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对男人的了解已经深入骨髓。
走在路上,有男人盯着她一秒钟,她就能判断出这个男人对她是否有意思。路边搭讪的,她不理,因为没用;有身份或有钱的,她便会留点心思去交流;不过两三个回合,她就知道这男人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只想睡她。
她想我怎么这么渣这么现实啊,年纪不大,已经活得这样透彻,是痛苦的。
——可是谁天生就渣呢?
她住在34楼,夜幕降临,她寂寞地抽上烟,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天空如同深蓝色的幕布,万千灯光,犹如嵌在幕布上的星星。天空和大地在遥远的地方连成一片,她那么小,站在舞台中央。
沉舟的故乡十分落后。
有一次她接待客人,客人在饭桌上打趣某个农村的落后,说:“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她并不知道这是贾平凹对农村的描述,只是有瞬间被看穿的尴尬,因为她的故乡正是如此。
沉舟出生在90年代初,家里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孩子。小时候大人都吃粗面,有点细面就省下来给孩子吃。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她父母还去把自家种的麦穗采回来,双手搓出一些麦子晒干,先应急吃。村儿里没有通电,家家用煤油灯,连乡间小路都飘着煤油味儿。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贫穷,沉舟从小喜欢钱。小时候走亲戚,是兴给压岁钱的,每年过完年,父母会将她的压岁钱收走补贴家用。沉舟至今记得母亲将最后两块钱从她兜里翻开拿走时她的绝望。
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小学三年级,父亲将她送到镇上的大姑家,让她继续上学。
大姑父是开诊所的,大姑自己做生意,在长辈中,大姑家混得最好。父亲将女儿送到姐姐家,也再三交代:“大姑家不比家里,你要有眼力,手脚勤快点。”再就是,“大姑家东西都很金贵,你可别乱走乱撞。”
沉舟点点头,但年幼的她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将在她的生命里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
那是一个有着马路、电灯,小卖店和各种零食的小镇,对沉舟有着别样的吸引力。想到以后自己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这里,连离开父母都让沉舟感觉到快乐。
但亲戚间的真面目很快就暴露出来。
在大姑家住了一周,大姑基本没和沉舟说过话。周末,沉舟爸爸将自己在家里磨好的面粉和蒸好的馒头带过来给大姑。大姑漫不经心地接过馒头,说:“这面可不白啊。”
沉舟爸爸说:“这茬麦不好,下次我带白的。”沉舟妈妈要将沉舟带出去吃大碗面,大姑阻拦说:“你这样做不是让人戳我脊梁骨吗,好像我都不给自己侄女儿吃饭一样。”沉舟爸爸打岔:“说的是,那就别吃了。”于是面也没吃成。
幼小的沉舟从来没见过父母这样,好像在条件好的大姑面前低人一等。
在大姑家一直住着,沉舟终于学会了看人脸色。她洗碗拖地,帮大姑洗衣服,晃眼就到了初中。
初二时,沉舟和一个男生谈恋爱。和大多数早恋的男女一样,只懵懂地牵手都觉得惊心动魄。
但这事不知道如何被同学传给了大姑,大姑立刻打电话将沉舟妈妈叫来,阴阳怪气道:“你看看你这闺女,我还说要好好教教她的,现在我可不敢了,人不大,都跟男人上床了。”沉舟辩解道:“我没有。”大姑大怒:“你当别人是瞎子,人家都看到你和男人从旅店出来了。”
沉舟妈妈不分青红皂白,一巴掌打到沉舟脸上骂:“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沉舟的心一点点下沉,但仍然努力替自己辩解:“我没有,我说了没有。”
沉舟妈妈气得脸都白了,说:“你大姑啥样的身份,啥样的人,会冤枉你?”沉舟的心彻底沉下去。这世界原不是分得清楚青白的,因为大姑是富裕的人,所以什么都对;因为她不得不靠着别人生活,所以她即便是对的,也不得不是错的。
沉舟有多少个男人呢?
她自己也不太记得,但万紫千红,总有那么几个是她忘不掉的。
让她交出身子的是第二个男人。
那时候她上卫校,谈了一个比自己大6岁的学长男朋友,在半推半就中交出了第一次。但不久之后,男生以她不懂化妆,带出去没面子为借口提出分手。被刺激后,沉舟学着烫发、染发、化妆、改变穿衣风格......她恍然记得那年假期回家,大姑阴阳怪气地说:“这该不会是被人包养了吧,看看,人穷,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消息传得很快,不久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询问沉舟是不是被包养了,她父母一再哀求他,别走错路了。沉舟只觉得这世界那样荒诞。难道世界是这样运行的吗?这世界的规则是有钱人制定的吗?
沉舟的第三个男人,是她的前夫。
那年她21岁,已经没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她那样的家庭,有钱人是如何都高攀不起的,不如凭着好长相,踏踏实实找一个家境不错的男人嫁了吧。于是接受了在医院实习时一个同事的追求。
然而这段婚姻很快就被打脸。
恋爱期间,沉舟坦白自己不再是处女了,从此两人吵架不断。
有一次他说:“想起你跟别人上过床,我就觉得脏。”第一次怀孕时,因为没做好要的准备,就做了流产,他说:“幸好这孩子掉了,因为有研究说,第一个跟女人发生过性关系的人,精斑会残留在子宫壁,怀孕之后生下的孩子也会长的像女人的第一个性伴侣。”
沉舟哭笑不得,可是又进退两难。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男朋友了,连一向看不起她的大姑都觉得她嫁得不错,她怎么可以退却。就这样结婚吧。
婚后也曾平平稳稳地过了一段日子,次年,她的女儿出生。但她和丈夫却愈走愈远。
以前他从不做家务、从不做饭、从不收拾房间、从不洗他的内裤袜子......沉舟全都帮他做了。但有孩子之后,他却依然等着沉舟伺候。让他搭把手照顾孩子,他说:“我一大老爷们,会照顾什么孩子!”最最重要的是,当初预想的好日子并没有来,他的工资自己拿着,一毛不拔。
直到有一次,两人大吵之后,男人说:“你看你现在这样,越来越像个黄脸婆,还天天钱钱钱,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
沉舟怒了。
沉舟决定用出轨来证明自己其实还有魅力。
沉舟迎来了第三个男人,这男人让她彻底失去退路。从此她成了一个有故乡却回不去的人。
这男人是她老公的亲姨夫。
找谁不好,为什么要找男人的亲姨夫呢?
因为要报复啊。
因为他姨夫有钱啊。
还因为他对这亲姨夫毕恭毕敬,比对他爹还好。
不过是看到他发的朋友圈,评论了几次,就在微信上聊成了婚外情。
这段隐秘的婚外情,只维持了半年,就被前夫发现。
沉舟以为他看到微信收藏夹里的聊天记录后,会吵会闹,甚至会动手打她,但他什么都没做,只自言自语般追问:“为什么是他?”甚至连离婚都没提。
沉舟吐了一晚上。
不知道是觉得自己恶心,还是觉得男人恶心。
之后她提出离婚。
没什么共同财产和债务,唯一有纠纷的是孩子。
她已经成了家乡的丑闻,要养活自己,必须出去打工。可要了孩子怎么办呢?她想把孩子留给父母,可很快自己就否定了。当时正是深秋,父母会将孩子带到庄稼地里,地里的玉米刚被割去,留下的玉米杆子带着一个个刺一样的尖角伸向天空。父母不待见她,又如何待见她的孩子?在玉米地里出事,他们会不会及时查看?他们想起自己不争气的女儿,会不会迁怒于她的孩子?
再三纠结后,沉舟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
这之后,沉舟的男人就多了,已经无法用一二三四来数了。
有人骂她,有人恨她,也有人爱她,虽然那爱那样短暂。
她孤身一人来到广州,在一家电子厂打工,想着等赚够一个小房子的钱,就回县城买个房子,把女儿接回身边。
可日子那么难熬,每天努力上班、加班,工作到12个小时,不敢请假,一个月拿到手上的,也只有三四千。就算是过年时连续一个月都在加班,拿到手的也有只五千多块。
怎么才能挣到钱呢?
她周转在不同的招聘启事当中。
后来她发现,街头有招聘公关工作人员的工作,工资日结,六到八百。她侥幸了一下,心想如果只是陪酒,倒也可以接受,毕竟又不是没结过婚的小女孩子。
那地方像KTV,但比KTV高档很多,她迷迷糊糊被人带去试房,还在包间外面,就直接被客人拉进去房间了......
就这样,沉舟在似懂非懂之间,做了夜总会小姐。并且第一天就被带着出了台,就挣了几千块钱。
来来去去之间,有没有让她有印象的男人呢?
也有的。
其中一个是某交通部门的负责人。开始时,他谁都找,后来慢慢地只找沉舟。
在夜总会那个行业里,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的话,是会把她包养起来的,免得她再被别人碰。但这男人始终没有对沉舟提过这件事。后来沉舟发现,他家的财政大权全部在他老婆手里。这份心就慢慢淡了。
有钱之后,沉舟减肥,面部微调,旅游。后来觉得年华易逝,不能总这样虚度光阴,又去报了网络大专课程,以及自考本科。
就在这时,沉舟遇到了最后一个情人。
沉舟最初跟我热聊,大概就是和这个情人热恋,并意外孕的时候。
她像个天真的孩子,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自己生命中的男人,然后叹息:“男人啊……”
我问她:“最后这个男人呢?”
她沉思着:“他是有点不一样的。”
沉舟至今记得,那晚她进包间比较晚,坐的是他朋友的台。当时他身边也坐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比较露。沉舟与她相反,这多年过去,依然保守,冬天甚至包着大衣皮裤皮靴上班。
进去后,男人就主动开始跟沉舟摇骰子喝酒。他一直输,但很开心。
那晚过去,他对沉舟展开追求。
他给的钱很多;经常点沉舟过去;后来知道沉舟住在哪里,就在楼底下等很久,叫她去吃饭。他出来玩儿,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沉舟猜测他比较有身份,后来知道是个当官的。
沉舟说:“皮,你知道吗,一个人在孤寂了很久之后,能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被人关心,心里会突然跟那个人亲密起来的。何况他有权势,情商又高。”
当时男人想让沉舟跟他在一起,但没有说沉舟我想包养你,而是说:“沉舟,我看到你在学习,现在这样的环境不好,你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管你的衣食住行,你可以安心学习。”
沉舟开玩笑说:“怎么听起来像包养?”
他笑笑,不置可否。于是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他给沉舟在一个小区租了两房一厅的房子,只要有时间,都会过来跟沉舟待在一起。两人一起做饭,一起喝酒,一起聊天,沉舟跟他闹别扭,他跑来沉舟住的地方看沉舟,沉舟说:“你跑来干嘛?”他说:“我老婆住在这里,我来看她。”
沉舟有疑问都会跟他讲,向他请教,而他每一次也都给沉舟中肯的建议和意见。
沉舟开了两次小店,都是男人投资。后来又要做微商,男人也积极帮她选品,推荐好朋友带路。沉舟已经自立,想着将来怎么办,这时候发现怀孕了。
我问沉舟:“他没有孩子吗?”
沉舟说:“他有孩子,已经读大学了。”
我终于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老婆呢?”
沉舟说:“他和他老婆是因人介绍认识的。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存在。他老婆最开始主动挑衅我,后来不知道怎么被他化解了。现在大家算是彼此和谐相处。”
我不知道说什么。既然三人都无话可说,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沉舟说:“皮皮,说了这么多,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他非常高兴,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现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生。”
我微笑。
她自言自语:“我生了孩子,如何面对我父母?他们虽然没有帮过我,但我也不能不认他们。”又道,“我这样的情况,把男人看得透透的,又有这样的经历,还怎么嫁人?条件好的,介意我的过去,条件不好的,我再也看不上。”
我说:“那也不见得,你现在自己开着店,又有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未必就不能从头开始。”
她没接腔。但是她希望我能把她的故事写出来,让读者给点意见或者骂醒她。
我也没有说话。这是一个泥坑里趟过来的姑娘,又在男人河里滚过一遍,她想要什么,要放弃什么,哪里需要别人给意见。她大抵上不过是要个支持,可是我偏不给她如愿。我就要等一个结果。
一直等到2020年6月6日,她说:“皮,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但是会要一些补偿。”
我想问问她要了什么补偿,发信息过去,发现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我早说过,这是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姑娘,一切无用的社交都是多余。她大概率上会要房子车子这些足够她余生的筹码,她满意就好。
可是当她站在34层的高楼上,望着万家灯火,偶尔想起往事,会不会记得那年麦浪翻滚,乡下食物短缺,她的父母,将细面小心翼翼做成一碗面条递给她。那碗面飘着淡淡的香气,悠远而持久。
他们也曾经那样呵护过她。