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马玉娇美人局骗痴儿 沈子金浪荡身落圈套

        诗曰:

        江南自古斗妖娆,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惜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岸柳经风眉黛遥,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话说沈子金见了马玉娇,遂变了初心,又贪财负义,得了胡员外千金,把银瓶哄上胡喜大船,说去别马玉娇,却使玉娇从后舱上了自己浪船,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捧着玉娇船上作乐,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胡员外船上,一定后面赶来。又只见马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生客,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长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哭。

        有《山坡羊》为证:

        痴心冤家,一场好笑。大睁着两眼往火坑里就跳。实指望,说誓拈香,同生同死;谁承望,负义绝情,把恩将仇报。娇的的身子,空贴恋了几遭;沉甸甸的金银,干送了他几包。转葫芦子心肠,谁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头,藏着杀人的毒药。蹊跷,才见了新人,把旧人丢了。听着,只怕那旧人丢了;听着,人还要遭着。

        那沈子金才方发兴,要与马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子金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头,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人勉强成欢。

        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金山之下。沈子金从不曾见金山光景,

        但见:

        长江万里,天风浩荡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苍茫开翠壁。突兀是佛头,一片粉墙笼竹树;周围如螺髻,千金家碧出烟波。江间隐现,遥听两岸钟声;石势参差,仿佛中流树影。郭璞墓前碑不没,伍胥关上月常圆。

        子金观之不尽,正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右边松根之上。

        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子金,偷目掩口而笑,全不回避。子金旧病又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立地,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子金喜之不尽,携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泡的一盏岕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子金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顶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子金见了,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子金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虚舟,本府京口居祝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了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性发,就是千金一掷而荆这些心爱的家乐们,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缺,不消半年,还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小弟一个浑名,叫做吴呆子,又号做撒漫公子。

        小弟其实不呆,看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小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到是助兴。”

        说到妙处,把个沈子金弄得心麻,暗中寻思:“我小沈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意了。看这个憨公子,比胡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马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的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荆吴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贱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谢。”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添换,便要精致些。”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月□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拿去,总算账罢。”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小弟明日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

        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微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

        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荆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

        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的丑,叫他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傍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就是主盟。”子金大喜,问了年庚,子金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烛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吴公子要与子金对棋,月江取出一付棋子棋盘来,灯下对着。公子说:“一个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算还,再吃酒一大杯。”子金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个,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吴公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烦子金、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候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躁,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是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

        这里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着六个红绿象牙骰子。子金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回。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绿)六。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绿,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子金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是一对五,共算二十点。子金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正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

        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是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叫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子金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

        天将三鼓后,烛换了三枝,只闻得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涛之声,振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子金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顶,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子金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风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子金道:“俺姐姐来了。”子金醉眼朦胧,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子金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胡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子金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萧。

        子金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子金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的好早。”

        子金把月江请他登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说道:“这个楼接得官客的去处,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甚么人,只听得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说毕,关上门去了。子金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不知船上马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那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

        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了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那里有只船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山岸的去处,自己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涛大起,黑雾迷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

        沈子金独立岸边,好一似:

        风飘断絮,水泛浮萍。孤零零丧偶鸳鸯,冷清清失群孤雁。金屋屏空,往事已成幻梦;玉箫声断,不知何处秦楼。烟花化作空花,欲海总成若海。锦簇花攒,说巧嘴的朱门荡子;酒阑人散,吃蒙汗药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原来,胡喜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沈子金的性命,依旧把马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沈子金,原是索银钮丝债的,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因子金与假公子山上吃酒,到还骗得一场大醉,一梦醒来,做了个瓦虚舟失。落得个子金在岸上,走来走去,一似寻针的模样。

        那江船上客人看见子金道:“这个人真是有趣,到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亲眷,这等守株待免,望眼将穿,可不作怪!”那知道马玉娇和艄公约就,在今夜里害他性命,后因他金山饮酒,入夜不回,才将船连夜放开,把樱桃家事宝玩古董,一船载回。

        正是:

        抛得明月为钩铒,留得长江与客囊。但不知子金后来作何结果,胡员外何等快乐,

        正是:

        以翼鸟被风吹散,胡巢不定几时归;合欢花冒雨残摧,别院未知谁是主。

        且听下回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