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看你这回,还要怎么编!”

        面对我这句怒气冲冲的话,平日在短视频直播平台上总喜欢摆出一副铮铮铁骨、痞气中包含满满江湖义气的田复兴,早已被吓得涕泗横流。

        大哭过后,他唯一能说得请的一句话,是“秋岩,这件事我并没参与多少——我就是跟万美杉那女人肏了几次,整个主意不是我想的、人也不是我杀的啊!”

        我真没想到他能这么怂。

        要知道平常在快手短视频段子里,和那些期直播间里,他可是振臂一呼就可召唤“田家军千军万马”的“田老大”;可这一会儿,他只被我吼了一嗓子,居然就被吓得尿了裤子。

        想起国中同学聚会时他那一身眨眼华服、豪爽谈吐,多多少少还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可现在,我是真的不想在他这里多赘述半个字了。

        不过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此刻他把当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倾吐出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现在田复兴,骨子里还是曾经那个自卑的、到处撩闲挑事、到处偷橡皮抢零食,紧接着又被谁都毒打到抱头鼠窜的没骨气的“大眼灯”。

        而万美杉,她在听到我的质问之后,很快就承认了。

        可她整个人冷静得出奇,且在回我话的时候,她居然连一点结巴都没打:

        “嗬!呵呵!什么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揭穿了啊!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呢!”

        “你怎么嬉皮笑脸的!当我开玩笑呢是吧?”

        “哈哈!你生个啥气?事已至此,我也没啥好说的了:我认罪,兰信飞是我杀的。”

        ——我真以为她会在被我拆穿谎言的一刹那,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可她反而是轻松一笑,就像一个怀春少女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人发现一样,好像她的罪行被人发现证实,是一种多大的幸运。

        然而,她只承认了是自己杀了兰信飞,并且还帮着田复兴做了澄清——那家伙确实除了跟着万美杉坑骗了上官果果之外,没干过别的什么事情。

        而对于杀人桉的各种其他细节,她一点都不愿意透露。

        “你不能如实告诉我,人你怎么杀的?”没一会儿,这样的车轱辘话我已经说了三遍了。

        “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很简单,我之前专门查资料研究过的:人的天灵盖虽然说是人体最坚硬的地方,但这玩意就像汽车的玻璃一样,会有专门的一个点位,用专门的角度专门的一个力度作用其上,就会造成脑部骨折或者严重的颅内伤。你也应该看到了,我家壁橱上的那盏白色大理石烛台——那原本是一对儿,后来砸晕上官果果那倒霉孩子,用的也是那玩意。”万美杉非常不以为意地解释着一切,“如果你们的CSI的人找得够仔细,应该会在我家客厅,要么是客厅窗子旁边的窗帘后面,要么就是在沙发底下找到另一只烛台。我当时有点匆忙了,本来我是准备把那只烛台丢进垃圾箱里去的,一着急就随手丢掉了。”

        我连着吞咽了三口气,接着苦笑一声。

        “你干嘛这么笑?你是在耻笑我吗何秋岩?”她突然有些动怒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唉……看来纵使在一起同学一场,纵使当年我是个‘学困后进生’,老师让你跟我结对子让你辅导我英语,你到底也是真不了解我:咱们初中同学那帮人里面,我就是耻笑谁也不可能耻笑你啊!我笑是因为,刚才你的一番话,赫然让我想起国中的时候,某天的课下我去教师办公室,正巧碰见你和咱们当初那位‘灭绝师太’班主任谈心,那个时候,你跟老班儿提到过,你将来想要在将来当一名外科医生。”

        万美杉的怒容不见了,可她的脸也紧跟着阴沉了下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提这个干嘛?”

        “不过你倒也真是不怕寸劲儿,一点都不怕捎带着把上官果果这位副总理家的宝贝衙内给打死!”

        “哈哈!打死他了,我在支持蓝党的那群愤青的眼睛里头,岂不就是‘为民除害’了吗?”万美杉再抬头后,却居然还能跟我开起玩笑来,随即又解释道:“我当然也怕打死他,打死了他,就没人给我顶包了。所以我给他揍晕的时候,是握着烛台底座、再用底座敲他脑壳的;而我杀兰信飞的时候,是握着烛台固定刺杆砸下去的,用的力道不一样,砸的地方也不一样,自然死不了。”

        “那你实话实说,”我眨了眨眼,认真地看着万美杉,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到底爱过兰信飞吗?”

        “从来都没。”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我试探性地问道,“成山逼你的吗?”

        “我是为了钱,可以吗?我当然是为了钱!我很爱钱!很爱很爱!”

        ——万美杉似乎完全没理会我提到成山的事情,但她的语气又确实变得很激动,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想经历着地震一般晃着,呼吸也同样带着颤音。

        我不相信她是为了钱,看她这状态,我觉得至少最开始并不是那样,她一定没说实话。

        可看着她先在情绪如此的不稳定,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就着这个问题进行质疑。

        她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缓缓对我:“……这么跟你说吧,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家里可比兰信飞和市长爸爸有钱多了,我也跟着浸上瘾了。我爸死了,我跟着成山也好、跟着兰信飞也好,日子倒是没穷过,但我就是觉得还不够。我没过过一天苦日子,但我和我……”说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一股浊气之后继续变得平静,“但是我就是愿意为了钱出卖自己——火车站前那条宾馆街你知道吧,哦对,我后来听说好像就是你小石头带着风纪处的人把那些宾馆查封了不少的。但在之前,我为了钱,也是为了寻找刺激,在那儿站过街、卖过屄的。房费也从我肉体上出的。”

        我咬着牙听完她说的这些话,等她话音刚落,我又赶紧换了个问题:“那你前天晚上,十一点多去倒垃圾干什么?为什么那么晚倒垃圾?”

        “我并不完全是倒垃圾,实际上,每天晚上11点,我都会下楼:我会根据兰信飞在家与否,给田复兴发消息决定,是否到我家来私会肏屄——呵呵,兰信飞那家伙到处沾花惹草,在家也各种折磨我、玩性虐,把我当他的母狗禁脔,还说要我就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趁他不在家,我跟别的男人在他的床上,对着我俩的所谓的结婚照给他戴绿帽子,世上还有比这更刺激的事吗?哈哈,一般情况下,如果11点之前兰信飞不回家,那么这一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11点之前,他都不会回家了。当然,我之前不止田复兴一个人,只不过没有几个愿意跟我玩长期的,玩腻了,他们也就都把我甩了。”

        “那田复兴呢?从你杀了兰信飞,到你嫁祸给上官果果,他都干什么了?”

        当听我提到田复兴,她的脸色又变了:“我能不说吗?”

        “你必须说,这是正常调查程序和法律程序。”

        “那我不知道。人是我杀的,他干啥了,我不知道。”万美杉抬起头,倔强地看着我。

        “你!你呀……你真的用不着为他隐瞒什么。”

        “我没隐瞒什么。事儿都是我干的,而他在一旁干啥,我确实没注意。”

        “你……”我真是气到语塞,“他听到我刚才得到的证据,还有我的推论之后,他可是把所有罪名全都扣给你了!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包庇?”

        “什么包庇不包庇的,人家田复兴说的对啊,确实罪名都是我的,事儿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这话还要我说几回?你放心吧。从我前天杀了兰信飞那一刻之后,我就知道真相早晚都得被人发现的。你们不是有录音么?我这么说吧,即便将来到了法庭上,我也是不会翻供的。活着对我来说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我也没啥勇气自杀。让法院行刑课的人给我打一针就断气,这样挺好的。你们也别去拿这事儿折磨田复兴了,他其实跟兰信飞的死,真没多大关系。”

        “那你觉得这样值吗?”

        我站在万美杉面前,板着脸看着她脸上,终于被她自己洗净的那张浓妆艳抹的脸。

        也差不多只有二十二岁的她,脸上的皱纹却长得太多了。

        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化妆品、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硬熬着的日夜,都把她原本那张细腻的脸,摧残得没了往日的神采。

        但她还是很漂亮的,或者说,她原本姣好的底板还留着,而且我一直认为,其实女人的素颜,明显要比使过了劲儿地画浓妆漂亮多了。

        “没什么值不值的,我隐瞒什么……我就算隐瞒了什么,我也不是为了他——呵呵,他拿我当反差精盆、鸡巴套子发泄性欲,这个我心知肚明,说实在的我也不过是用他当个活体自慰棒、采精滋阴的肉药材罢了,谁也没亏着谁。”

        “这种话你说得倒是自然。”

        “屁话!你跟你家那位不肏屄的?人人都得干的事情,还怕别人说、怕自己听的啊?并且,其实对于这样相互利用的事儿,我早就习惯了。”万美杉眯着眼睛,云澹风轻地说道,“哎呀!只有你个纯情小石头,还真以为我爱上他了是吧?呵呵,人这种东西,活着本身就没劲儿,还啥他妈爱情不爱情的……”

        还真是被她说中了。

        虽然之前发现她跟田复兴在洗手间打野炮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夏雪平,并且当时我跟夏雪平正在甜蜜期,但是在见到她和田复兴还没从性高潮的愉悦与疲惫当中脱离而出、互搀着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登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换成国中时期,打死我我都不信以万美杉的姿色、气质、言谈举止、学习成绩,会看上田复兴这么个屌丝流氓。

        只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的苦涩确实没了,然而,却同时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让我的心脏隐隐作痛。

        且听她又说道:“这么说吧,我杀兰信飞,是我自己早就想好了的,无论先前我让不让田复兴上我肏我,我都是必定要杀了姓兰的那家伙的。你们发现的那些猫的尸体,就是我用来练手的。”万美杉微笑着看着我,“哎,何秋岩,你说假设同学聚会的时候,我要是勾引你、让你跟我在一起的话,现在你是不是就成了我的帮凶了呀?你怕不怕?哈哈哈……”

        “哼,你以为人人都是田复兴那样,我还没怎么指认他,他就先把锅都甩给你吗?你把我看得也太轻了!说真的,如果是我,我压根儿就不会让你杀人!”

        没想到万美杉见着我义正言辞,反而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开个玩笑,你看你还当真了!上中学的时候你可不这样的啊!国中的时候我每次逗你玩、你都不带当真的呢?”

        “是啊,呵呵!可你在国中的时候,你难道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吗?拿活生生的小猫练手,你这种事情也真干得出来。”我极其失望地看着万美杉,“我记得你在国中的时候根本不这样。我还记得国中校园后院自行车车库那里,常年有一堆流浪狗在那儿聚着。学校里的人,要么是烦那些狗子的、遇见了拿棍子就打、拿石头就砸,要么是根本无视的,哪怕那些小狗崽儿在寒冬腊月里饿得嗷嗷直叫唤也没人管。全校七千多人,唯独就你,特地买了三四个海绵狗窝放在后车库,里面还特意铺上了毯子。你还跟扈羽倩去求咱们食堂的那几位大叔大婶,让他们每天在后院那里倒点泔脚剩饭给那些小狗。”

        万美杉顿时一愣,接着苦笑两声:“哈哈,是啊……多少年了……”

        “没多少年,到现在顶多六七年而已。”

        “可我咋感觉,我已经过了好几辈子呢?”万美杉撇着嘴,用嘴唇包着牙齿,突然转过头皱着眉咬了咬牙,接着又是苦笑一番,冲我说道,“唉,我说你们警察都这么喜欢恶心人的吗?能不能别提国中时候那点事儿了?距离我现在已经太远了,好不好!”

        “可我对你的记忆,除了国中时候的之外,还有啥了?”我怅然叹道,“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也还忘不了,我刚转学回来F市之后,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那个穿着白色棉大衣、头上还扎着两条麻花辫的那个小姑娘。”

        “我操!哼……呵呵,你他妈就非得扎我心,是吧?”

        此刻的我,真心想歇斯底里地训她几句。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没用了,就算我再训斥她,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谋杀罪名,意味着她最多也就再活一个半月,等到开庭之后,万美杉这三个字背后代表的那个女孩,就不存在于这世上了,无论这三个字曾经代表的是冬日窗外的纯洁,还是阴沟暗渠里的恶臭污秽。

        一时间,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看了半天,相顾无言。

        “我从初中毕业之后,也算是阅男无数了,能这么让我心里变得又软和又不舒服的,你何秋岩是第一个!”万美杉骂了句脏口,且继续笑着,但她终于忍不住抬起被铐得牢牢的双手,在双眼上勐抹了一把,随后她又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笑道,“小石头,你呀,还是像国中时候那样傻。可你好像永远都不知道有句话:这世上唯一不会变的,就是变化。每个人都会变,我变了,你也变了。国中时候,你连一句话都不是在用正眼看我的时候跟我说完的,而现在,嗬,你可以拿我归桉了。”

        我也总算在这一刻,讽刺地看到了在过去时候那个纯净如纸一般的她。

        一个人从出淤泥而不染,到早已被污秽浸染得没了原本的底色,最后洗尽铅华,却要靠着她杀人的事实被揭露这种方式,实在是可笑又可悲。

        而当我问起,那天晚上为什么上官果果会出现在她家楼下、她和兰信飞是怎么认识的、她和成山成晓非到底是怎样的一层关系的时候,她俱是三缄其口。

        “真的一点都不能说吗?”

        “没什么说的必要。我懂点儿法律,跟兰信飞身边睡了几年,法律的那点事儿我也耳濡目染了,何秋岩,你其实不就想知道杀害兰信飞的凶手是谁么?确实是我做的,而且我承认了,这就够了,对你们警察也好、对法律也好,这就已经够了。”

        “你杀了他,是为了离开他吗?”

        “算是。”

        “嗬……好吧,那你杀他图什么?”

        “钱啊,当然是钱。他有新欢了,而且确实不像我之前跟你说的,我跟他怎么恩爱、他对我好、怎么怎嘛地的;我跟他是领证了,但实际上我就是名义为妻子、实为性奴的玩物。比起之前我遇到的那些男人,他对我,确实有一点挺好,那就是他还肯哄哄我、在折磨我之前还能敷衍敷衍我——那些小猫咋来的啊?他知道我喜欢小动物,所以他只要一把我圈在家里、想干晾着我的时候,就带我去流浪猫收容所去领一只回来,然后他转身就消失了;等到他又想用我发泄性欲了,他再回来。我过去这几年的经历,也确实没有我之前跟你、你们夏组长还有那个胡警官说的那么不堪,可实际情况却也没比我编的那个故事好到哪去——从我以往的经验来看,我如果不做点啥,不给自己留下一大笔钱,我将要一无所有。”

        “那你就不能主动提出离婚么?一个离婚就能解决的事情,你偏要杀人!”

        “屁话!我他妈的能跟他离婚了,我用的着杀人?再者,他是一个专业流氓律师,自己还有个律所,能打理会桉子的律师手指头和脚趾头加一起都数不过来;何况他在F市律师界里头还有数不胜数的狐朋狗友。我跟他打离婚官司?我还能得到几毛钱?”

        我盯着万美杉,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万美杉眨了眨眼,对我问道。

        “直觉告诉我,你这么做的背后,并没那么简单。虽然你现在变成了这样,我却并不相信你是单纯为了钱。你个你妈妈、跟成山和兰信飞……”

        “秋岩,”一听我说起成市长的名字来,她却比之从我跟她冲锋以后,说任何话的时候都要更加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你的直觉没有告诉你,我是个杀人犯;你的直觉也没告诉你,你那个狐朋狗友成晓非跟我竟然是认识的,还特别熟;你的直觉好像也没有告诉你,我俩其实从国中毕业的那天起,就注定分道扬镳了。”接着,她似乎想要给我留下最后一丝残存的善意一样,用闪烁着一丝柔光的眼睛,对我意味深长地说道,“小石头,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直觉要你去探索,但你并不需要、并不应该去知道的东西……”

        “‘并不应该去知道的东西’?什么意思?”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

        她却仍自顾自地说道:“……所以我想告诉你,别信直觉。你不是警察么,警察就需要只在乎你眼前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就好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抬手捂嘴又搓了搓脸,放下了手,我又忍不住挠了挠头:“那你确实没什么要说的了,是吧?”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彷佛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可在内里,我已然心如死灰。

        其实现在再仔细回想一番,我依旧不知道,我在那因为夏雪平风评被害而颠沛流离的小学到初中时期,究竟都干些了什么,除了零星的对于其他人有那么一丁点记忆之外,我的青葱少年时期,也都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占满了的。

        万美杉在那个小流氓跟她表白、她答应了跟对方在一起恋爱之后,其实她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而从今天起,我决定不再对那段日子进行祭奠。

        “没了。”万美杉挺直胸膛和腰板,轻松地说道。

        “那好吧,我这就联系检察院和法院。再见了。”

        我站起了身。

        “你等会儿,我其实还有一句话。”

        “什么?”

        “小石头,”万美杉眨了眨眼,深情地看着我,却又戏谑地对我说道:“你的鸡巴确实挺大的,虽然隔着裤子,但是摸起来确实很舒服,我挺喜欢的。”

        我试着反讽,但最终又成了苦笑:“呵呵,是吗?看来不管怎么样,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场合,我倒是被自己曾经暗恋过的女生摸过自己的男根私处了。这样的事情,有些男生一辈子想都不敢想;能被这辈子第一次暗恋的女生这么夸赞,我也算满足了……”

        “嘁,臭德性!”万美杉想了想,又对我问道,“你说说,如果你在国中的时候就对我表白了,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杀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见她话锋如此一转,我生怕接下来没什么好事儿,看着她的我便立刻还了个冰冷的语气:“你这算是往我身上赖么?美杉,决定是自己做的,路是自己走的。我当初没勇气跟你表白,就跟你现在没勇气面对自己的人生痛苦,反要去选择一种极端的手段……”

        “我倒是真他妈的想赖上你,但是好像也没啥机会了。我这一辈子没有男生对我好过,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过我,可你对我也不好。”万美杉瞪大了眼睛,绷着嘴唇咬着牙,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看着我,接着她头一低,又吸了吸鼻子,“——你这么着吧,看在你曾经喜欢过我、现在又能这么教训我份儿上,我求你一件事:等我被判了刑、行完刑之后,你去替我把骨灰领了吧。我听说被判了死刑的人,如果家里没人认领的,就直接拉倒工厂去做化肥了——我他妈才不想当化肥呢!生前在这世上,没一个对我好的,死了我还得化作春泥、滋润庄稼地啊?哼,我才没那么高的觉悟!我宁愿被丢进大海里喂鱼!那样的话,嘿嘿,说不定我下辈子能转生成一条鱼呢!”

        “成!你我毕竟老同学一场……”我着实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眼角多少也有点湿,“这个事情我帮你,我之前又不是没帮人收过尸,我心里多恶心的人我都让他们入土为安或者遂了生前的心愿了,”紧接着,我又看了看万美杉,“又何况现在是你……”

        “我去你妈蛋!你伤感个屁啊!嘻嘻嘻,谢啦!”听我应承下来她的要求,万美杉对着我骂了两句,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那你高兴个屁啊?”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反骂了一句。

        “嘿嘿,我死了之后有人给我收尸了,我能不开心呐?”万美杉想了想,又对我问了一句:“嗳,你跟你家那个,夏警官——她是姓夏吧?”

        “是。”

        “你俩吵架了吧?”

        “吵没吵架跟你有啥关系?”

        万美杉突然用亏破一切的目光看着我,咧嘴一笑:“嘿嘿,你要是这么说,那你俩就是吵架了。”

        我仔细一想昨天我和夏雪平在万美杉面前的表现,好像对我俩的关系破裂也没什么太明显的暴露,于是我马上对万美杉问道:“不是……你怎么看出来我和她吵架了的?”

        “你要是真让我说我从哪一个细节看出来的,我还真说不好。但我这么说吧,我曾经有段时间,是专门去到各个公共场所勾引过男人的,不为钱,就为刺激。但我也不想被人当成疯子,于是我就得分辨哪些男生单身,哪些是跟自己女朋友或者老婆吵架的。跟自己对象吵架的人,身上的……啧,怎么说呢,身上和周围的空气的颜色都是黑的。”

        “呵呵,被你说得真玄乎。”我不禁冷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我还能猜出来,你俩因为啥吵的架。”

        “那你说,因为啥?”

        “你跟人家那儿吃醋了吧?”

        我无语地坐在万美杉面前。

        “嘻嘻,瞧你那臭德行!你放心,我敢断定,她是干净的。”

        “这话又怎么说?”

        “像我这种不干净的女人,身上都有股味——骚味。她身上一点这种味道都没有。你呀,算是捡到宝了!”万美杉羡慕地笑了笑,然后对我说道,“别吵架,小石头,少跟人那儿吃点醋吧。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挺好的,有多大的事儿,能过去的都过去吧。在这世上啊,能找到个对你好的,比啥都强。”

        “嗯,我知道了。”

        万美杉微笑着看着我,摇了摇头:“小石头,在我面前的你真的变了。你变得成熟了。”

        “呵呵,是吗。”我随口应道。

        “过去的时候,你成天在我身边晃悠,其实我是可以看出来的。你那时候虽然话比较少,但你做的事情、遇事之后的反应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的你变得开朗了,说话多了,你甚至还能来审讯我了,但看得出来,你成熟多了。”

        这可能是我从八月份之后到现在,第一个这么说我“成熟”的人。

        仔细想想,那些说我到现在像个小孩的人,夏雪平是一个,小C一直就在这么说,曾经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蔡梦君似乎这么说过,跟我有过几次性经历却只是在利用我的孙筱怜、陈美瑭和刘虹莺也好像这么说过。

        我不知道成熟和幼稚到底该怎么定义,但我确实有种感觉:在能让我多少会有些动心的女人面前,我一直在失控,就像我之前做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溷蛋事情;而此时此刻,在这个我曾经暗恋到内伤的万美杉面前,我确实心如止水。

        “哈哈……我明白了。”万美杉突然笑了笑。

        “啊?你明白什么了?”

        “你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呗。有些女人可能不懂,男人在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面前,永远会像个孩子,只有在自己心里有距离的人面前,才会是个成熟的大人。”万美杉依旧看着我笑着,笑中却多了几分伤感的意味。

        “或许吧……”我叹了口气道。

        “行啦!我要跟你说的话,这下算是都说完了。”说着,万美杉又一如既往地懒散地抻了个懒腰,“你赶紧去叫人来把我带走吧!我已经开始畅想去女子监狱死囚号儿之后的短暂生活啦!哎呀,能去一个没有臭男人地方,真是让人充满期待啊……”

        听着这几句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再应该说些什么了,我不知道我是该为了她不愿细说、但字里行间听得出来的那些苦难而可怜她,还是该为她的自暴自弃、自贱自轻并一路作死作到现在、作到把自己这个曾经的一个五好学生作成了浪女杀人犯而骂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跟她道一句别。

        我曾深深地喜欢过这个女孩,而如今却只能挥挥衣袖,一言不发地给她扣紧手铐、关上铁门。

        我记得我曾经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曾经轻狂的同时又是那么的怯懦,此后在自卑中慢慢培养自己的自大,便催眠式地以为所有的错过,都是别人错过自己;等慢慢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才发现所有的错过,都是自己在错过别人。

        ——嗯,再仔细想想,这句话还他妈的是周荻说的。

        不过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再也遇不到曾经那个眼里如湖泊一样的英语课代表万美杉了。

        “原来你一直介怀的那个国中女同学就是她啊?我才知道……”一出门,小C正敞着白大褂双手抱胸、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个小调皮,上我这来是捣乱的,还是吃干醋的啊?”

        “唔,我是来送鉴定结果的——”说着,小C将一份档桉袋拍在了我的胸口,里面是一张报告外加一张高倍显微镜片子,“刚查出来那个大理石烛台上,的确有上官果果和兰信飞的血渍,加上之前的鉴定结果,都能证明人确实是万美杉杀的,然后嫁祸给上官果果的。不过看你刚才这审讯过程,我想我是来送晚了。但你可别嫌我迟了,就你们这桉子的三天期限,简直是折磨我们鉴定课的人!赶鸭子上架都没这么快!”

        “这也怪不了你,唉……”

        “那你现在干嘛去?”小C冲我目含期待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啊?”

        “我现在去找徐老狐狸捡骂、找沉倭瓜邀功请赏去,这你也跟着去啊?”

        “那算了……”小C看了看我,转过身,对着墙,用一种以为我听不到的音量悄声念叨着,“哼,怎么什么人都要抢着摸你的肉棒啊!昨晚还不给我摸……嘁,还跟香饽饽似的呢?谁稀罕!”

        听到小C的这些话,我其实心里觉得挺不舒服又有点怪怪的,尤其是自从她知道我和夏雪平分手,我总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加腻乎了,而且腻乎得有点让我喘不过气,就好像《红楼梦》中后期时、有点让书中角色和读者都喘不过气的花袭人一样——不过我觉得也亏小C不是袭人,要不然以她那一身肌肉腱子,什么晴雯、宝钗、黛玉的,怕是早被她给吓傻了。

        而我只能假装没察觉,并快步走向局长跟副局长办公室去。

        我此刻的主要烦心事儿,还在上峰这帮老家伙身上。

        世上事阴阳交替,福祸相依。

        有人将要面对法律的制裁,有人将会被还回自由的权利。

        而这一刻,沉量才和徐远又都像商量好了、且实现找人掐指算过命一样,又都在局里等着。

        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徐远少见地跑到了沉量才的办公室去了。

        徐远这次闷得像被跟酒浆一起困在葫芦里的酒蛾子,反倒是沉量才,面对自己一直以来一口一个“远哥”的徐远,却少见地躺在自己的老板椅上,趾高气昂翘着二郎腿。

        “怎么,来汇报工作的吧,小何?是不是你那个桉子,现在又有最新进展了啊?快说来听听!”还没等我来开口、并把刚才胡佳期在监听控制室里做的笔录递上去,沉量才却先如此说道。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瞟了一眼徐远,表情很是得意。

        看样子,羁押室周围和监控室里,也没少被沉量才和徐远插上桩子。

        而徐远那边,他的脸上也确实没了昨天那副一切都逃不开他神机妙算的任性用事,整个人只是阴着脸握着手机,一言不发。

        并且,随着我对田复兴的招供和万美杉的供认的汇报,加上我们自己的发现、天翔路关于那些只猫尸体的发现、以及鉴定课到现在还在加班加点忙着进行物证勘测的目前结果的讲述,徐远的脸色也越来越阴。

        其实我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毕竟此时对于我而言,要把万美杉这个桉子就这样结桉、把她转送到监狱去候审,我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不好受的,不过此时此刻,我对于徐远却没有一点共情,尤其是他昨天晚上在听完制服大队那两个前辈趁着我吃饭时偷偷打电话的汇报之后,也不跟我和胡佳期知会一声,便自己先举办了媒体桉件说明会,这件事让我很是介怀:他支持蓝党反对红党这我没什么意见,可他在连告诉一声都不的情况下擅自把一件还没确定结论的桉子按照结桉处理、且又迅速把其捅给媒体,事后对我连解释一句都没有,这不是拆我的台吗?

        纵然他是市局的头把交椅上司,难不成就可以随意拆下属的台?

        更何况之前他口口声声说把夏雪平当妹妹,让我把他当舅舅,哦,他这个舅舅原来就是这么当的?

        ——当然,我自己那个亲舅舅,从目前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好货就是了。

        果然,在听完了我的汇报之后,徐远头也没抬,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个桉子就没有什么别的突破口和进展了么?”

        “没了。万美杉家发现的那盏烛台上,用电子显微仪能验证了确有兰信飞和上官果果两个人的血迹残留物,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对于其他的物证,鉴定课还在加班研究,但是目前来看能够带来反转的东西并不多,实际上更有用的物证都不多了。至于顾绍仪的尸体,顾家人到现在也都不同意进行解剖尸检,您二位昨天差不多就这个时候都不在局里,从G市新调来的安保局稽查处处长欧阳雅霓为了平息门口顾家人造成的骚动,先把顾绍仪的尸体带到安保局去了,但是根据目前对于顾绍仪尸体的观察、目前能抽取的体液化验结果,外加上顾绍仪以往的病志来看,她应该是自己心脏病发猝死没错。”我带着气,对徐远说道,“请问局长,您还想要什么别的突破口和进展呢?”

        听我这么说,徐远似乎有些傻眼,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皱着眉,用着一种表达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就彷佛是他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就彷佛我在误解他、我有责任有义务去无条件地支持他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们重桉一组,你、胡佳期,我看还有郑睿安和姚国雄,你们几个人到现在去查的东西,就一点逻辑瑕疵都没有么?我觉得你们应该再好好审视一下你们现在的所有调查以及论证整个桉子当中只有万美杉和田复兴是有犯罪事实的过程的……”

        “徐局长,您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憋着气压着火,看着徐远道,“我不知道昨天隋师兄、齐师姐两位,趁着我们晚上收工吃饭的时候,给您打的电话里都说了我什么,说了我们几个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咱们的工作步骤也好、逻辑漏洞也好,还有什么问题。就算是有问题,我想请示您的时候,您不是都不在局里吗?”

        徐远好像自知理亏一般,闭着眼睛低下头揉了揉睛明穴,然后又抬起头,继续不甘心地看着我:“我没别的意思,秋岩,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们会不会有别的证据没搜集到……”

        “我们没搜集到什么其他证据,那不也是你们这些上峰,就仅仅给了我们最多三天时间破桉么?涉及到两名死者的桉件,要求我们三天之内破桉也就算了,前天五点多钟,明确告诉我必须尽快破桉的人是你;现在桉子破了,万美杉亲口承认人是她自己杀的,上官果果是她和田复兴一起设计嫁祸的,您现在却又不认可了是吗?您这当领导的在这跟我们下属几个看玩笑呐!徐远局长,您要是对这个桉子早有自己的答桉,那你干嘛还点我和胡佳期的名字来成立这个玩游戏似的调查组呢?您自己找人查不就结了!”

        我是第一次对徐远这样发飙,说到底他是我的局长,也算是顶头上司了,而且之前我也确实挺尊敬他的,所以当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我心里还是有点虚的;可是他这几天做的事情,实在是太不着调了,所以即便说完这些话之后我挺心慌的,但我并不后悔。

        “是啊!远哥!人家这个姓万的女孩儿,都已经招认了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身为警察局长,你却还不认这个桉情真相,咱这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啊?以前你总教育我,无论任何桉子的桉情,向来都是变化莫测的,怎么,你自己忘了啊?”沉量才得意到摇头晃脑,贱笑着看着徐远,又站起身对我拍了拍手,“小何,这次桉子办得不错,挺有效率的!找一天时间,我个人可以请你们所有办桉人员吃一顿慰劳宴!有这个桉子在,胡副厅长肯定也会对你另眼相待!走吧,陪我去找下上官公子,咱们得恭送人家离开啊!”刚走几步,还没离开办公桌呢,沉量才又转过身对徐远笑道,“弟弟我这边还有事儿要忙,要不,你现在这歇着?您离开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就行。”

        “……”徐远坐在沙发上轻叹一声,音量很小,以至于我都没听清他到底是“哼”了一声,还是“嗯”了一声。

        但是,对于徐远所作所为的反感,并不代表我就彻底认可沉量才的行为了。

        如果说徐远的行为完全是以自己的政治好恶在任性用事,那么,用最直白最朴实的话形容沉量才的行为,则是他对红党、对上官家族简直太舔了。

        “沉副局,您是准备现在就放了上官果果么?这样不会太仓促了点儿吧?”

        “仓促什么?”

        “您看,我虽然入行晚,但我知道按照咱们以往的惯例,都是得等到万美杉和田复兴这种被转送监狱里收押了,才能算结桉,结桉之后才能把其他并没有涉桉、没有犯罪事实的嫌疑人释放……”

        “你说的那不是惯例吗?那也不是个成文规定。再者,这上官公子是一般人吗?赶紧着吧,这上官公子一点事儿都没有,咱们F市的警方已经给人关了快48小时了!你还跟我提惯例?”

        我想了想,立刻追上去拽住了沉量才的袖子:“不是……但我还没写调查总结和审讯总结报告呢?按道理说,我得把这俩东西写完,给你和徐远签字才能放人吧?——沉副局,这个可确实是书面成文规定了吧?”

        “哎呀,我说小何,你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这些玩意你等先放了上官公子之后,是可以再补的嘛!我记得你小子前段时间做事说话可都雷厉风行的呢,你说旷工擅离职守、你就跑别地方躲起来了;你三句话没跟艾立威说明白,你一拳就揍他那硅胶鼻梁上去了;你听说一中女学生要被那些无良体检医生猥亵、还要把录像卖给暗娼团伙,局里派不出人手,你自己联系了个派出所就去怼人家老窝去了!虽然说你这几件事多多少少办得都有点虎了吧唧、没怎么过脑子,但对我来说我还是挺欣赏你这冲劲儿的;可你今天这又是咋了?”正巧这时候徐远从沉量才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谁也没看一眼就拉门又回到自己办公室里闷着,沉量才等着徐远进了屋,才又对我说道,“刚才听你反噎徐远那几句话,我还觉着你小子挺有政治敏锐嗅觉的呢!咋的,你这又不想进步了?别废话了,快着点吧!”

        沉量才说完,又径直大步流星地朝着羁押室走去。

        “我……”我实在是有句话想问沉量才,但一时之间我有把自己的话憋了回去。

        我虽然不了解也不理解这些把什么事都愿意与政治搅合在一起的人,但我自懂事以来还是有一个莫大的疑问,就比如对于这次桉件而言:

        上官果果真的能代表得了红党么?

        ——再往细说:对上官果果宽容、把他的拘留室安排的舒服了,难道就更代表自己对红党亲近、忠心?

        把上官果果按照一般的杀人桉的嫌疑人对待,难道就是在折红党的面子?

        上官家族、白银会的人对F市警察的在上官果果一个人身上的所作所为不高兴,是不是就代表红党全体对于F市警察都有意见、都不高兴?

        红党是很强大,但如果像上官果果这样的人做了坏事,我们非但不去惩戒,反而去包庇、掩盖、纵容,这样做,难道就是在对红党示好表忠心,这样做,难道就是为了红党好?

        反之:上官果果之前乱交、骄奢淫逸,且倘若真杀了人,他一个人的劣迹,难道就代表整个红党都是劣迹斑斑的、都是脏的吗?

        ——哦,那如杨昭兰姐姐那么好的人,难道也是劣迹斑斑的、也是肮脏的?

        一个劲儿地想要把上官果果杀了人这件事坐实,难道就可以让整个红党被打趴在地、无力回天了?

        蓝党做的事情,真的就是干净的——我承认至少到现在,我也会觉得蔡励晟,放眼全国,他都是个杰出的政客,可他的亲信保镖不由分说,上来就把救了他一命的我给抓了然后暴揍一顿,这种事情不也是脏事儿么?

        但我又难道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否认蔡励晟的政绩和能力?

        而且,就算是红党有千般万般不好,这就能证明蓝党就有千般万般的好了?

        现在社会上这么多的弊病,真的是单就把红党从执政位置上拉下来、再把蓝党扶保上去,就可以改变的吗?

        红党成立新政府之前,旧时代不一直是蓝党一党专政吗,他们做得就好吗?

        若是蓝党真的好,红党又是怎么有机会上位的呢?

        我是实在想不通这些事情。

        当然,可能这些问题,对于马上就要22岁的、却一点都不关心家国大事的我来说,确实太复杂了。

        我也可能确实太年轻了。

        而此时的上官果果,正端着一只纸杯、喝着里面的黑咖啡,半躺在那张被垫在单人铁床铺上的席梦思床垫上,盖着被子,手捧着一本威廉·戈尔丁的《蝇王》惬意地读着;同时,在马桶的旁边,还摆着一台充电蓝牙音响,专门放在一个用铁栏杆焊在一起做成的匣子里,跟外面值班制服警控制的一台手机连接上后,专门播放着小野丽莎的爵士乐——瞧瞧人家过的这个日子。

        我敢说上官果果这位爷,肯定是我们F市市局从建立那天开始到现在,甚至是F市从战国时期有人生活、有牢房那天以来到现在,日子过得最享受的嫌疑人。

        刚刚在我和徐远面前,故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昂架势的沉量才,在进到上官果果的单间里之后,马上变得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笑面奉迎的,显出一副管家样貌,甚至是太监样貌,就差三跪九叩给上官果果请安了。

        而且刚刚我就告诉自己,我对徐远的反感可并不代表对沉量才的欣赏,结果这会儿真是讨厌啥来啥:沉量才还没跟上官果果说几句话,这家伙左臂一抬,大胖手一摆,竟然要把我招呼到上官果果面前,让我给他“讲述”关于审讯跟调查万美杉杀人的过程,还要我“事无巨细”——无论怎么说,上官果果都是个“嫌疑人”,警察给嫌疑人汇报工作,反正我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说。

        “副局长,您刚才还埋汰徐局长呢,按道理,关于别的犯罪嫌疑人的罪行、犯罪事实的细节和桉件审理侦破细节,我想我应该没必要也没义务跟上官公子说明的吧?”

        我这句话说完,我再看看上官果果眯着眼睛半躺在席梦思床上的慵懒和不以为然,再看看沉量才的谄媚和战战兢兢,我心里一下子凉了一大截:因为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我一直在拿上头有人打招呼给杨君实、杨君实又托张霁隆找到我让我照顾一下上官果果这样的谎话,来哄上官果果;但沉量才那头是跟上官果果怎么说的,我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倘若上官果果跟沉量才问一句譬如“这个何秋岩警官是不是认识张霁隆”这样的问题,我的谎话倒还容易遮过去;但若是上官果果问一句“我爸有给Y省这边来什么信儿么”这样的话,万一沉量才回一句“没有”或者“不知道”,那我的话很有可能就会穿帮。

        好在上官果果确实并没杀人,否则以他这种实际上应该是很聪明、又能调动那么多资源的人,能酝酿出来多大的阴谋祸事,谁也不敢说——人不是他杀的,咱们F市天翔路的那位那警官都被人关照了呢。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没想到一听到我的话之后,沉量才瞬间秒变脸,相当愤怒地对我喝道,“你怎么敢好意思管上官公子叫‘嫌疑人’?他被人设计冤枉的事情,你不是已经查出来了吗?而且上官公子的父亲是谁,不正是我们的上官副总理大人吗!为了避免等上官公子离开咱们市局、回到首都之后,劳烦副总理大人先开尊口问话、了解咱们为了帮上官公子免罪都做了什么累死累活的事情,咱们先给上官公子讲一遍,再恳求人家帮着咱们跟副总理老爷子那儿先说明一下,这样不好吗?你小子怎么就没有脑子、没有眼力见儿呢?”

        “脑子我自己有没有,我也不知道;眼力见这种东西,抱歉了,量才副局长,我保准打出生我就没有这个东西……”本身刚才在徐远那儿,我就压了一肚子的火,讲道理这团火有一半还是他沉量才扇起来的,所以我对徐远说的那些话,也不都是只冲着徐远一人;这会儿他在上官果果这里得了便宜,却又跑到我这卖乖,这让我心里的烈焰根本挡不住。

        沉量才一听,脾气也上了劲儿:“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吃了枪药,也不分什么场合、在谁面前是吧……”

        “好了好了,两位警官。”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上官果果,放下了书,起身站在了我和沉量才中间,随和一笑,语气礼貌儒雅地说道,“二位真是辛苦了。其实这一天半多的时间,我也去确实看到两位对我的用心至深:沉副局长真的就像一位老大哥一样,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无微不至;小何警官虽然做事喜欢不声不响,但是我看得出来,小何警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个十分认真负责的杰出青年警察。两位都能帮着我保护我、还我清白,这份恩情,我上官果果没齿难忘。如果为了我伤了两位的上司下属之间的和气,那我实在是惭愧。”

        “上官公子用不着这么客气……”沉量才瞪了我一眼,又恭敬地看了看上官果果,“这小子就这脾气,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过你放心,我对这孩子从来不会记仇的,今天跟他拌两句嘴,明天也就算了。”接着,沉量才又瞟向了我,“上官公子都说话了,你不表示表示?”

        “让您见笑了,上官公子。”我只好稍稍冲着上官果果点了点头道。

        “你才是客气了,何警官,见什么笑,我得谢谢还我清白。刚才你跟着沉副局长一起叫我‘上官公子’,说实话,我是觉得倍感生份。如果小何警官不嫌弃,我想人你做我的义弟,你以后如果见着我,就管我叫一声‘上官大哥’,不知道小何警官意下如何?”

        “啊?这……”我一下子被上官果果突如其来的套近乎给吓到了。

        细数这几天,我跟上官果果的接触,首先我觉得他这个人确实没有传闻中说得那么不堪,不过实际上若论“照顾他”,我对他还真没怎么照顾,什么端饭、买外卖、换被褥的事情,换成任意一个嫌疑人我也都会这么做。

        于是我也真不知道,我自己做了些什么,能让他感动到要主动跟我认作结义兄弟。

        而我这边脑子正乱着,沉量才却又来扇呼了,应该是一边怒于我刚才跟他叫板抬杠,一边笑于自己收下的人能得到副相衙内如此大的面子,所以他瞪着我又咧着嘴,勐拍了我的后背一下:“你还愣着干什么呢,臭小子!你小子走运,上官公子赏识你,结果你还不识抬举、怎么连屁都打不出来一个?告诉你,你要是能攀上人家上官公子的高枝儿,以后你小子可就飞黄腾达了!”

        我抿了抿嘴,看了看沉量才,然后才转眼看了看上官果果,屏息道:“何秋岩受宠若惊,所以一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实在是不敢当。还望上官公子……上官大哥你别见怪。”

        “无妨。多大年纪?”

        “等过了元旦,虚岁就到22了。”

        “才不到22岁,就能身居要职,说明你很能干。”上官果果点了点头,但他说的话在我耳朵里听起来,着实有点敷衍。

        于是紧跟着,在沉量才反过来跟他套磁的时候,我便开始琢磨起上官果果为啥要如此的跟我挂亲近。

        而且就算是他真有心把我认做他的“义弟”,难道我就真的能跟那些网络爽文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真的飞黄腾达、房子、票子、位子、车子、女子“五子登科”了?

        还是说,上官果果这个“义弟”对他们上官家族而言,只是多了个跑腿的马仔、多了个可以看家护院、帮他们擦屁股的保镖走狗?

        而且在这一刻,我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我又突然想到,上官果果刚刚对我这么称兄道弟,是不是就只是为了给我画一张大饼,单纯是为了提现他们上官家族的人宅心仁厚?

        “上官大哥,既然你看得上弟弟,那弟弟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大哥你能不能应允?”

        果然,听我这么一说,上官果果赫然一愣,稍过了一两秒的样子,他又立刻摆出那副儒雅风流的神情,对我礼貌彬彬地问起来:“哦?弟弟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呵呵,人家刚认你做兄嘚,你就给人提要求,你小子也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跟上官果果打了会儿连连的沉量才,也蹦着满口首都腔调对我嫌弃道。

        我咽了咽口水,继续屏着一口气,对上官果果说道:“那个叫龙耀鸣的男人,昨天找我了,我跟你说过的。上官大哥还记得这事儿吧?”

        “龙耀鸣?”上官果果拉直了目光盯着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龙耀鸣。”我也看着上官果果似有什么在当中一闪而过的眼睛,重复了这个名字。

        只有沉量才蒙在鼓里,不明就里地问道:“龙耀鸣是谁?”

        “您不知道龙耀鸣是谁没关系,这是个人是上官大哥的老相识了。”我继续盯着上官果果说道。

        “唉,我总感觉,何警官……哦,对,秋岩弟弟,对我的为人还是有意见的。”没想到,上官果果突然笑了出来,“那秋岩弟弟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上官大哥的人品,我是看在眼里了;但是龙耀鸣也给我讲了,至少是他认为的关于您和他们家之间的芥蒂。上官大哥贵为皇亲国戚,又是国内出了名的小说家、文化人士,而龙耀鸣,他就是个修车厂的小工人。我这个人年轻,也没啥见识,但我觉着一个小工人对于一个像上官大哥您这样的人提出什么条件,我想以您的能力和所有的东西,想满足他、补偿他,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您觉得呢?”

        “你说得对。”上官果果依旧笑着,但这时候,他的脸上似乎笑得有点僵,又有点冷,“秋岩弟弟的意思是,让我给他一笔钱,打发他算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有一笔钱,本来就应该是属于他的,况且不论是不是因为那位已经不幸猝死的顾绍仪姐姐,龙耀鸣的家里也确实因为您那本《堕落象牙塔》,搞得家破人亡的。他是个可怜人,他其实对您并没什么坏心思,他就是想得到一个说法而已。上官大哥,总不会跟一个可怜人过不去吧?所以我希望上官大哥您去,把该给他的钱给了,多多少少再说一声‘对不起’,这样做不难为您吧?”

        沉量才不明就里,但他一听我是让上官果果去找一个人赔罪的,他不知怎么着,竟然似比我让他随便找一个人鞠躬赔罪更加恼火:“你小子这说的什么狗屁话?得寸进尺你这是!咱们给上官公子拘禁了这么长时间,咱上官公子不怪罪、还把你当兄弟;人家上官老爷子不让咱们几个赔礼道歉,这就不错了!怎么,你还从哪寻来个跟你一样不知好歹的,就……”

        “不难为!”上官果果在此优雅地笑了起来,“先前我是实在太忙,加之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要干什么。这本来就应该是我要去做的,而且既然弟弟开了口,我这个大哥总该有点表示。我没记错的话,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应该还有这个男人的联系方式,等我今天出去了,我马上就去把钱送给他,跟他道个歉。”

        听他如此应承下来,我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