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收徒

        午门内外一片死寂,数百名官员宛如集体失声,耳边回荡着这句讽刺意味极重的诗。

        只有读书人,才能真切的听懂这句诗里夹带的讽刺,是何其的尖锐。

        读书人不怕被骂,也不怕吵架,甚至有将吵架视作论道,沾沾自喜。地位低的,喜欢找地位高的吵架。

        盛名已久的,喜欢找同级别的吵架,甚至喜欢找皇帝吵架。一旦皇帝气急败坏,他们还会指着皇帝说:他急了他急了……

        给事中就是此中翘楚。

        但,读书人,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读书人,他们害怕被三种东西骂。

        一,史书。

        二,文章。

        三,诗词。

        因为此三者涉及到读书人最在意的东西:名声。

        身前身后的名声。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此乃诛心之言,没有任何读书人能忍受这句诗词的嘲讽,太恶意了。

        数百名京官,此时此刻,竟有种血气冲到脸皮的感觉,真切的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不仅是诗词本身,还因为,还因为羞辱他们这群读书人的,是一个粗鄙的武夫。

        直到那个身负短披风的挺拔身影越行越远,才有一位官员颤抖着声音说:

        “狂徒,竖子,粗鲁匹夫……竟敢如此欺辱我等。诸位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速速发兵斩了这狗贼。”

        说话的是左都御史袁雄,一切谋划落空,他心情陷入低谷,整个人犹如火药桶,这个时候,许七安刻意等在午门踩一脚的行为,让他气的心肝剧痛。

        袁雄觉得,许七安这句诗是在嘲讽自己,要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第二个暴走的是兵部侍郎秦元道,他狂怒的前冲几步,厉声喝道:

        “侍卫,侍卫何在,给我拦住那狗贼,羞辱朝堂诸公,大不敬。给本官拦住他!!”

        可惜大内侍卫只听从元景帝的命令,就连公主和皇子都无权调动。

        孙尚书心情颇为复杂,愤怒是不可避免,但不知道为何,心里松了口气,许七安没有点名道姓。

        他把大家都钉在耻辱柱上,均摊一下,大家受到的耻辱就不是那么尖锐了。

        孙尚书觉得自己的心态有点问题,但又总结不出来,饱读诗书的孙尚书没看过鲁树人写的书。

        “魏公真是培养了一个得力下属啊。”

        王首辅嘴角抽搐,阴阳怪气道。

        就算是城府深不可测的王首辅也被气到了,这句诗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众官员气急败坏的看向魏渊,以眼神质问他。

        魏渊似乎才回过神来,神态自若的反问道:“诸位这是作甚啊,莫非通通对号入座了?”

        ……众官员神色一滞,感觉被魏渊轻飘飘的话,给反将了一军。

        “那,那今日这事,史书上该如何写啊?”一位年轻的翰林院侍讲,沉声说道。

        话音方落,便见一位位官员扭过头来,幽幽的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翰林院侍讲缩了缩脑袋,道:“此等小事,不足以载入史册。”

        魏渊淡淡道:“朝会已毕,诸公不宜群聚午门,尽早散了吧。”

        说罢,率先离开,走出一段路后,魏渊再难掩饰嘴角泛起的笑意,幸灾乐祸的“嘿”了一声。

        离开宫门,进入车厢,心情极佳的魏渊把午门发生的事,告诉了驾车的南宫倩柔。

        气质阴柔的义子“呵”了一下,道:“义父,您当时不也在诸公之中吗。”

        魏渊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

        午门外,怀庆和临安依旧停留原地,望着文武百官散去的身影。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怀庆心里喃喃自语,她瞳孔里映着诸公的背影,心里却只有那个穿着打更人差服,提刀而去的挺拔身影。

        许宁宴与寻常武夫不同,他懂的如何攻人七寸,如何用最犀利的攻击报复敌人,却又不危及自身。

        以诗词诛心,痛击文人七寸,这是许宁宴独一无二的能力。

        “狗奴才真威风呀……”裱裱喃喃道。

        她眼里只有一个场景:狗奴才轻飘飘的一句诗,便让文武百官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在裱裱心里,这是父皇都做不到的事。父皇虽然可以权势压人,但做不到狗奴才这般轻描淡写。

        她妩媚的桃花眸子晶晶闪亮,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胸脯,勉强挺出怀庆的日常规模。

        ……

        寝宫里,结束早朝,手里握着道经的元景帝,沉默的听完了老太监的禀告,知晓午门发生的一切。

        “好胆色。”

        元景帝笑了笑,分不清是赞扬还是讥笑。

        不过,老太监有一点能确认,那就是元景帝得知此事,得知许七安狂妄行为,没有降罪的意思。

        他隐约能猜到元景帝的心思,许七安的所作所为,在把自己往孤臣方向靠拢,在走魏渊的老路。

        而孤臣,往往是最让皇帝放心的。

        一个有能力有天赋有才华的年轻人,相比起他左右逢源,四处结党,当然是当一个孤臣更符合陛下的心意。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元景帝哈哈大笑,一脸戏谑表情:“好诗,好诗啊,咱们这位大奉诗魁,当之无愧。大伴,传朕口谕,命翰林院将此事载入史册,朕要亲自过目。”

        这是陛下对翰林院那帮书呆子的报复……许家兄弟的两首诗,都让陛下龙颜大悦。老太监领命退去。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元景帝再次吟诵这句诗,脸上的快意渐渐退去,长生的渴望愈发炽烈。

        ……

        午膳时,楚元缜在饭桌听故友说起朝堂发生的事,以及最后,许宁宴一人一刀挡百官,以诗词嘲讽群臣的画面。

        这,竟然是这样的方式破局……以勋贵对抗文臣,主意倒是不错,不过本身难度极高,许宁宴和三号是怎么做到的……三号和许宁宴不愧是兄弟,诗词天赋皆是惊才绝艳。

        可惜的是,三号现在羽翼未丰,品级尚低,与他堂兄许七安差的太远。否则当日下墓的人里,必定有三号。

        当然,儒家体系衰弱已久,三号品级低也是可以理解。

        对于三号在朝堂之上作的诗,楚元缜赞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诗是好诗,可惜最后一句不得他心。

        反倒是许宁宴嘲讽群臣的诗,楚元缜听的热血沸腾,当场连喝三杯。

        “我早就想这么骂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了,可惜诗词非我所长。许宁宴不愧是大奉诗魁,入木三分。”楚元缜大笑道。

        浑身畅快,他有种即刻去寻许宁宴,与他把酒言欢,大醉一场的冲动。

        但考虑到对方刚解决堂弟科举舞弊案,后续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便忍住了冲动。

        ……

        王府。

        密切关注此案的王思慕,通过自己经营的渠道,打听到了今日发生在朝堂的激烈争锋,以及午门的那首讽刺诗。

        “我就知道,许会元才华无双,怎么可能科举舞弊。嗯,这件事,他堂兄许宁宴更是厉害,从中斡旋,竟能让曹国公和誉王为许会元说话,让朝堂勋贵为他们说话。

        “这份人脉关系,不同寻常。最让我惊喜的是魏渊没有出手,自始至终,他都袖手旁观。如此一来,许会元就不会被打上阉党的烙印,这对他来说,是影响深远的好事。”

        当然,对我来说也是好事……王小姐嫣然一笑。

        丫鬟兰儿在旁,假装很认真的听,其实满脑子雾水。

        “兰儿,你再去许府,替我约许会元……不,这样会显得不够矜持,显得我在邀功。”王小姐摇头,打消了念头。

        心道,这个时候,沉默反而能凸显我的气度和格局,如果迫不及待的前去邀功,反而会让许家那位主母小觑吧。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把事做的太明显,心照不宣便好。

        ……

        司天监。

        杨千幻经过七楼炼丹房时,听见里头的师弟们在讨论早朝发生的事,他原本对这些朝堂之事不屑一顾,懒得去听。

        但听见“许宁宴”三个字,杨千幻脚步慢了下来,本能告诉他,或许,又是一个知识点增加的机会。

        “许公子那首诗,简直大快人心,我觉得,堪称千古第一次讽刺诗。”

        “瞧你说的,过于夸张,不过确实很爽,尤其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堵在午门里,这么来一句……”

        诗?什么诗。

        杨千幻无声无息的靠近,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

        白衣炼金术师们吓了一跳,盯着他的后脑勺,抱怨道:“杨师兄,你每次都这般,吓死人了。”

        杨千幻不理,追问道:“许宁宴又做了什么事,一个人在午门挡住文武百官?何为千古第一次嘲讽诗。”

        白衣炼金术师便将今日之事,说给杨千幻听。

        杨千幻如遭雷击,他脑海里浮现一幅画面,散朝后,文武百官缓缓走出午门,这时,突然看见一个背对众生的白衣身影站在那里,挡住了群臣的道路。

        诸公们大怒,呵斥白衣术士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挡我等去路。

        白衣术士对满天的叫骂置之不理,突然,发出亢长的吟诵:“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文武百官呆若木鸡,当场震惊。

        想到这里,杨千幻感觉身躯如同电流游走,竟不受控制的战栗,鸡皮疙瘩从脖颈、手臂凸显。

        “为什么,为什么许宁宴总是能做出一桩桩,一件件令人艳羡的事。云州独挡四百叛军、万众瞩目之下与佛门斗法……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下一次朝会是何时?我,我也要去午门,必须要去。”

        ……

        午后,教坊司。

        许七安和浮香对坐饮茶,谈笑间,将今日朝堂之事告诉浮香,并附带了许新年“作”的爱国诗,以及自己在午门的那半句诗。

        浮香是爱诗之人,听的心旌神摇,尤其对许七安独挡百官的事迹,充满了崇拜,妙目盈盈,似要滴出水来。

        “拜托你一件事,把今日朝堂之事,传播出去。”说罢,许七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教坊司是传播信息最迅速、便捷的中转站。

        “那,许郎打算给人家什么报酬?”

        浮香当年不会拒绝,秋水明眸,直勾勾的望着许七安。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浮香对许七安的思念充满了水分。

        半个时辰后,许七安又去见了明砚、小雅等几位相熟的花魁,请求她们在打茶围时,散播今日朝堂发生的事。

        然后骑着小母马回府。

        科举舞弊案对许新年来说,是一场名誉上的致命打击,尤其经过有心的传播,京城士林、坊间都知道许新年是靠作弊考取的会元。

        这个印象,会在后续的时间里,慢慢沉淀,一旦形成烙印,即使将来朝廷为许新年证明了清白,一时间也很难扭转形象。

        而且,科举舞弊案还没结束,再过五日便是殿试,许七安得防备孙尚书等人孤注一掷,在殿试前夕搞事。

        比如煽动国子监学生闹事。

        如果能在短时间内,把舆论扭转过来,那么国子监的学生便出师无名,难成大事。

        当所有人都知道许新年被冤枉的,你即使假装视而不见,也得不到大众的认可和支持。

        古人不管是打战还是谋事,都很注重师出有名。

        “誉王那里的人情算是用掉了,也不亏,幸好誉王早已无心争名夺利,否则未必会替我出头……曹国公那边,我许诺的利益还没给,以公爵和镇北王副将的势力,我出尔反尔,必遭反噬……”

        “镇北王大概率不知道此事,是副将和曹国公的谋划,不过,我只是个小银锣,即使镇北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副将。而且,佛门的金刚不败,即使是高品武者也会动心。毕竟能增强防御,修到高深境界,甚至会让战力迎来一个突破,他没道理不动心。

        “所以,该许诺的利益还是得给。但,我可以把九阴真经倒着写……”

        ……

        黄昏后,许家的餐桌上笼罩着喜悦的气氛,婶婶一边热情的给许新年夹菜,一边给许七安夹菜。

        仿佛两个都是他的亲儿子。

        虽然这种态度不会长久,在今后某次被侄儿气的嗷嗷叫的时候,婶婶又会记起当年的旧恨,然后关系恢复原样。

        但此刻婶婶的感激是24k纯金般的真挚。

        许玲月对这样的家庭氛围很喜欢,愈发的崇拜起大哥,灵动的美眸一直挂在许七安身上。

        “那个,我有件事想说。”

        丽娜咽下食物,以一种罕见的严肃态度,看向许七安和许二叔。

        “什么事?”许七安边吃饭,边问道。

        许二叔则端起酒杯,饮一口酒,用余光看向南疆的小黑皮。

        丽娜小脸严肃,看了一下许铃音,说:“我想收铃音为徒。”

        “噗……”许七安喷饭。

        “噗……”许二叔喷酒。

        一家人猝不及防。

        许新年一脸嫌弃的抖掉身上的饭粒,离大哥远了点,而后看向丽娜:“说说你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