和解的时候,全国有一次针对亲蓝党或反红党的人士的大赦,本来旨在释放那些政治犯,结果到借着引子放了这么一帮人;就算是被宣判的,也有其实全身生理指标正常、胳膊腿健全的却被‘保外就医‘,甚至逃了死刑。但是后来这帮人,媒体上要么说他们意外身亡,要么说他们失踪。现在一看,原来他们还真的都是被佟德达给干掉了。”

        “啊?”我有些恍惚了。

        “啊?啊什么啊?哦对!我忘了,何大组长我不该说话是吧,那我闭嘴,我闭嘴!”

        “不是,你等会——您二位的意思是:佟德达曾经在‘天网’里当杀手的时候,领命杀掉的,都是些逃过法律制裁的人?”

        “照德达兄的意思,是这样的。所谓天网,取名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丁精武说完这句话之后,莫阳又偏偏补了一句:“听起来,这个天网还挺行侠仗义的呢。”

        我却不知道怎么了,彷佛真的被“行侠仗义”这四个字给刺激到了,我完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地激动地对他们俩问道:“行侠仗义?他们行侠仗义么?那他们‘天网’为啥还会那么做,啊?去不惜一切代价去杀一个康维麟?”

        丁精武和莫阳一起抬起头看着我。

        “退一万步讲,康维麟确实是杀了人,且暂时没被收押,是暂时逃脱了法律责任,但他们为什么又要在杀了康维麟的时候把无辜路人也给杀了?再说康维麟是想戴罪立功的。那练勇毅呢?练勇毅是谁杀的?张霁隆?还是他们?他们既然是这样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么,先前我们一组王楚惠办的那个桉子里面,他们为什么会成为那个社会流氓头目蒋帆的后台?他们还涉及了对蔡励晟的刺杀桉,怎么,蔡励晟也是逃过法律制裁的人?最起码的,他们为什么要把夏雪平原来住的那间单身公寓,扔颗手雷给炸了?也不怕炸到无辜住户么?这是一个能给自己的杀手下达诛杀逃过法律制裁的邪恶分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么?”

        其实我少说了一件事:那我外公呢?

        按照艾立威那损色死前的良心发现,他觉着我外公也是被天网的人杀掉的,我外公难不成也是该死?

        ——如果我外公不死,或者说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于非命,那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你急什么?人都是会变的,秋岩,自古以来年轻时候是大侠,到了后来却成了欺男霸女的祸害的例子不计其数;而一个组织则是一群人,一群会变的人。人都会变,那么一个组织也会变。我的意思是他们过去行侠仗义,现在他们怎么样犹未可知。而且我这个‘行侠仗义’也是得加引号的,谁知道他们杀了那些躲掉死刑和无期徒刑的家伙被他们杀了,又是不是因为有别的诉求呢?我没说他们一定就好啊!秋岩你别误会!”莫阳对我说道。

        丁精武也点了点头:“他们的存在肯定是极其复杂的,他们的目的也肯定是不能被人所知的、见不得光的,不然你觉得,德达兄他是怎么从天网里退出来的?难不成是一般意义上的退休么?”

        “好吧……”可能确实是我想得有点跳跃,心绪也乱也急,一听那天网曾几何时居然是“替天行道”的东西,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没想到莫阳这个话匣子一打开,这就跟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一样令人不适:“不是,我得问一句,秋岩,你这状态不太对劲啊。看你这样,刚刚咋的也是跟人家那蔡小姐颠鸾倒凤过了吧?但是一般男的滚完了床单,那都是会保持特别澹定的贤者时间,你这咋回事呢?说两句话就炸毛呢?怎么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明明是相亲之后确定关系了上床,咋搞得像偷情呢?还是说你这是没被喂饱啊?”

        人生气的时候,千万别被激也千万别去激他。

        我本来已经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听着莫阳这几句猥琐满满的玩笑话,心里突然就更火了:“我说莫阳,你刚才敲门吓唬我和我女朋友已经够够的了,你这话说的也太没正形了吧?请你接着闭嘴好不好?要不然,我肯定保证让你再变哑巴!”

        “这咋的了……跟吃枪药了似的……我错了我错了!”

        丁精武也赶紧给了莫阳一个下台阶,提着酒瓶给莫阳倒满了一杯:“你少说两句吧,阳子,咱俩这大半夜给人吵醒,秋岩有点起床气可以理解的,结果你还这么逗他。你先在一边喝酒,我接着跟他聊。”

        我深呼吸着平复着情绪,揉眼睛想了想,用牙签插了一颗葡萄,丢进了青柠汁里,一口喝下去之后,嚼着冰块又问道:“那佟大爷是怎么退出的天网呢,他说了么?”

        “他说了。但是那天晚上我俩都喝得有点多,所以他说的东西也有点乱乎,要不叫那几斤猫尿喝得我俩都颠三倒四的,我估计他也不会跟我讲这些事情。按照他的意思,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加入了这个秘密组织,纯粹靠着一腔热血,毕竟你看他后来干的事情、杀的那些人,换做是我,我也会觉得干这些事情也是出于替天行道;但是后来,按照他所说,他开始对于天网内部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情,甚至做出来的一些决定都看不惯,他开始觉得自己跟这个组织愈加格格不入,因此,他就退出了。”

        “他……退出了,就没事了?就这么简单?”

        “你也觉得有问题吧?”丁精武对我反问道。

        “当然有问题!从古至今,哪个秘密组织能是让人就直接退出了事的?这又不是打个辞职报告、领点遣散费就算了的事情!无论是官办的还是民间的,那都是轻则软禁隐居,重则肉体消灭的,他直接退出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我怀疑,”丁精武严肃地说道,“德达老哥这次的遇害,是天网那帮人找上门了。”

        “何以见得?”

        “实不相瞒。我以前在特警队最后一年的时候,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是这么死掉的。”

        “我操!什么情况?”

        于是,丁精武又给我讲了一个他先前没跟任何人讲过的旧事:“我到现在其实也不太清楚,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我在特警队的时候我们那个班有个小子,长得个高盘壮,整个人看起来也特别憨厚开朗的,我们当时都给他去了个外号叫‘老憨’。老憨这家伙是个孤儿,平时生活也极其单调,除了执行任务就是在队里训练,要么就是猫在寝室看书。后来日子久了,我们那个班的人都发现一个问题:在两周单休日的时候,在我们都去外面消遣或者回家看看家人的时候,这家伙都会带着枪外出——你也应该知道的,特警队的规定是外出只能带手枪,子弹数目也限制在20发以内,但是我们却经常发现,这家伙经常会带着队里的冲锋枪或者轻机枪出去,子弹也是成盒成盒的装在背包里。我们问过他去干什么,他不说,我们跟上头把问题反映了,可是也不知道反映到哪之后就被拦了回来,然后我们特警队无论是总队长、支队长、还是分队长、连队长和排长,对此都开始讳莫如深。所以我们也没再在这件事上多嘴……唉,直到某一天晚上,我突然感觉上铺漏了水,我还以为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把洒床上了还是尿床了,于是我就拍了拍上铺,半天没人应答,一开灯才发现……他也是被人用警匕捅死的,正面一刀、背后一刀,贯穿心脏……而且,死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那一个寝室整个班除了老憨以外还有九个人,却没有一个发现的——而且在他的背后刀子下面,还插着一张毛笔在A4纸上写下来的字条……”

        “写的什么?”

        “八个汉字,下面还有一行字母。八个汉字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下面那行好像是英文吧,我英文也不太好,所以没记全——好像是什么‘E-T-T-U’什么‘B-R’什么的……”

        “‘Et tu,Brute’(也有你吗,布鲁图),是拉丁文,罗马将军凯撒被自己义子小布鲁图杀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我又无奈又愤恨地说道。

        “对,是这么一句。跟我一个班的有认识这句话的,告诉我们这句话是‘对背叛者的诅咒’。我当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老憨到底是背叛了谁,所以才被人杀了——德达兄的死法,和老憨的死法基本一样。结合着现在佟德达的死,我相信老憨当初也和德达兄一样,加入了天网,然后又反出,最后被人杀了。”丁精武说着也叹了口气,“只是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因为随后我们这个作战班整个班都被当初的老内务处给调查了,而且一查就是一年。”

        “所以,你不再当特警,其实就是因为这件事。”

        “对的。一年之后,我们整个班虽然都被证明确实没有任何杀害老憨的嫌疑,但是也因为‘疏于防范’的理由,把整个班都裁撤了。就这样,我被延揽到了刚从老内务处分出来的老风纪处,别的战友直接转业或者回家种地养猪去了。我们当时其实既不忿也不舍,我们连队长还劝我们,其实离开的话反而对我们更好,但我心里总觉得这是个事儿,我总觉得两党和解了,警察系统的上层就开始变质了,所以我才同意加入了风纪处……呵呵,却没想到我自己到最后倒堕落了。要不是因为有你何秋岩这个小子……”

        “你等会,老丁,我还是有问题,”他那边说着,我这边脑子转着,突然亮光一闪,我立刻抬手打断了老丁的真情自白,“按照你的意思是说,老佟大爷的死,也是因为天网内部在执行追杀令,清理了他这么个自行退出组织的叛逃成员?但是,他确实是‘叛’了,但他也根本没‘逃’啊——你看看,从你我所知的东西里基本都可以确定,天网的存在,就是寄生在警察系统身上的一个秘密组织,那你看老佟大爷本人他就在咱们市局宿舍打更;而且,你那位战友,根据你的描述,他是很快就被人杀了,按照老佟大爷从警察系统退役到现在来算,那起码都得十几年了吧?怎么天网现在才动手?”

        “这个问题正好是我要跟你讲的。那天晚上虽然我和佟德达聊得很乱,但是他也跟我提了几句关于你这个问题的事情,因为这也是我比较好奇的事情,因为按照常理想也是,他在天网那么久,平时一起执行任务的时候肯定会跟其他的秘密成员有所交集。而按照德达兄的说法,天网这个组织,却有一套极其简单但又很繁杂的组织架构:首先在组织内部,无论是见过面的还是没见过面的,加入之前相熟的还是不熟的,加入之后遇见了,只要不当着外人面,都不能称对方的名字或者生活中的绰号,而要叫组织内部的代号——像佟德达自己,代号就叫‘镖头’。”

        “‘镖头’?”

        “对的。在他们内部,也有人叫他‘镖爷’。实际上比起他杀人来,他好像帮着天网护送一些要紧东西、保护一些要紧人物的时候似乎更多。他当年还是一个小组的头,天网这个组织里头,一个小组三个人,组长跟组员都是单线联系;三个小组上面有个队长,三个小队则称为一个‘班’,三个班行成一个‘处’,三个处成为一个‘分区’,三个分区组成个‘部’。一级一级之间,包括每一层级的负责人跟自己的两名副手,也都是单线联系;组跟组之间,每个成员除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平时是见不到的,而执行任务,除非紧急或者特殊情况,否则一般他们执行任务都会戴面罩、口罩或者化妆易容。”

        “很像军队和特警队里现在还在使用的红党在内战时期发明的‘三三制’。”我接话道。

        而且照这样下来,粗略算一下,一个“部”里面差不多也得有个一千来人的建制了,这都快赶上一整个警校学生的总人数了。

        不说别的,假设这一千来人个人各方面能力平均以上,然后下命令统一让他们去杀一个人,那也当真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老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嗯,但也不完全是,按照这种组织架构设计,行动起来还是很有问题的,比如你看他们组与组之间配合起来,如果想要达成同一个目的,就要求他们服从性极高、配合度极强、且行动之前的计划必须制定得相当周密;而且万一其中一个遇到危险,很可能就会因为无法向他们的同僚求援而失联或者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