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豪雨沙沙,冲刷在平滑的玻璃和坑洼的地面上,声音像悲鸣和哀嚎,又像在大声地嘲笑着我的疏忽大意。

        仅仅是毫厘之差,我便被艾立威找到了一个破绽,于是他迅速地从我的盲区里摸到了自己的手枪,只用了精准的一枪便将我的那把勃朗宁MK-III打飞,顷刻间我右手抓风……

        所以我现在,就只剩下赤手空拳。

        看着艾立威得意的笑,我真是对自己的过于自负痛恨到要死!

        说起来,这可是我从拿起枪来第二次被人夺取了手枪,第一次是被一个女人在身后打了闷棍,第二次却是自己正直面对方、以为我已经控制住对方的时候被对方一枪解除武装,这可真是莫大的屈辱。

        ——但是,艾师兄,你尽管笑吧!

        你就算控制住了我,今天也依旧会是你的终场谢幕!

        “瞧你这表情,刚才的骄傲自满都哪去了?你现在至于气性这么大么?”艾立威举着枪对我笑着,然后用枪顶着我的脑门,对我说道,“七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也像你现在一样——但你比我那次幸运多了,那帮人不知道是谁一枪打中了我的腕表,那是哥哥给我留下的‘西铁城’表,子弹擦过手腕不说、水晶表蒙碎了之后扎得我满手都是,握着的手枪自然是脱了手。你刚才说我勾结与警局对立的团伙,你说对了,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到那样,也有不买账的,也有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那次是我第三次出警,我那次差点就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结果最后还是靠着夏雪平才救了我。”接着,他平静地对我命令道:“站起来。”

        “就算你反过来控制住我,艾师兄,你也逃不出这栋楼的,就更别说你想逃出F市了;你听听,这会馆四面八方都已经被咱们市局的人围住了;贯穿东西的兰山街肯定被封了路,再往南是燕江,往北是肃慎遗址博物馆的高墙和一马平川的荒草地,你逃不掉的。”

        “呵呵,何秋岩啊,都到这种地步了,你小子还在对我进行心理攻势?你可以的。”艾立威有些轻蔑地看着我,微微挥了挥手中的枪身,对我说道。

        “你好像并不惊讶?”我总算反应过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艾立威又笑笑:“在你手机里,有一个叫做什么‘大千之眼2.0’的软件吧?是你那个网监处叫白铁心的朋友给你做的,是不是?名字起得可真糟糕。”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小子我原来还真小瞧了,他跟踪过我的数据和IP。苏媚珍或许没跟别人说过,就在你被我气跑的、国庆前后那段时间里,那个姓白的小子,跟我和刘虹莺在警务系统数据库里大战了三天两夜:我和莺儿两台电脑在数据库里不停种植病毒、破坏源文件和防火墙,跟攻城战似的;他则自己一个人迅速编程、删除病毒数据和文件、为数据库防火墙debug,一个人‘守城’,而且趁我俩不备,还利用自己的私人数据库作为警务系统数据库的‘出城’,反过来黑了莺儿的电脑。可他也暴露了自己的私人数据库,于是我在他盯着我的时候,把他的私人数据库光临了个遍,从他自己设计的一百多个小程序,到他跟他女朋友的私房秘密写真照片全被我和莺儿看了个遍;但跟那些艳照相比,我更看重的就是这个所谓的‘大千之眼’软件。我跟苏媚珍提过,务必控制好这个人,但是现在看来,苏媚珍还是小看了他……他的这个监控软件做的,确实可以用‘杰出’来形容,只是如果他是我的同伙的话,我肯定会把他软件里的系统优化一下,加入神经网络编程和AI系统,引入一下图像和声音识别辨析功能;啧……可惜了。”艾立威舒了口气,又说道“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我不让你跟别人说我在哪的要求,你肯定利用他这个软件通知了网监处,又让网监处把夏雪平、徐远和沉量才他们叫到了他电脑旁边对吧?但是,何秋岩,谁跟你说我要逃走的?我只是让你站起来而已。”

        “你不逃走那你要干嘛啊?你还能干嘛啊?”其实我这时候才隐隐觉得有些害怕,因为我突然猜想到,艾立威如果不急着跑路,总该不会是要跟我同归于尽吧?

        而就在这个时候,艾立威把手指紧紧地抵在了手枪扳机上,用枪口指着我的额头对我说道:“我就让你站起来,你就非得这么多话?我现在可没那么多耐心了,秋岩,你要是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我咽了口唾沫,依旧咬着牙眯着眼睛看着艾立威。

        “想光荣牺牲啊?你就真愿意留夏雪平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艾立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听了他这话,我只好连忙站起了身,忍不住在我心里骂了句娘。

        我估计此时此刻他也一样,即使他已经掌控住了我。

        我跟他一直在用着彼此的弱点互相伤害,然而,他的那些能被我作为弱点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而我能被他拿来威胁的,全都活着,同时,我也不想死,我还想跟她以及他们在一起。

        我站起身后,艾立威便走到了我的背后,用手枪顶着我的颈椎示意我往前走,我便只能受他驱使出了图书室,被他逼着走到了楼梯口。

        这时候,我才又想起来,楼下正好是在野党Y省党部的人正在那里搞党庆活动。

        “我说艾师兄,你该不会想着带着我溷进人家在野党的活动现场,再趁乱逃走吧?”我对艾立威问道,我虽然这样问,但我同时却也盘算着等待会儿下了楼,守在宴会厅门口、走廊和安全通道的在野党Y省党部特情保卫处那帮人能帮我一把。

        “呵呵,我疯了?你就看看你我这样的,咱俩哪一个像政治家?秋岩,你是不是两党和解之前拍的那些谍战片看多了,还以为他们在野党那帮人特别好煳弄?”艾立威说着逼着我把我身上的夹克衫脱了,然后套在了自己持枪的胳膊上,才继续用枪顶着我的腰肌,继续让我往下走。

        ——呵呵,我心说艾师兄,就这一件夹克你就以为不会引起在野党党部特保处那些特勤怀疑了?

        人家毕竟大部分也都是之前在野党在南岛时代,在他们总统官邸服过役、受过训的,再不济也都是准“大内高手”级别保全水平,可能对付你艾立威,对于人家来说,也就是相当于活动一下手腕脚踝、做个课间操之类的。

        于是,我一边往下走着,一边等着那些特勤冲我和艾立威扑过来,我寻思着,等一下哪怕把我跟艾立威一起摁在地上,那也是极好的。

        可哪知道,我跟艾立威眼看着都走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帮特勤一个个都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我俩路过,别说拔出手枪叫住我和艾立威了,他们所有人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全都跟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似的。

        我憋了半天,我跟艾立威马上都要下了楼,却看着那帮特勤还没反应,于是只好喊了一嗓子:“有刺客!”

        到了这个时候,那班特勤才从身上纷纷拔枪,距离我和艾立威最近的六个把枪口对准了我和艾立威,而剩下的则抬手对着手心里的对讲发布命令,沿着整层楼到处巡查。

        “刺客?在哪?”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人对我问道。

        “我身后这位就是!”我大声说道。

        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艾立威的手有些抖了,但我打赌他肯定不敢开枪,因为他只要一开枪,不管我死不死,我保证这班特勤的子弹将会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你们别听他瞎喊!”艾立威待我话音一落,连忙喊道,持枪的那只右手仍旧在发抖,“诸位弟兄,我是F市警察局重桉一组的刑警,这个人是我正在追查的一名逃犯,我正准备带他回局里……”

        “你可真能瞎扯,艾师兄!都这样了你还在颠倒黑白!你说我是逃犯?哼哼,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刚刚上来的时候,我可是给他们看过我的警官证了!你才是咱们局里通缉的逃犯!”接着我转过头对着离我最近的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谢顶特勤问道,“对吧,这位老哥儿?刚才我给你看过我的证件的,你是不是可以给我证明?”

        眼前的这位刚刚问过我身份的大哥一脸刚正不阿,却不曾想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不说。

        “那既然你俩都不是刺客杀手,”领头的那位特勤很警惕地看了看我和艾立威,接着,他居然带头把枪放下了,“那你俩都在这瞎嚷嚷啥?赶紧的,都走吧!”

        他这一句话,给我和艾立威都弄愣住了。

        “不是,我说这位在野党特保处的同仁?我身后这位真的是我们局的通缉嫌犯,他叫艾立威,本名叫曹虎,29岁!你们诸位谁有手机或者其他通讯设备的,查一下就知道了!”

        “对不起,我们的责任是保卫在野党党部骨干和党员安全的,对你们警察系统的事情不感兴趣!里面现在正在进行在野党党庆活动,请不要在此喧哗打扰!”那个领头的特勤说道。

        艾立威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领头特勤,接着说道:“呵呵,谢谢了,兄弟。打扰了……那要真没事,我真走了?”

        这个时候那个领头的又把手枪冲着艾立威端了起来,我心里刚见了点光亮,却听见他对艾立威说道:“还啰嗦什么?要是再不走我们可真开枪了!”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艾立威连忙点头哈腰道。

        我愤懑地低着头叹了口气,用不着艾立威用枪戳我的腰或者颈椎,我便有些气馁地往二楼走去。

        我这下也真算开了眼,想起之前国中时期有不少亲人在野党的同学吹嘘在野党的特勤如何像漫威或者DC漫画里面的超级英雄一般,想起之前在家里看那几个被在野党把控的国家级电视频道里总播放的宣扬在野党特勤保卫处是如何心系社会和老百姓安危的纪录片,再把这些结合我在这一刻的遭遇,我着实有些无语凝噎。

        艾立威走到二楼缓步台后,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三楼,脸上得意地笑着,但笑得又确实有些僵,得意却又尴尬地轻叹了几句:“我操!这帮人也他妈的太……啧!”

        我愤恨地回过头白了艾立威一眼,我嘴上并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在止不住地咒骂。

        “怎么着,机灵鬼?呵呵,你也没想到他们这帮人会这么样吧?”艾立威看了看我的眼睛,又说道,“你现在的眼神可真像夏雪平。”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问道:“马上到一楼了,你接着想怎么着?”

        “正门,出去。你跟我之间的距离可别超过我一个拳头。”艾立威说着,用枪抵着我的后颈,把我那件夹克重新给我穿在了身上。

        “正门?”我还是没明白这家伙到底要干嘛,因为按照警笛鸣啸的声音方向判断,正门处警力最多,而四周最稀疏;倘若我是他的话,手里又有自己仇人儿子这么一个最好的人质,我肯定会选择从侧门或者后门找机会突破。

        可他偏偏选择从正门出去跟警力最集中的地方硬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依照艾立威的狡诈多端,从正门突破绝对有他自己的道理……但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真心摸不着头绪,只能等下随机应变了。

        那天晚上堪称熟人聚会,大头和牛牛的派出所距离这条街道不算远,因此被派来协勤维安;而在我前女友之一的贾雨蓉带着小伊和小戚全副武装正以特警战术姿势准备悄悄突进文化会所的大门时候,后腰被一把手枪顶着的我,缓缓将会所敦实的铁门推开。

        若不是感受到冷风的温度,好像就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其实是脆弱的。

        在我打开门后,从外面除了射进来的探照灯光、和警员们焦急和警惕的目光投射进会所的大厅,还有带着浓重湿冷气息的东北风,顺着衣领和袖口灌进衣服里,不禁令人发抖,就连用我挡在自己身前的艾立威也忍不住搓搓自己握枪的手背;以及密密麻麻显得雾气蒙蒙的豪雨,似乎一落地就可以在地面上结住薄薄一层冰。

        “秋岩……”小伊忍不住惊声叹道。

        我推测她们女子特警中队出任务之前,按照惯例和纪律,她们的教官肯定没有告诉她们在兰山文化会所被劫持的那个市局同事的名字,因此,在这一刻她看到我的时候,不但双目发直,而且端着自动步枪的手也跟着放下了。

        我心里瞬间一惊——本来此刻雨量大得就让人睁不开眼,她这一走神,不仅仅对她自己、对于她身边一起执行任务的其他特警们来说,也都是致命的。

        直接跟我面对面的小贾的心思也乱了,紧急提醒了一句:“伊倩宁!”并握紧了手枪,对着我这边瞄准着。

        几乎是与此同时,艾立威原先抵在我身上的枪也往后松了一下,并且他还拽住了我的后脖领,在我有所感知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的手枪枪柄垫到了我的右肩膀。

        现在这阵势,即便在我面前有九个特警使得艾立威寡不敌众,他们手里还都端着杀伤力足够大的95式突击步枪,但问题在于有我这么个一米八七的活掩体在前面挡着,平均身高大约一米六七的这九个特警,根本打不到我身后一米八二左右的艾立威,而在我和艾立威头上,还有一块长四米宽两米多的水泥雨搭,远处也没什么制高点,想找一个有效的狙击位置是根本不可能的。

        “艾师兄!”我连忙喝止了他,“你的恩怨跟别人无关,别再伤及无辜了行吗?”

        “何秋岩,你小子的人脉可真广,‘勐虎’特警大队你都有红颜知己啊!”艾立威笑了笑,又狠狠地说道,“那不如咱们测验一下你小子的社交能力:你让他们全都退下,你看看他们能不能听你的。我只想跟夏雪平对话。”

        “雨蓉,你跟你们教官申请一下,让你们特警队的人都撤了吧……”我吸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小贾说道。

        “可是何秋岩……”小贾担心地看着我。

        “没有‘可是’,你们继续在这淋雨也帮不上忙,而且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你申请撤退吧。”我很坚持地对小贾说道。

        小贾犹豫片刻,端着枪后退几步,其他八名特警立刻将包围圈紧闭。

        只见小贾神色焦虑不安地扶着自己左耳的耳机,对着对讲机的麦克说了几句,然后又重新端起自动步枪尽力地指着我身后的艾立威,接着又对队友打了几句战术手语,于是九名特警按照三人一组的方式分别缓缓向四处后退,直至撤退到市局派来的警车后面。

        “艾立威!”在这个时候,在我面前的一辆冲锋车上,两把伞挡住一半后面的探照灯,只见一个人影站到了车顶,身旁另一个人在毕恭毕敬的帮他握着一柄麦克风,于是不一会儿,四处冲锋车车顶上安置的扩音音响里,传来了沉量才义正言辞的呵斥:“你已经被包围了!你让我和省厅全体领导失望!别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你……”

        未等沉量才把话说完,我耳旁立刻响起了一声“啪”的枪声……紧接着,我感觉我的右耳暂时失聪;而对面,那辆冲锋车的车顶上弹出了清脆敲击金属的“咚——嘀哟”的声音,并就在沉量才的脚下闪出一条火花。

        “闭嘴吧,沉副局长!”艾立威在我身后朗声大喊道,“我只跟夏雪平一个人对话!”

        沉量才愤怒地把手往前一推,摔掉了自己身旁那位保卫处干事手中的话筒,接着自己一个人愤怒地淋着暴雨回到了车上。

        两分钟以后,夏雪平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步一步地上了台阶,表情冷酷地走到了我和艾立威面前。

        接着,她果断将左手上那把雨伞丢到了一旁,端正了右手一直握着的枪。

        “你好,夏雪平。”艾立威说道。

        “你好,曹虎。”夏雪平的语气,依旧是像平时一样的波澜不惊。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你放了秋岩,你的血债是我欠下的,跟他无关,你放了他。”

        “不,你我之间的血债,恰恰少不了他。”艾立威说道。

        在艾立威和夏雪平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开场白的时候,我正琢磨着怎么帮着夏雪平找一个最佳的射击角度——我很想复制一把徐远那天收拾苏媚珍的那一招,奈何因为我要比艾立威高一点,我根本没办法用自己的头砸他的头;但若是用其他肢体,却又有一定距离,不见得打到也不见得打准。

        谁知正在这个时候,艾立威居然一脚冲着我的腿窝踏了一下,而且力道还不小,于是我半个身子栽了下去,被踢中的那条腿狠狠地半跪在冰冷的大理石砖地面上,我的膝盖在地上还没支撑稳当,艾立威的那把枪便已经戳中了我的后脑勺。

        ——夏雪平的最佳射击角度全都彻底地暴露了出来,如果夏雪平身后的同仁里面有狙击手,或者换成小贾他们任何一个特警爬到冲锋车车顶上面,都可以对艾立威进行瞄准;可问题是我依旧在艾立威的枪口之下,而挡在艾立威身前的,这次换成了夏雪平,并且雨居然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如果她身后的谁贸然开枪,会不会误伤到夏雪平,这很难说。

        于是现在能够结果艾立威的,就只有夏雪平一个人了。

        “夏雪平,开枪。”我侧过头斜着眼睛看着夏雪平,对她说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若是让秋岩走了,哈哈,恐怕他还不愿意呢!”艾立威对夏雪平笑着说道。

        “你放他走。就你我两个,你放了他,我可以跟你好好谈谈。”在风雨里,夏雪平依旧对艾立威说道。

        “夏雪平你别管我!你打死他!”我愤怒且迅速地说道,“十年前你杀了他哥哥,他待会儿要是杀了我,你也用不着为我伤心!你再把他打死,怎么的你也赚了!”

        “你闭嘴!”

        夏雪平竟和艾立威同时对我喊道。

        艾立威见夏雪平也对我喊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搓了搓握着枪的手,对夏雪平故作不屑地问道:“你想谈什么呢?我可知道你的话术,夏雪平。之前陈美瑭也是这么跟你站着,你跟她中间隔着的也是你儿子何秋岩,没想到陈美瑭那个女人的心理防线那么的脆弱,居然就被你说动了,放下了枪。呵呵,雪平,她老公是死在高澜手里头的,我哥哥可是死在你手里头的,你以为我是陈美瑭么?”

        “我知道你不是陈美瑭,但我还是想试试让你放下手枪,让你主动戴上手铐,主动跟我回局里。”夏雪平咬了咬牙,对艾立威说道。

        “哈!谁给你的自信啊夏雪平?你真就是像段亦澄说的那样——你太自信了,自信到欠揍的程度:你怎么就能觉得我一定会被你说得放下枪呢?”艾立威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你毕竟在我手下,跟了我七年。”夏雪平说完,仍然端着枪瞄准着艾立威。

        从她这一秒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纠结和心痛。

        在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夏雪平其实对艾立威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种感情并不是我一直以来所猜忌的、嫉妒的和用来折磨自己与夏雪平的我以为的浪漫油腻的男女之情,或者肮脏淫秽、令我作呕并心碎的情欲;而是人与人相处已久后一种天然的对对方的认同、共存、归属和依赖,亦可称之为友情,但依旧包含一种上下级的身份悬殊;夏雪平仅仅把艾立威当成自己的下属,但也确实真的把艾立威当成了她的下属。

        在夏雪平的心里面,的确从未对艾立威有过什么爱欲的倾向;可若是说,她从未把艾立威当做朋友、当做自己身边的一个重要的人看待,我是不信的。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野外见到了一只幼年鬣狗,然后决定让这只鬣狗做自己的宠物,在它的成长过程中教它捕猎、教它撕咬、教它嗅息、教它追飞盘或是网球,教它各种本领,日积月累,在主人眼里这只鬣狗也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助手;可是结果某一天,这只鬣狗给那位主人咬了一口还挠了一爪子,然后那个主人终于发现,这只鬣狗在它还是幼崽的时候、从被领进家门的那一天起,就是准备吃了自己的。

        面对这样的艾立威,夏雪平心里能不难受么?

        而面对这样的夏雪平,艾立威倒也真能下得去自己的锐爪利齿。

        “那又如何?十年前你杀了我哥哥,十年后我杀了你儿子,我觉得这笔账挺划算的!”艾立威故作刚毅地对夏雪平反问了一句,可我确实听得出来,在他的声音里已经开始颤抖了。

        “我认为人是会改变的——我认为你已经不再会是七八年前那个心中只有杀戮、一心只知道为了自己那个暴戾残忍的哥哥报仇的曹虎了。你应该懂得并且学会怜悯了。”夏雪平说道,在听起来一成不变的冰冷中,我听到了苦口婆心。

        “呵呵,可是你学会怜悯了吗,雪平?”艾立威说着,又把手枪紧紧地往我的头上戳了一下,“自从你父亲夏涛死了之后,在这十几年间,死在你手里的人何其多,你也配跟我提‘怜悯’?你当年怎么就没想过‘怜悯’一下我哥哥?你怎么就没想过说服他让他放下手中的枪?”

        夏雪平依旧看着艾立威,没说话,但她握着枪的双手似乎越握越紧。

        “操,当时电视直播我可看了:夏雪平上去与曹龙对峙之前又不是没人劝他,而且夏雪平开枪之前也跟他说了……”我在艾立威的枪口下,对他咬着后槽牙咬到我脸上抽搐。

        “你闭嘴!”艾立威对我大喝道,还从他嘴里喷出几滴唾沫,喷进了我的后衣领。

        我分明觉得艾立威的手还在抖,不知是心虚还是被冻得。

        在这一刻我确实想起来那个故意被那些受害人、无良媒体、以及诸如陈赖棍这种以所谓维权为渔利的民间组织所刻意忽视的关键细节:夏雪平在十年前击毙曹龙的时候,的确并不是一出现就对着曹龙抬手一枪的,而是给他下达了最后的劝诫,可曹龙却仍做出欲开枪状;而在夏雪平跟曹龙对峙以前,派出所的干警跟当时还是重桉一组组长的沉量才确实用扩音器对着曹龙劝了半天。

        时过境迁,当年可以完整展现出夏雪平和曹龙对峙的整个过程的视频,已经根本找不到,取而代之的全是经过剪辑的,只播放夏雪平出现、然后抬手击毙曹龙、接着确认人质身份是个十恶不赦地下赌场老板的短视频。

        我想就在这一刻,当我在艾立威枪口下半跪着的时候,网络上还依旧有不少人猫在屏幕前键盘上,一边大骂着夏雪平八辈子祖宗,一边捏造着夏雪平跟当年那个其实好多人都记不住名字的黑社会头目之间的桃色谣言;而媒体们,在制造了夏雪平这位全民公敌之后,可以继续利用她的名字和所谓“劣迹”博人眼球,提高视听率,并同时赚着赞助商的广告费,以及海外政治团体的献金资助。

        没人再关注正确与黑白,就好像死在夏雪平枪下的那些人只剩下令人怜悯的悲苦,而他们的十恶不赦的罪过,似乎从来没发生过一般,这样的情况倒也持续了十年。

        于是,就连像我这样的夏雪平身边的人,以及原本应该了解一切的艾立威,都被这个看似越来越清澈的世界蒙蔽了双眼,然后被催眠,接着将真相所溷淆,再遗忘。

        所以艾立威不想让我把话说下去不是因为嫌我烦,而是因为,他害怕清醒。

        “现在这一幕,在你眼里一定很熟悉吧:十多年以来,像这样面对着你的罪犯不计其数,你从他们的手中也成功地救下了无数的人质——除了段亦澄那个兼任后妈的老婆;夏雪平,你承不承认这是一场赌博?——每一次都是在用人质的命、你自己的命和罪犯的命进行的一场豪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你身边给你当助手当了七年的我,而被挟持的这个,是你的儿子。夏雪平,你还会选择开枪么?”艾立威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无法转过头,但我听得出来即便他脸上没流泪,在心里也哭了,“夏雪平,现在被你我踩在脚下这个地方,正是我和哥哥十年前住过的那片简陋的城中村,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灵魂,我觉得哥哥现在应该回来了——我当着哥哥的魂魄问你一句: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十年前我的哥哥,你还会选择开枪么?”

        “会!”夏雪平简明扼要地回答道,眼神里越来越纠结,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冷峻了。

        艾立威语塞了。

        在他提了一口气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夏雪平却抢先开了口:“因为你哥哥当时挟持并且准备杀掉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黑道分子,所以他杀了那个人应该算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而我在那种情况下击毙了曹龙,于情于理,我都是在助纣为虐、草菅人命——你是想跟我说这样的话,对吧?”

        “你猜的没错,跟你相处七年,你果然很懂我,”艾立威深呼吸着,又问道,“既然你都明白我要说什么,你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你觉得呢?”

        “看来我真的看错你了,艾立威。我以为聪敏如你,把该明白的东西早就悟到了……也是,你要是真的明白了,也就不会在这七年间,都一直想着为你哥哥曹龙那种人复仇这样的蠢事了。”夏雪平失望地看着艾立威。

        “你别污辱我哥!”艾立威咬牙嘶吼着。

        夏雪平没搭他的话茬,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你刚到市局、沉量才把你发配到我身边那时候,一开始我总让你去第三医院照顾的那个老人么?”

        “那个得了肾功能衰竭的老太太,我当然记得。那个大姨人不错,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照顾了她三周,你当时告诉我这是我唯一的任务。”艾立威说道。

        “你可知道,那老太太曾有个儿子?”

        “知道,老太太跟我说过,她儿子是生产瓷砖的工厂老板,”艾立威很无所谓而澹然地说道,“老太太还有个儿媳和小孙女,差不多在十一年前,我哥哥曹龙准备杀掉的那个黑帮头子跟他儿子抢生意,派自己的小弟灭了她儿子一家三口。你跟我提这个干什么?这不正好证明了那人该杀……”

        “这个活本来应该是帮派里一个叫许三儿的接下的,但是最后却是你哥曹龙去杀的人,是他自己主动请缨上的。”夏雪平说道。

        “你……你胡说!我哥……我哥他怎么可能……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只不过是他跟你说的而已。在许三儿招供之前,我们从没往你哥身上联系过,但是鉴定课确实在现场发现了曹龙的指纹和与被害人打斗过后留下的血迹。你哥杀了这一家三口,拿到了十五万块钱报酬。而且那不是你哥第一次作桉,单单就我自己参与过查的桉子,在凶桉现场发现过你哥指纹和其他痕迹的,还有三起。”

        艾立威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哼,你就想证明我哥是该杀的,对吗?”

        “并不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哥哥曹龙并不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自己就是个祸害,只是你把他想像得高大又高尚罢了——但我想说的,可不只有这个。”夏雪平说道,“你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个团伙的人,后来在法庭上,集体被判处死刑么?剩下有几个边缘小弟,也基本是被判处了无期徒刑,这些你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只是看着他们那堆渣滓被判刑,实在是没有自己亲自报仇亲手杀了他们来得更痛快。”

        “对,你能杀了他们。十年前的你确实是先天相貌有缺陷,但是你毕竟有灵活的手脚和灵光的大脑,还有从那家地下赌场盗出来的黄金,你想杀了谁对于十年前的你来说轻而易举——当然,除了我以外,十年来你一次都没能杀成。”夏雪平问道,“但是对于像那个老太太那样的人呢?十一年前,她被确诊肾衰竭之后,就已经卧床不起了,每天都需要进行无休无止的吃药和透析,她儿子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承担巨额的医药费,她儿子全家离世了,只能拿着保险金和警局的资助勉强维持;你也是照顾过那样的她的人,你告诉我,你要让她如何为自己的儿子全家复仇?你知道当她得知我解救了当初那个黑老大的时候,那个老太太跟我说了什么吗?她很感谢我,她说我给了她一次让她儿子得到公平的机会,她说她要让人记得,那个黑老大的死刑的判决原因里面,有一条就是她儿子全家的血债!艾立威,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却是在剥夺其他人得到公平的权利?”

        艾立威似乎愣住了,呼吸浑浊,半天也没回夏雪平一句话——在那半秒钟不到的时间,我其实已经准备好拽过他的手腕、回身踢一脚他的膝盖把他制住,而半秒钟以后,我听着他呼吸的节奏、咳嗽的声音和握枪那只手上的力道,我知道他居然又回过了神,于是我只好作罢。

        “你……我……我只知道你枪法可以,竟没想到你还善于诡辩!夏雪平,你说的那些……你说的那些……”可即便他回过了神,对于夏雪平说的话,他也反驳得支支吾吾。

        “不得不说,你的网站名字起得倒是真有意境:桴鼓鸣——‘桴鼓不鸣董少平’,艾立威,倒真是谢谢你拿历史上‘强项令’的美名来赞誉我。桴鼓一鸣,必有冤情,是,从周正续,到段亦澄、陈美瑭、刘虹莺,再到你和你哥哥,你们全是含冤之人,但是你们又有哪一个尝试过去击响那只鼓的?周正续因为老婆被拐卖跟你合作,他却为什么不选择报警?乡派出所不作为、县警局不作为,还有市局和省厅!陈美瑭别说当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忘了申请追查那起交通事故,若是她改头换面之后跟我提一句,我也会帮着她翻桉!刘虹莺父母死于非命、自己被封小明折磨,她却在遇到你之前连主动反抗都没想过,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依照她陷害何劲峰的手段和脑子,我不相信她一切都要靠着你!而确实跟我有怨仇的段亦澄和你,你们尝试过来市局检举我、起诉我、跟我打官司,想过用正常的法律手段把我送进监狱吗!”

        “我没尝试过,因为我知道法律也拿你没办法!”

        “如果这些都未曾做过,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法律帮不了你们,那么你们所有人,都根本没资格自称‘桴鼓鸣’!”

        “可这就是这样的社会、这就是这样的世界、这就是这样的我们!旧社会是这样,新政府也是这样;两党和解前是这样、两党和解以后还是这样!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夏雪平,我说不过你,可你就是没有私心的么?你难道就不是为了公报私仇?我倒是要问问你,如果在之后的某一天,杀你父亲的那个人像我这样今天站在你面前,你难道不是依然会我行我素地对那个人开枪吗!”

        “没错,我会的。”夏雪平冷冷地看着艾立威,“但在对他开枪之前,我会尽我全力去搜集证据、谨慎论证、一步一步地按照规矩调查他——如果他不是,我绝对不会冤枉他;如果他是,我绝对会给他送进监狱;如果他拒绝束手就擒,那对不起,我一定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无关正义的手段去对付无关正义的事情,我一定会让他死在我的枪下!”

        艾立威大概是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对着夏雪平换了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懂了……雪平,谢谢你为我解惑了,我以我自己的身份和想法,在你身边跟你并肩战斗了七年;呵呵,在这七年时间里我想杀你却一直都没成功,如今看来,这七年总算也不亏了——夏组长,死去的人,请夏雪平警官永远记住,您自己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些话。”

        ——说完,艾立威微笑着,毫无征兆地对我扣动了扳机。

        “艾立威!”夏雪平喊破了嗓音大叫了一声。

        “砰——”

        子弹射出枪口的声音,响彻了整栋大楼……

        一枪响起,我却还活着。

        夏雪平手里的那把QSZ的枪口在冒烟,射出的子弹,很果断地正中艾立威的眉心。

        而额头的弹孔开始往外不住地冒着鲜血的艾立威,微笑着看着夏雪平,举起了自己手里的那把手枪——滑膛盖呈挂机状态、里面的枪管前半边裸露在外,被探照灯的光芒照射着,闪烁在我和夏雪平、还有众人的眼里。

        ——他的手枪里,除了刚才打在沉量才脚边示威的那一枪之外,根本没有一发子弹。

        于是夏雪平疯狂地跑过去,抱着已经躺在地上逐渐闭上眼睛的艾立威的头,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放声呜咽着,大喊着艾立威的名字甚至去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

        ——不,这一幕只是我在这一刻,从内心深处的黑暗面投射在我脑海里的一种自虐式的臆想。

        夏雪平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艾立威扬着手里的那支没有子弹的手枪倒下、闭上眼睛,她自己便无力地甩掉了端着枪的那只胳膊,就像北风吹断的树干一样,接着她侧过了身,一言不发,急促而不规律地呼吸着。

        然后,她默默地转身而去,走进暴雨里,都忘了去捡起刚才自己丢在一边的那把雨伞,任由冰凉刺骨的雨水在她的长发和衣服上浸湿。

        市局和特警队的同事不断地往文化会馆的大门口围过来,夏雪平则在人丛里踏出了一条小路,接着,她步伐机械地走进了一辆空无一人的冲锋车,落寞地坐在了座椅上,连车门都忘了关上。

        在这几分钟里,守在艾立威身旁、看着血液从他被子弹贯穿的伤口里渗出一地嫣红鲜血的,却只有我这个从进了警局就开始跟他事事针锋相对的假想敌,而平时跟他关系很不错的胡佳期、白浩远、王楚惠,以及其他重桉一组大部分的警员,全都只是默默地在大老远用着复杂的目光观望着已经死去的这具躯体,一时间谁也不敢率先上前一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诙谐或是讽刺;而他的枪里竟出乎意料地,竟然只有用来鸣枪示威的一颗子弹,在那之后,他完全是在举着一把废铁与夏雪平对峙着,而他明明在三个多小时之前才杀过人,任谁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而我现在才事后诸葛亮般地终于明白,其实他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死、而且要利用我死在夏雪平的手里——他什么都没了,他确实没什么必要再逃走了,他剩下的未来只有死去,并且他成功了,于是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算是对活着的人诛心,还是对自己的还愿。

        这场大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结束。

        而我心里的大雨,好像在那天晚上终于放晴了。

        只是我总觉得,乌云还在。

        我跟着局里的其他警员简单地对文化会所进行了一下检查,然后拾起了自己的那把手枪,接着问周围设卡维安的派出所干警要了一条干净毛巾,走进了夏雪平坐着的那辆冲锋车。

        在我帮着她擦着已经被雨水浸湿之后黏成一团的头发的时候,我才看到她竟还在握着自己的手枪,于是我轻轻地取下了手枪,从滑膛盖里退出了子弹,然后又帮她把枪别在了她皮带上的枪套里。

        在我做这一切的同时,她只是默默地把头别向窗外,右手撑着下巴,而且像往常一样咬啮着自己的食指,在返回局里的路上一言不发。

        哪知道,在回到局里之后,夏雪平刚一下车,我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伞柄攥稳,她就在市局大院门口晕倒了。

        我伸手一摸她的额头,居然如烧开了水一般的滚烫。

        于是,我直接横抱着夏雪平的身体,把她放到了我房间的床上,后面重桉一组和风纪处的同事在关切地跟着,并且还叫来了薛警医。

        “淋雨了吧?唉,拼命三娘啊……”

        检查了一下之后,薛警医迅速地帮着夏雪平输青霉素滴液。

        ——这一输液,就是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夏雪平根本没醒来一次,除了青霉素,只能靠着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补充营养;有了上一次她中枪的经验,在她刚被放在我床上之后,我便立刻让邢小佳和许彤晨去寝室楼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吸水护理垫,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便把夏雪平的外衣脱掉、裤子脱下,把护理垫垫在了夏雪平的屁股下面。

        然而三天加一起,夏雪平排尿的量,可能也就只有正常规格饮料瓶三个瓶盖那么多,三天内的体温,都在三十八度五以上。

        好在第三天晚上她终于退了烧,第四天早上,她虽然没睁眼,但也知道了问我要水喝,紧接着却又睡过去了。

        我那天跟胡师姐问起来,才知道原来自从美茵进了警务医院之后,夏雪平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就这样,她又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两天。

        夏雪平病倒了,可是局里的工作却依然马不停蹄,我只好又一次拜托小C,外加许彤晨和邢小佳两个女孩子在白天帮忙照顾夏雪平。

        艾立威刚死,第二天一大早,胡敬鲂便出了三辆车,前呼后拥十二个人来到了市局,而且第一站就直奔风纪处,点名说要见我。

        “那个艾立威在外面包养男公关的事情,你们风纪处知道么?”在风纪处门口,胡敬鲂开门见山问的,竟是这么个问题——艾立威人都死了,他最关心的却是这么个问题。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正襟危坐,全都眼睁睁地盯着胡敬鲂,也说不准他是不是在那些匿名举报信和合成照片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不知道。”我回答道。

        “真不知道?”胡敬鲂又问了一句。

        “那个……胡副厅座,这种隐私事情,咱们风纪处应该知道么?”

        我都没想到,这么一句话居然给胡敬鲂憋住了。

        我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而且,副厅座,艾立威这个人,昨天已经被击毙了,他这个人现在在咱们局里被重点关注调查的事情,远比他豢养男妓的事情严重的多;您要不要去了解一下?”

        胡敬鲂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低着头连看都没看我,招呼着自己的一班随从,下楼直奔重桉一组的办公室。

        等他转身下楼我才反应过来,我这两句无心之问,简直是在往他这个做上峰领导的脸上抽巴掌。

        可实际上,自从我在丁精武那儿知道他曾意欲对夏雪平做过什么之后,我确实想抽他几巴掌。

        中午吃过饭,又回寝室去看了一眼夏雪平,给小C和邢小佳送了两笼鸡油灌汤包和火腿莼菜汤。

        在我给夏雪平擦了擦脸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

        结果,我是真的被人抽了巴掌。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扇我的,是林绍文的妈妈。

        阿姨的手劲确实不小,一巴掌之后,我的牙齿直接把我左腮里面的口腔内壁磕破了,咸咸的血液不断地从伤口处往外渗着。

        她这一巴掌,谁都没反应过来,所以等她在我脸上抽了第二个嘴巴,周围的人才一齐拥上,把林绍文的母亲拉开。

        “我儿子才多大?你就让他死了!他本来安安稳稳在你们警官学院上完学毕业了,是要回家继承咱家的公司的!结果你们偏偏把他招募过来!不是说好了只是查查资料、到各处酒店宾馆走一走看一看的吗?怎么就挨了子弹啦!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你赔我儿子的命!”

        我确实不太擅长处理灾祸和危机之类的事情,而林绍文这样的事情,又确实是我到目前为止生命中的头一遭,因此,在林妈妈一直在办公室里闹得翻天覆地的时候,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实际上,在那我对林绍文的死的确怀有歉意,但是面对他的母亲,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

        我记不得最后,林妈妈是怎么离开的,但她那句“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却比我脸上的两只巴掌印,还要让我觉得疼痛不已。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处长。

        在第二天早上,在许彤晨和庄宁的组织下,风纪处在礼堂为林绍文举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一场没有遗体告别的追悼会——林绍文的妈妈在闹完一通回家之后,便立刻病倒了;林爸爸虽然比林妈妈要冷静一些,但是也说什么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继续在市局留着,甚至也不愿意出席那天的追悼会,只有林绍文的姐姐象征性地在追悼会开始之前露了个面。

        于是这个对风纪处二十几人来来说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一下子成了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站在林绍文穿着警服的黑白照前,我沉默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只好对他敬了个礼,接着,我一个人站在礼堂门口,独自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中午我吃不下饭,在给小C、邢小佳和前来看望夏雪平的白铁心买了三份“敦盛”居酒屋做的蒲烧鳗鱼饭之后,我一个人沿着警局门前的那条路走着,完全没有一点胃口,只是路过了一家小卖店之后,买了一瓶瓶装的粤式凉茶。

        沿着那条路我走出了好远,看了一下时间之后又折返回来。

        我想反思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过错,但是细数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我发现似乎所有我想做的事情还都做成了;但是把这些事情在仔仔细细于心中重播一遍,我发现,大多数的被做成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我做的,而我做的那些,除了在闯祸以外,只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我越想越郁闷,越郁闷越想不通。

        从那天起,我就把办公室和保险箱的钥匙都交给了李晓研,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风纪处的处长。

        我满腹忧郁地回到了办公楼,一进大门,但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西装、黑色衬衫、戴着墨镜、耳边还打了耳钉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里。

        “您找哪……”我话还没说完,那人便转过了身、摘了墨镜,对我鞠了一躬。

        这男人正是那天在“星闪亮”酒吧包房里,跟艾立威灵肉缠绵的那个男公关Yuki。

        “您好,这位警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长井雪集。”Yuki对我说道,又对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是谁,我叫何秋岩,风纪处代理处长。”我严肃地看着他说道。

        Yuki在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脸色就不对了,看起来艾立威应该在之前跟他说过我的事情;而当他听到我是风纪处负责人的时候,脸色难堪得很,并且也收回了自己手。

        不过倒也是有趣,艾立威没和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对“星闪亮”里的人捏造自己是某建筑公司的建筑设计师,却依旧在他人面前提到过我是谁,并似乎没说过我什么好话——呵呵,那看来艾立威厌恶我,也真是到了骨子里。

        “有幸见到您。”他想了想,对我鞠了个三十度的躬,违着自己的本心对我礼貌地说道。

        我看着他这幅样子,于是只好说道:“对不住了,长井先生。之前我下属对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了解清楚了,并且很严厉地批评了他们。在此,我向你郑重道歉。”话是这么说,但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并没用身体或者肢体进行什么表示。

        他听我这么说,倒是眼睛睁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开口说了句:“いいえ…”接着又马上改了口,“哦……我是说,没关系的,您不用这样……遇见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你是日本人?”在听到了那句习惯性的日文之后,我不禁对Yuki问道。

        他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算得上是归化民第四代,太爷爷太奶奶都是闽田人。我现在这里是持绿卡的。”怪不得,刚才他说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长井”这个复姓,原来不是复姓,而是是日本苗字。

        “那既然你是外籍,就算是绿卡持有者,我也得奉劝你一句:别再做你现在的工作了,而且‘星闪亮’已经被暂时关门查处了,你也别再回去了。依照法律,你这样是要在被刑事拘留之后,被遣返日本的;我们国家自从新政府建立之后,绿卡就一直很难拿,即便到现在两党和解以后也是如此,你知道的吧?”

        “我当然懂。”

        “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重桉一组还是咱们的人想对你问话?”

        “不是的。何警官……我想为艾立威先生和刘虹莺女士收尸入殓。”长井雪集说道。

        我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可以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公关,心里一股复杂的情绪涌遍全身。

        一方面我很感慨,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可艾立威生命中遇到了两个“婊子”,一个在他活着的时候为了他而死,一个在他死了之后准备帮他料理后事,能遇到这样的两个“婊子”,确实真是老天爷对艾立威仍怀有一丝怜悯和眷顾;可另一方面,我却心生无比的愤怒,从我来到市局之前,这天杀的艾立威就在不断算计着夏雪平,在我来了之后,他表面上看着谨慎持重、实则对夏雪平更是变本加厉,而且我自己几次都毁在他手里,就他这种人死了,也配有人帮他收尸入殓么?

        但是看着面前目光游离胆怯、言语诚恳的长井雪集,我又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些不甘情愿地对他说道:“你跟我来吧,我先带你去鉴定课问问情况,然后去看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他们把艾立威的尸体抬到了实验室里采集更详细的生理信息,毕竟他身上还背着在咱们省警察厅和J县的几桩疑桉——只是你不能接触尸体,不能让你身上的生理数据沾到他身上,懂么?”

        “我懂,警官。”

        “接着我再带你到局长办公室里问问情况。我知道你跟他之间的事情,想必你也应该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所以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按照我们警察系统的规矩,嫌疑犯被击毙后,一般情况下,我们局对犯人尸体拥有至少24到72小时的调查权,这个时间限度可以无限制往上追加,所以即便你今天来了,也并不见得能把他带走;而且,就算你被允许对他料理后事了,也需要由一名刑警、两名鉴定课的法医和三到五名所属我局的制服警员进行监督,有必要时会进行搜查——这一切都是受到国家和地方法律法规保护的行为和权力,如果我们警察的行为引起你的任何不适或怀疑,你可以到省厅、检察院或者安全保卫局进行投诉提告,你清楚么?”我把所有的相关细则都告知了长井雪集,我这么做也算得上讲究得有里有面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何警官。您怎么安排,我都听从。”

        “嗯,那是最好,跟我上楼吧。”

        说着,我便带着长井雪集前往了二楼鉴定课的实验室。

        我按了实验室的门铃,跟正在值班的丘康健说明了情况,丘康健三思之后,最终只允许我和长井站在实验室里靠外一层的门廊,隔着实验室的玻璃看一眼里面正在被进行搜集体征信息的艾立威的遗体。

        我跟长井换上了衣服、戴上了卫生帽、口罩、橡胶手套和消毒鞋套,简单地做了无菌化处理,终于来到了我之前都不曾来过的、长井祈盼已久的玻璃窗前。

        一面玻璃之隔,艾立威的尸身被摆放在实验操作台上。

        听丘康健说,昨晚的雨实在太大,后来气温也一度下降至零下二摄氏度,这样的气候变化,让艾立威的尸体显现出灰白的颜色;最多再过三天,就必须要火化,否则尸体会迅速腐烂、滋生细菌,现做冷冻都来不及。

        在玻璃窗前站了仅仅五秒,长井雪集便忍受不住自己内心的痛苦,捂着头蹲下嚎啕大哭,接着自己一个人跑出了实验室——我能清楚他其实很盼望见艾立威最后一眼,但是真正见到了,却又无法接受现实。

        “我有点后悔让他进来了。”丘康健端着倒了半杯牛奶的烧杯,走到我的身边,看着长井雪集从我和他的目光里消失时,不由得说道。

        “怎么了呢?”

        “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平时就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女孩子掉眼泪我都受不了,男人掉眼泪,给人感觉更肉麻,更麻烦。”

        我长吁口气,看着这位在重桉一组里努力伪装自己,让自己当了六七年刑警、在同事中颇有个人魅力和威望的艾立威,在这一刻,正任由鉴定课的鉴识官们摆弄:鉴识官们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腔内壁上刮下皮肤薄膜、从牙龈上取下一颗臼齿、从下巴和鼻子周围用注射器吸走部分填充物、从额头、腋窝、胸口、会阴取走毛发样本,然后与数据库里原本记录的曹虎的数据进行着比照——尽管鉴识官们的动作专业得很,但是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