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不欢而散

        我有些难以猜测卓文雁为何会出此疑问,或者说,为何会如此直截了当,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地将这个问题问出来。

        到底是她看我不爽,还是大户千金的作风就是如此蛮横?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若只有我一人,那自然万万无法在右护法的莲华大手印和大梵雷霆拳之下抵御超过十合。但是那时我身边有数位舍生忘死的青州官兵,更有与我出生入死的好伙伴,玄蛟卫秦喜。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才勉强将右护法拦了下来。”

        卓文雁挑眉道:“哦?那个霹雳六阳刀的修习者?听说他虽然刀法过人,内功修为却平平无奇,一流之境对上二流以下的武者,有天壤之别。哪怕是秦喜施展了燃血诀,也无法追上这其中的差距。”

        我打开灵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对面的这个红衣女子,对她的实力大概有了个推测,慢条斯理地说道:“确实如此。虽然秦喜燃烧生命的一刀也仅仅是让右护法受了轻伤而已,但是……哪怕他内功不够深厚,真正到拼命时,对付卓小姐这个级别的武者,不必用上干天势,只用离火势就足够了。”

        我的对应让桌子上的氛围从稍微紧张变得剑拔弩张了,连真离这个神色和煦的僧人脸上淡淡的笑意都僵了僵。

        卓文雁听我这句轻描淡写却又针锋相对的话,玩味地说道:“你对你朋友很自信?”

        我双手交叉在身前笑道:“那是自然。能够以三流之境挥出让右护法都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干天势,不说是天纵奇才,也是刀术大家了。再说了,卓小姐的武功修为虽然在同龄人里相当出众,不过么……连在下都有八分把握能够不落下风,我那朋友就更不用说了。”

        这句话一出,旁边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对话的几桌客人都忍不住倒吸冷气,一阵哗然。

        田道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却没有劝阻的意思,唐禹仁也老神在在地旁观。

        卓文雁怔了怔,却没有发怒,而是露出一个耀眼的笑容。

        她是个典型的北方女子,脸蛋周正,鼻子挺拔,红唇偏薄,贵气十足之余,不苟言笑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过于冷厉了。

        然而她笑起来时,那份冷意融去了,化作了烈火般的热情,两颗钻石般的眸子跃动着明艳的色彩,宛如怒放的玫瑰,丽色惊人。

        “有意思。别的且不说,这份从容和气魄倒是值得我的师妹如此赏识。只希望你不是故作惊人之语。”

        听到卓文雁这句缓和了氛围的话,我也耸肩道:“卓小姐,境界是境界,武功是武功,对敌是对敌,无论我与秦喜是如何对付右护法的,只要有效就行了。若有选择的话,我倒是宁愿秦喜不必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卓小姐年纪轻轻便武功如此卓越,为何不行走江湖,闯荡出名声来?”

        卓文雁往主桌望了一眼,应道:“在为人处事,广结善缘这方面,我远远不如薛师妹。然而在功夫招式,天资悟性方面,我却想着与她争一争。”

        她顿了顿,哂笑道:“不过我这些年来一直留在山上苦练天河剑法,揣摩山海真形,却仍然比不上数年前便下山奔波,料理派中俗务,还能做下这番大事的她。饶是痴长几岁,昆仑大师姐这一头衔,却是槿乔戴得当之无愧啊。”

        真离这时也开口问道:“小僧此行入京,听闻薛小姐的破玉掌已臻化境,甚至碰到了那高深之极的‘和璧生霭’之境,莫非……”

        卓文雁笑了笑,有些感慨又有些挫败地答道:“没错。前来赴宴的数日前我与师妹切磋了几招,她的破玉掌又有进展,美玉生烟,气色纯青。正是离破玉掌大成只有一步之遥的‘和璧生霭’。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的。”

        田道之有些震惊地说道:“要让破玉掌练到这个地步,不仅得掌法招式炉火纯青,更需要精气神三合,几近无暇无垢,才能使那肉掌充斥碧华之辉,无坚不摧,天下武功,一尽破去。一流之下能够修成此景的人,也唯有当年的冷玉仙使而已……这对师徒,当真了得啊。”

        卓文雁抿了口杯中美酒,呼出口气道:“正是。既然如此,那我也没必要留在山上再去执意碰壁了。何况,如今战事紧张,正是我等白道子弟出力的时机,我若再准备在昆仑山上赖着,师父便要亲自来赶我下山了。比起和璧生霭的境界,生擒右护法才是真正石破天惊的大功啊。”

        真离叹息道:“阿弥陀佛,江山辈辈有能人,在此风雨飘摇之际,昆仑作为吾等六大派之首,仍有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实在是让小僧心安。田施主,唐施主,不知青州战事可有什么新消息?”

        唐禹仁把玩着茶杯道:“前日刚刚传来军情,田将军带领部下诸将稳扎稳打,虽然陶宗敬带领的青莲力士之军无坚不摧,但终究人数有限,黄土林之役折了诸多人手与右护法后,没有彻底压倒官军之力。如今濮阳城内没有右护法的威望压着,就算能继续炼就新的青莲力士,进度也大大地放缓了,更是缺乏壮大力士大军的时间,只凭何逸云这个不是青莲教嫡系的外来者,恐怕是无法维系局面。却不知宁王府会否调动在他府的大将来帮忙稳固战线,若是无暇支援青州的话,只要朝廷再大胜一场,人心思变,便有望彻底击溃叛军,重夺濮阳。”

        真离振奋地说道:“原来如此,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青州若是能驱逐叛军,巩固战线,那朝廷当能将心思放在北方来,抵抗胡族与叛军的两面进攻。”

        田道之沉吟道:“如今已是辜月,京城虽然仅是降温了,但冀州却已开始降雪了。胡族的大军出其不意地与叛军应和,南下掠夺了不少物资,但如今也不得不开始退出燕境以备寒冬。青州这时获此大胜,却正是雪中送炭,也是对叛军极为沉重的一记打击。没有了胡族兵马作为牵扯,他们扩张的脚步会大大地被遏制,僵持不下,对朝廷更为有利。”

        唐禹仁眯起眼睛道:“但是寒冬也不可避免地会将朝廷大军的行程也拖延。从现在到春季,已不适合再出军野战了。这是可以让朝廷修整的时间,更是叛军得以消化战果,催生出更多青莲力士的时机。纵然他们没能如一开始的算计那般,摧枯拉朽地裹挟整个大燕,却也打下了足够的地盘,积累了足够的资源,让明年的攻势更为猛烈。”

        此话一出,桌子所有的人都一时无语。

        单单是富饶的东南,便足以支撑任何想要争夺神州大陆权柄的野心家了,何况宁王的势力范围还延伸到了青州、镇南、与冀州三府。

        这场战争,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啊……

        虽然具体的展开方式与话题也许出乎了将我们这批青年才俊分到同一桌的薛槿乔的意料,但是这场庆功宴终究是规规矩矩地办了下去,并且圆满结束了。

        客人们开始逐一告退后,真离是第一批离开的。田道之与唐禹仁同样起身与我们告别,去商量玄蛟卫的事务去了。

        桌子上只剩下我、梁清漓、谭箐,和悠然自酌的卓文雁。

        我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这一整晚便没怎么离开我们这一桌的女子,问道:“卓小姐不准备去在所有人离开之前跟其他宾客聊聊?”

        卓文雁不在意地说道:“该见的,我已经与之谈过了。其他人嘛,若是连上前来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那更没必要浪费时间。”

        啧,这口气,真够嚣张的。

        梁清漓见我似乎有再跟她拌嘴的意思,连忙打岔说道:“卓小姐说要应师门之召为战事助力,不知具体准备去做什么工作?”

        “青州的战斗已接近尾声,有了你们与薛师妹的努力,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攻克了。如今只剩冀州,镇南,与顺安的战线尚有极大悬念。”卓文雁翘着纤指数数道,“镇南太远,冬季的气候又阴湿难挨,我可不想在那儿受罪。顺安是叛军大本营,虽然他们在青州受挫,但顺安可是稳若泰山,怕是没什么事可做。反而是冀州即将面临敌方势力大幅减弱的场景,正有适合我一展身手的天地。”

        我挑眉道:“卓小姐很自信啊。”

        卓文雁洒然一笑道:“自然。战争是混乱与凋零,但也是机会。冀州有李师叔与裘长老,都是知人善任的我派前辈,更有大将军万天涯亲自坐镇,必不会让任何战机流逝。”

        “那你刚好可与我们同行了。”薛槿乔的声音忽从一旁响起。

        卓文雁站起身来,有些惊喜地说道:“哦?师妹已准备北上?”

        薛槿乔含笑对我们点点头,回答道:“正有此意,不过且勿要将此事宣传,我尚未告诉爹爹这个决定呢。如你所言,青州已不需我们重返插手,而师父也特意提点了我,说是想要继续投身战事的话可以前往冀州拜访李师叔。不过师姐真无去顺安边境与掌门共事的意思?”

        卓文雁皱了皱鼻子道:“算啦,在昆仑山上还好,但师父在外时总是那副严苛死板的样子,哪怕是对我也不例外。我要去了他那儿,管得比我爹还严。嗯,不过知道你会同行,还真是个好消息。你这几位同僚,也会一并前来吗?”

        薛槿乔询问性地看向我,显然是不清楚我们的打算。

        秦宓隐晦地提起了李天麟的谋算,让我十分好奇。

        然而我虽然有意答应,却也已经说好了要把重心放到位面任务上,可不能真就让颜君泠一个人在建宁耗到老了。

        所以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若有必要的话,也许吧。我们还没决定好。”

        卓文雁不以为意地拱了拱手,然后告别道:“师妹,出城前且与我商量商量行程。我去与师叔和伯父说句话。诸位,有缘再见。”

        我看着她火红的身影离去,对薛槿乔道:“你这师姐倒是个十分有个性的角色。”

        薛槿乔饶有兴趣地说道:“我偶尔朝你们这桌望来时,看你与她之间谈得还挺生动的。”

        宴会开始后专注于吃饭,大部分时间在与梁清漓咬耳朵,如今嗑瓜子嗑得起劲的谭箐说道:“韩良这家伙是嘴上不饶人的,你这师姐也是。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她的,有什么说什么,很爽快。”

        薛槿乔忍俊不禁地说道:“是的,她这个性子与家世不无关系,便是在师门里也与许多同门师兄弟不打不相识。”

        她往主桌那边瞟了一眼,压下声音道:“庆功宴已毕,我过几日便准备前往冀州拜见李师叔,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谋划。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谭箐不待我回答,抢先说道:“恐怕是没办法与你一起去冀州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要做的事同样要跟宁王军作对,可能要去建宁一趟。”

        薛槿乔有些可惜地说道:“是么,那倒是可惜了。不过你们若是行程已定,我也不能强留你们,只能祝你们好运了。唉,接下来我也要对爹爹说起前往冀州之事,希望他不会发怒。”

        梁清漓问道:“薛伯父可是不愿你继续前往前线,以身涉险?”

        “应该吧。他这几天忙着张罗庆功之事,都没机会跟我说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与我不谋而同的东西就是了。”薛槿乔将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打转,目光有些出神,“不过好歹都得开口,我明天便向他提起这件事吧。”

        我举起茶杯笑道:“无论怎样,都得再向你敬一杯啊。今天所有的这些人团聚于此,都是为了庆祝你的功绩。也别急着谦虚,这是你应得的。”

        梁清漓与谭箐同样向她举杯致意。

        薛槿乔抱拳对我们行了一礼,开心地笑道:“谢谢大家。今日的欢庆,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们。没有你们便没有如今青州的大好形势。希望,唉,希望冀州之行没有了你们,我也同样能够起到作用。”

        梁清漓温言道:“我们都相信,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眼看宴席差不多要结束了,我们起身去向满脸红光,已有三分醉意的薛慎与神色平淡的秦宓问候了一声。

        薛慎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大笑道:“韩侄儿,多谢这段时日你照料槿乔麾下事项的苦功了,青山不在身畔,你便是小女最倚重的臂膀。”

        我礼貌地说道:“这是应该的,伯父。能有如此主公,才是在下之幸,想来也是伯父,薛家的骄傲。”

        薛慎脸上洋溢的笑意褪去了少许,但自豪之色不减,颔首道:“我这女儿与我不一样,生下来便从未令人失望过。有时对她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该严苛地培养她成才,还是当成宝贝一样护着守着。现在看来,也许当初忍痛将她送到昆仑山上,才是真正地成全了她。”

        秦宓这时也望过来道:“那是自然。薛慎,你虽然为人做官都有些不起眼,但确实生了个好女儿,也确实在为她做决定时,都做对了。”

        薛慎面对这句贬义甚重的评价不以为意,而是笑道:“有这么一桩做对了的,便足够了。”

        离开宴会后,我们回房休息去了。

        按照计划,我与谭箐怕是没办法待在京城等到赈灾案重审的结果出炉的日子了,毕竟三司共同审理的案子无不是对官场有重大影响的案件,需要慎重对待,也需要大量的时间与人力来核对当时的审判与证据。

        我们准备再歇个一两天就启程前往建宁与颜君泠会面,梁清漓则是会跟着准备前往青州颁下赏赐的使臣车队回汴梁。

        第二天,我与梁清漓出门逛街,游玩了大半天回到薛府后,却发现氛围相当凝重,侍女们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我们路过侧厅时,见到神色肃穆的章伯,便开口问道:“章伯,可是出什么事了,我见大家好像都忧心忡忡的。”

        章伯抚须沉声道:“老爷与小姐方才在书房里起争执了,唉,也不知是说了什么,老爷现在正在气头上,小姐也退回闺房了。你们是贵客,不必担心什么,但……若能去与小姐说说话,在下不胜感激。”

        “嘶,原来如此,那我们先去找槿乔吧,谢了章伯。”

        我与梁清漓穿过数条走廊,来到薛槿乔的房间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槿乔,是我,韩良,和清漓。你没事吧?”

        我听到隐约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露出薛槿乔明丽中带有几分难为情的脸蛋:“是你们啊?进来吧。”

        薛家大小姐的闺房比我想象中要简陋许多,除了一张名贵的紫檀木床与一张古朴的书桌外,便只有梳妆台,书架,与两张椅子。

        不过想来也是,薛家虽然数年前在薛慎入京做官时将全家搬到这里,但那时薛槿乔已拜入昆仑,上山已久了,每年也只有新年等寥寥几次机会来这里入住。

        不过我倒是没过多地在意这些细节,而是直截了当地对她问道:“看样子,你跟伯父坦白志向的谈话,可不算顺利啊。”

        薛槿乔招呼我们坐下,听了这话,苦笑道:“我虽然设想过爹爹的反应,但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愤怒。王公公那次来到薛府宣读的旨意是回避了府上其他人旁听的,但眼下正式的赏赐已被送上府来,爹爹也知道了那来自天子的奖励,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的选择之力。”

        她长长地叹息道:“薛家在本朝开国时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曾祖父受封爵位,祖父也不负重望,做到了一部尚书之位,风光无几,但那实际上是他快到告老还乡之际,已近七十的高龄时才做了几年的礼部尚书。爹爹作为承上接下之人,实际上过去数十年都过得如履薄冰,从未敢懈怠,以望有朝一日能够重现祖父那代人的荣光。所以,我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如此失态。这实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盼望。”

        梁清漓委婉地说道:“奴家亦十分能理解薛伯父的难处,不过,薛小姐是下一代薛家家主,所立下的功劳也是属于薛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对于大燕天子那么尊贵的人物来说,只要麾下的臣子有这种能耐,难道不才是最重要的?该赢得的赏赐与权势,凭薛小姐的能耐,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客气地说道:“我看你爹是气昏脑子了,位置也没摆清楚。说难听点,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已经是他的上限了,就这也是他靠父辈余荫爬上去的。这可不是我的话,是堂堂玄蛟卫左统领,平阳公主的评判。明眼人都看得出,携此冠绝三军的大功入京的你才是薛家重回巅峰的希望,现在不该是你处处避让,顾及他的感受,而是他要小心地将你这尊大佛供起来了。若他只是个寻常老父亲,硬是要与你讲究父女之间的辈份尊卑倒也罢了,但他可是一府之主,是三品大官啊,这点城府和计较都没有,真是的。”

        薛槿乔咬了咬嘴唇,有些不忍地说道:“爹爹他倒不至于这么不堪,只是关心则乱而已。”

        我摇头道:“是么?那你且告诉我,他有没有具体跟你说,准备向皇上要什么赏赐?”

        薛槿乔沉眉回忆道:“爹爹说,我们最该要求的,便是让我进了兵部,讨个在京城的职位,既在天子御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又能避免前线的危险,稳扎稳打地在兵部往上爬。”

        我失笑道:“我的妈呀,你爹也太……他难道根本不明白你之所以是大燕官场炙手可热的明日之星的原因吗?我算是明白他为何战战兢兢地做了这么多年,也才能做到个礼部侍郎的位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