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站街女,整夜站在阴暗的路灯下,等待嫖客出卖身体。
一次二十,三十,嫖资还没捂热,很快就进入毒贩的腰包。
隔天接着站街,接更多的客,吸更多的毒……
这是生活在深圳凤凰路上一群吸毒卖淫女的真实生活。
卖身,吸毒;再卖身,再吸毒,她们生活在凤凰路,最后也死在凤凰路。
导演涂俏花了 6 年时间记录她们,她说:
“这是真实的生活,我们想撕开一个伤口给大家看,看看吸毒的可怕。”
“这是真实的生活,我们永远无法想象的生活。”
2006 年 11 月,导演涂俏、陈远中开车找到凤凰路,这是一条藏匿于繁华都市角落里的普通街道。
车子拐过一个弯,涂俏被吓了一大跳。
昏暗的巷子,一个鬼一样的女人出现在车窗前,“车灯照过去,她跟幽灵一样,小脸惨白。”
涂俏走上前问她:“你在干吗?"
她笑着反问:“我还能干吗?”
站街,卖身。
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阿华是涂俏在凤凰路找到的第一个主人公。为了拉近关系,那天晚上涂俏请阿华和她的姐妹们吃了顿晚饭。
吃饭时,涂俏看见她们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眼,
一个叫小敏的女生整条腿都是烂的,大大小小的脓包挤在一起,就像癞蛤蟆一样,一块好肉都没有。
借由阿华,涂俏正式走进凤凰路站街女的生活。
那是一种我们永远无法想象的生活,压抑,沉重,不见一丝光亮。
站街女燕子怀孕 8 个月了,还要每天接客。
出门前她会用一根布条拼命勒住肚子,为了的就是不让嫖客看出来。
但尽管如此,燕子还是所有站街女中最“廉价”的那个。
“你是不是怀孕了?几个月了?”普通嫖客看出她凸起的肚子,怕惹麻烦摇摇头走开了。
附近工地的民工“买”不起别的站街女一夜,趁机来压她的价:
“大肚子不好搞啊,再便宜点?”
“...好。”
一次二三十,一个晚上,生意好的话,燕子能赚百来块。
刚好够“吸一针”。
天微亮的时候,燕子回到出租屋,迫不及待拿出针筒,往手臂扎进去。
透明液体缓缓推入身体,燕子疲倦地闭上眼睛,表情变得疯狂而满足。
不止她一个。
整个出租屋里住着 11 个站街女,11 个瘾君子。
另一个女人忽然叫起来,“哎呀,完蛋,爆掉了”,因为太着急她把针管捏断了,液体漏了一地,她赶快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残留的液体收集起来,
等到再次注射的时候,才发现断掉的针头还扎在肉里。
脏、疼还有人类的尊严,在毒瘾面前变得微乎其微。
她们的生活只剩下,卖身,吸毒;再卖身,再吸毒......
涂俏说:“你知道吗,她(燕子)下午 3 点生的孩子,当天早上 7 点多还在接客。”
孩子生下来,天生就带有毒瘾和艾滋。
白色病床上,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皮肤上长满了毒疮,身体不停地抽搐。
医生告诉燕子,婴儿和大人不同,对毒瘾没有耐受力,心脏无法负荷高强度的抽搐刺激,很容易猝死。
燕子和孩子在医院住了三天,一万二的医疗费全是涂俏出的。
作为纪录片的导演,涂俏一直提醒自己,不要过多干预人物生活,但看着襁褓中被毒瘾折磨的大哭的婴儿,她还是忍不住了。
她告诉燕子:“钱我来出,病也可以治,你不能放弃,孩子需要妈妈。”
燕子回想起最开始知道自己怀孕时,姐妹们都劝她把孩子“打掉”,她不肯: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找个好人家送了,我舍不得我的孩子。”
舍不得孩子,
那时的燕子是真的有认真想过,要开始做一个好妈妈。
“我们想撕开一个伤口给大家看,哪怕它恶心,长满了脓疮。”
毒瘾,就是长在凤凰路上站街女身体里无法愈合的脓疮,
燕子短暂的母爱,在下一次毒瘾发作的时候被砸得粉碎。
因为没有钱,燕子把仅出生七天的孩子租给一个独臂残疾人“断手”作乞讨工具,讨来的钱,两人平分。
“断手”面前摆着一个碗和一张乞讨大字报,大字报上写着:孩子的母亲已病重离世。
那是燕子特意交代阿华写的。
“病重离世”,也许在她心中,只有这样糟糕的妈妈死去,才是对孩子最好的结局。
“断手”抱着孩子在天桥下乞讨,路过的好心人给了很多钱,也许是饿了孩子开始嚎啕大哭。
燕子躲在一旁远远看着,又哭又笑。
涂俏说:“也许在某一个时刻,她们是可怜的,但在更多时候,她们是可恨的。”
涂俏怎么也想不到,那天在天桥上哭的像个疯子一样的女人,母亲,
转眼间,就把讨来的 63 元,全部换了毒品。
再后来,最后一点海洛因也吸完了,燕子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拨通了人贩子的电话。
2000 元,一个母亲亲手卖掉了自己的孩子。
涂俏跟朋友说起燕子的经历,朋友回她,真是活该啊!
活该吗?从客观上看,是的。
但涂俏内心还是忍不住同情,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可恨之人大多也惹人怜悯。
就像她知道这些女孩走上吸毒之路,其实都是被迫的。
纪录片主人公之一的周洁,13 岁那年,她上午还在学校上课,下午就被鸡头骗到前往广州的火车上。
鸡头为了控制她,给她毒品骗她吸,结果一下子上瘾了,一直被关到 2004 年,17 岁的她才从那片“红灯区”逃出来。
但逃得出魔窟,却逃不出毒瘾的阴影。
没钱去戒毒所,就用麻绳把自己绑在出租屋几天几夜,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周洁只能出来站街挣钱讨生活卖身养吸。
最开始答应涂俏跟拍的阿华,曾经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四口之家,父母都是知青,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阿华和妹妹的童年过得很快乐。
后来,她们的母亲一时糊涂犯了事,父亲被牵连,突发心脏病很快就离世了,留下十几岁的姐妹俩相依为命。
为了凑钱给父亲下葬,姐妹俩无奈下海做了小姐。
聚会时其他“发廊妹”和“大哥”都吸食海洛因,阿华和妹妹为了不被排挤,迫不得已也跟着吸。
结果,不能自拔。
毒瘾、艾滋一个接一个找上门,逐渐把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逼到生活的死角。
2005 年 4 月,妹妹阿新死于出租屋内。
2007 年 1 月,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阿华不想妹妹“在外面做孤魂野鬼”,想把妹妹的骨灰送回老家,跟她父亲的骨灰埋在一起。
在涂俏的陪同下,阿华回了一趟老家沈阳。
在路上,阿华告诉涂俏,“让妹妹先去和爸爸在阴间做个伴,反正没多久,我也会来的。”
对于此生,阿华已经没有了念想,她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如果有来生的话,一定不碰毒品了。
不想再像个垃圾一样,没人理没人问,是死是活都没人管。
来世一定做个好好的人,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一开始我们唾弃她们,但后来我们同情她们。
她们愿意把她们的伤口展现给大家,让大家看到那种活生生的可怕,就值得我尊敬。”
涂俏说,真正好的纪录片,可以呈现命运的转变,应该是有希望的。
但《凤凰路》却是个遗憾。
纪录片的最后,燕子和其他站街女下落不明,陆兰生下一个女儿,尝试着开始戒毒。
“我觉得我的宝宝最可爱,每次只要想到,吸毒的那些钱,能给我的宝宝买好多东西,就一下有了决心。”
之后,陆兰带着孩子搬离了凤凰路,她消失在镜头之外,走向自己未知的人生。
会复吸吗?会重蹈燕子的覆辙吗?
没人知道答案。
采访时,涂俏告诉记者:“这群吸毒站街女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
这并不是悲观。
而是最现实的真相,毒品远比我们想象的可怕,一旦染上,很难戒断。
就像一位被树为戒毒典型的人物接受采访时被问到,“想念毒品吗?”
他思考了好久,最后回答:“不说了,临死前让我最后再抽上两口吧。”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答案。
2011 年 9 月 20 日,纪录片主人公之一阿华去世,年仅 35 岁。
阿华 2007 年在回沈阳老家的火车上说的那些话,对涂俏来说言犹在耳:
“来世一定要做个好好的人,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让整个中国、整个地球都知道,吸毒不是好东西。”
“愿她的天堂里干净、纯洁,再也没有毒品。”涂俏在微博上写道。
这或许就是“凤凰路”最后的答案。
也写给我们所有人——
在她们的世界,
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只有可恨可怜人,
而对我们而言,
只希望人间再无凤凰路,再无人染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